朦朦胧胧,不过很轻松,像躺在棉花上一样。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浸在雾里的凝胶,连自我的边界都暧昧不清。

“欸,我是死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的声音,还带着回音。我肯定是死了吧?“这样也不赖。”

“屁!给爷醒过来。”

一张带着不耐烦的具有异域风情的脸瞬间让我清醒得不得了。“啊!!抱歉!!”

“你除了抱歉还会说啥??”他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不过在出门以前,我好像听到了一句话:“青梅竹马……哼……”

“欸?“

“你别怪他这么针对你哦。”

“教授……”教授从一旁慢悠悠地走过来,突然压低了声音。

“小弋在你和白芷分手的时候,向白芷表过白呢。结果被拒绝了哈哈哈……”

“教授你笑得太响了!”暴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说什么‘我倒也不是很想给你发卡’,这不就是发卡了吗?我倒是想知道你这人到底哪点比爷优秀了,哈?”小弋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声音渐行渐远。

“对了,你这次可是睡了两天呢,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痛?“

“倒是没有……“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两天?“

“两天,“教授笑着说,”仔细说应该是46小时12分,这可是目前最长的临床记录了,恭喜你。“

“……我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话说我为什么会睡这么死啊?“头疼的事情来了,稿子一点都没写过,要命的是我现在还状态奇佳。

“那个花啊……“

“刺桐?“

“对,刺桐,转基因刺桐,转了一段鹅膏的基因进去,结果花就不红了,哈哈哈……“

“这跟我睡着……“

“这算机密的一部分了,不过跟你说说其实也没啥。那种鹅膏是用来提取普沙米尼的,你很熟的,毕竟写过两万多字的检讨。”

普沙米尼。

我想起来了,盐酸普沙米尼,原来是用来做抗病毒药物的,不过后来发现镇静的副作用甚至强过它抗病毒的效果,成为药界笑话——当然是段子,盐酸普沙米尼,作为镇静剂效果拔群; 普沙米尼则是效果过强了,所以一般使用的都是盐酸普沙米尼。

现在才想起来这些什么用都没有的东西,还真有我的风格。我自嘲着,白芷看到了又要笑话我了。

“教授,我想去原来的研究所一趟。”

“啊?”

“我想去看看白芷。”

“这样啊……正好,小弋也要去,就明天?”

“好的。谢谢教授。”

教授摆摆手,“那你还要再休息一下吗?”

“不了吧,我得先把留下的工作做做掉。”

“这样啊,那我不打扰你了,“教授起身开门,”加油干吧。”

“谢谢。”

“砰。”教授把门关上了我才发现事情不对劲,“欸?刚才他说,小弋也要去?”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地面上就着阳光,准备出发。前几日开盛的刺桐花今天已经快落完了,金灿灿的铺了一地面,但是香味并那么浓郁。

防护服的穿戴比我想象的要难,“笨手笨脚的……“小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帮我套头盔。该说不愧是高加索人种吗,他双手平举就能把头盔套在我头上了。

“路上小心,到那里还是有些距离的。“陈教授嘱咐道。

“放心,“我一边说一边提靴子,“马上就回来——啊啊啊——”手上一个不稳,我就跌坐在地,压扁了满地的刺桐花。“嚯,差一点又要睡两天了。”我心有余悸。

开车的人是小弋。他开得相当狂野,加上路况也不是很好,所以一路上我没怎么敢说话。最后开口的人倒是他。

“怎么着,心血来潮吗?明明三年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倒也不是……”我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就是突然想来看看——这样说,绝对会被丢下去的。

“先说好,我一点都不想和你这种人扯上关系。”

“我?怎么样的人?”

“令人作呕。”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我没法反驳。

“……那还真是抱歉。”打心底的,我也认为我是个令人作呕的人。

车内的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令剩下来的一小时变得无比漫长,但最终还是在我窒息以前成功抵达了。

“到了。”

眼前的场景还是触目惊心的。裸露生锈的钢筋和碎石混凝土杂织在一起,横七竖八地插在地表。因为天气干燥,这些残骸上甚至连青苔都没长。

废墟的前面立着一面破墙,前面摆了几枝枯树,勉强看出来是个墓碑的意思。这个,大概是小弋做的吧。我从车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这是没办法的,研究所禁酒——和一块面包,算是摆上祭品了。

小弋没有下车。他只是在车上注视这个“墓碑“。

如果我当时没有离开会怎么样?

我不止一次这样设想。理性告诉我,在那样的灾难下是不可能存活下来的,即使没有被气浪杀死,那些强烈的辐射也会在瞬间蒸发掉一个人的生命。

但是我没有留下来。因为无聊的分手游戏,所以我离开了,我活下来了,你却消失了。

这是最糟的结局了。

生命的消失是可悲的,而白芷的消失比这可悲百倍。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小弋打了一下喇叭,示意我们可以回去了。

“马上来。”我回头喊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后我也一定不会再来。

“再见。”

我最后注视着这块简陋的“墓碑”几秒,遂转身离开。

回到研究所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教授并没有出来接我们,不过实验室外面的走道灯还亮着,应该还在实验室。小弋利索地脱下防护服,径直走开,似乎也没打算帮我一把,不过既然我能穿上应该就能脱下。我想着,准备自力更生。

“失败了。”

完全脱不下来,我甚至摸不到头盔后面的拉链,而不脱下防护服就不能走到楼上。

那就……我只是敲门,不进去,应该没关系吧?只是敲个门。

这么想着,我走到楼下实验室,敲了敲门。

“教授?在吗?我……”

没有声音。看来我要在下面呆一晚上了。

“头疼。“我叹了口气。去车库吧,但是脚上却有一种湿黏的沉重感。

“噗叽。“脚放下的时候又发出了水声,让人一阵恶寒。我低头一看,我的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一种绿绿的粘液,这摊粘液运动的痕迹,像蜗牛一样的轨迹,一直延续到实验室的门背后。

我撞开了实验室的门。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这样做了。原本恶心的粘液在此时就像一根蛛丝拴住了我的理智,让原本的那一丝侥幸无限放大。

“如果,如果她真的在……“

像是渴求验证心中妄想的孩子似的,我不管不顾地撞开实验室门的后面,一个伛偻的身影悄悄坐在一滩粘液前。那摊黏液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态,而是像胶水一样,粘滞无力——直到我进来之前都是这个样子,而伴随着我的进入,那摊粘液突然冲倒了教授,宛如化身凶猛的肉食兽扑向了我,或者叫做“溅到我身上“更加合适。

“教授……“

“啊啊,虽然我知道瞒不住你,但是我也没想到你会直接闯进来。半夏。“教授的语气稍微有点寂寞。

“这是……“

“这是白芷的技术,出于某些原因,我正在试图复刻它。”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失败了,索性躺在地上,任那些粘液在他身上蠕动。我按压着反胃的冲动,把教授从地面上拉起来。

“连带着这块地,这个研究所都是多亏了白芷的创意呢。我也借着这个想法提了很多任性的要求。不过现在看来,我是失败了。“

“教授……“

“普沙米尼诱导黏菌复合体感染哺乳动物大脑,并使其继承条件反射能力。听上去不错,对吧?“

“……”我沉默不语。这项技术如果实现了,那就是震撼世界的技术。条件反射是高级的神经活动;如果实现这一技术,那么“意识保存”或许就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我失败了。我到底不如白芷啊。“他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现在,我也就是一骗吃骗喝的老头子了。“

教授最后还是没从实验室里出来。“让我静静吧。“他一边帮我解开防护服,一边这么说,”可千万别说出去啊,我现在除了这个研究所,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当然不会说出去。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然而。

然而心里的侥幸感并没有随之失去,反而越来越强烈了。

“为什么?“

躺在床上,我反问自己。虽然找不到答案,但是我却隐隐约约找到了一丝可能性。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此了。“搞什么啊……“我蜷缩着,胸腔左侧的绞痛会一直刺激泪腺,”糟糕,好像有点忍不住了……“

呜咽的声音来自远方,而绝非我的喉咙。

迷迷糊糊间,一个绿色的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幻觉吧,这次我不会再搞错了。我想。外面似乎下起雨了,雨水拍在玻璃上,噼噼啪啪的,一如我内心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