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時節,東八區過早的清晨尚無從雲縫中透出的金芒,熹微的日光將景物鍍上蒼白色調。楊令卓依靠在大理石柱上,耳邊傳來引擎轟響熄滅的和鳴,不斷有車輛停入或駛出。

晨時的冷氣逼人,楊令卓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作為一位緝毒警察,前幾天連續行動搗毀制毒窩點,現在正是睏乏的時候,更糟糕的是同時作為一位控夢人幹員昨晚深夜他受到的召喚了。仍在逃的毒匪頭目疑似為控夢人,自己作為案件的調查人臨時受命協助一位初來的高級資深幹員。就這樣合上眼縫耳邊會浮現十幾分鐘前在辦公室那位少女眉宇中凝出鋒芒說出的話。

“這是一位我國的在冊幹員,但遠在註冊前他就頻繁在海外執行,作為高級資深幹員我們甚至不了解他,我們不確定這次忽如其來的自薦中是否有其他含義。從級別上他遠高於你,你要尊重他,但同時不卑不亢——如果他已經失去了身為國人的自覺。”

楊令卓預感這次行動不會輕鬆,本國控夢人組織天問會從不排外,之所以警惕總有什麼原因,糟糕的是自己還不知道。但是疲勞是眼下的事,那位高級資深幹員昨晚深夜駕臨,現在想必也因為手續和行禮放置人困馬乏吧?他在想自己現在是就近找一家旅館還是立刻打道回府。

養神狀態下的鬆懈再加上停車場的嘈雜淡化了敏銳的感官,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劇烈的機械轟鳴和輪胎刺激性的摩擦聲猛然迫近,楊令卓驚懼之下繃緊身體緊貼在石柱上,一瞬的姿勢像是十字上準備受刑的罪人。

一輛眾泰穩當的停在他的面前,車窗降下現出少年冷峻的面孔。

“蓮,幸會。”

躺在座椅上楊令卓還有些驚魂未定,剛剛他表現的很失態,等到意識到面前的人是誰已經來不及掩飾。自己個人丟人是小事,可此刻自己是代表組織的,就是不知道對方到底有沒有意識到……

氣勢上被壓倒讓楊令卓有些心虛,等到轉彎蓮不得不關注後車鏡,這個時候楊令卓就偷瞄一眼。

蓮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致,他的身體並沒有那麼健碩拔群,套在黑色風衣之下就像個隨處可見的大男孩。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坐姿,哪怕靠在柔軟的真皮靠椅上仍舊身姿筆挺像是卷着黑色戰旗的長矛,這讓楊令卓不禁肅然起敬。

該不會從過軍吧,楊令卓估摸,既然不是組織直接培養那麼從有公信力的團體抽調的可能性很高,自己就是一個例子。

理清思路以後楊令卓開始找回節奏了,只是一個不好的開頭讓對話很難展開,現在忽然開口需要鼓足勇氣。

“你好,楊令卓,比你早幾屆算是前輩。”

“蓮,幸會。”

他僵在原地了。

前輩這個詞是有着特殊的重量的,了解到蓮在日本執行過幾年,那是個資輩關係明確的地方,這個詞既有你可以依靠我的意思,也有藉此找回主動權的目的。可蓮面色清冷如不波的井,完全重複了最初的問好,讓人不知道是惜字如金還是不屑。

“雖然有些急促,可以確認一下案情嗎?”蓮迅速切入主題。

“哦,哦,當然。”楊令卓有些發懵,但還是順着氣勢組織語言。

販毒團伙基本瓦解,但是為首的毒梟和幾名成員預先察覺逃過一劫。對於他們而言零散的毒販不是問題,但如果這位頭號目標真的是隱藏地下的控夢人那就仍具有不小的破壞力,揪出他是眼下要緊的事。

“細節基本吻合,這是好事。”蓮目視前方,流暢地轉動方向盤。

楊令卓莫名的覺得自己被牽着鼻子走……但是既然回到了緝毒的問題上就找回自信了。幹員的目標大多是一些死刑犯,手段難免粗暴,但緝毒可是手藝活,實地調查非常重要。這方面自己很專業,毒販還有幾處窩點沒能徹底清查,那裡很有可能留下一些痕迹,運氣夠好會有一些大膽的罪犯回來收集贓物。

“先去查一查街角的混混吧,那些多少有些控夢經歷的。”

“什麼?可是,這些小角色會和毒梟會有什麼關係?”最為基礎的提案被略過超出了楊令卓的預期。

“毒梟不是一日煉成的,”蓮淡然地在一疊資料的首頁上點了點,“唐允最初也只是一個好勇鬥狠的混混,並沒有什麼背景,可能有點手段也可能沒有。他有自己的小幫派,但自從覺醒了少許控夢能力之後就開始自覺與眾不同,指染更大規模犯罪的同時過往的同夥卻再難入眼,轉而更信任那些和自己類似的人。”

楊令卓怔了片刻,“你是說……隱藏在地下的控夢人之間有着關係網?”他一字一句吐出這個令人生畏的發想。

“不必緊張,大多數控夢人的夢境強度並不足以讓他們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他們並非自發的相遇也未必是同夥,只是類似的境遇讓他們更能接受彼此,就像在城市角落覓食的野貓野狗最終總會在垃圾箱相遇。仍跟隨唐允的同夥中可能就有控夢人,除此之外陷入這樣的絕境,他會嘗試向其他貓狗求援的。”

楊令卓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蓮說著這樣的話的時候語氣如往常平直,流露出一種自然。但不管是控夢人還是囚徒都不是街邊櫥櫃的洋娃娃,他們稀少且危險,構不成龐大的種群,也沒人會研究他們的生態狀況,蓮之所以能說出這樣的話或許只是因為他就是那些街角小獸中的王。

一種無力感包圍了楊令卓,和絕大多數幹員一樣,他就是蓮所說的那種並不明了自身特點實質的人,此刻只感到一道明確的邊界分離了兩人的常識。他直直的盯着蓮,若有所思。

“之所以不去調查其他窩點是因為距離初次行動已經有些時間了,唐允不難想象被捕的同夥會招供。”

“什麼?”他怔住了。

“之所以不去調查……”

“好的!好的!可我不是還什麼都沒問嗎?!”楊令卓手足無措,蓮毫無徵兆的道破了他剛才心中所想。

“你不會問嗎?”蓮神色認真,語氣甚至有些疑惑。

楊令卓覺得亂糟糟的,一切出乎意料。他並不討厭這種雷厲風行的作風,可蓮接二連三搶先步調,行動超前形成了一種壓迫感。這個年輕自己好幾歲的少年語氣中確信般的自然不容置疑,自己像是海灣中的鱈魚,暴露在燕隼的銳目之下無處藏身。

“你……之前認識我嗎?”

“認識。”

“那太好了,深感安慰。”

“在飛機上我讀過你的簡歷。”

“哦,真是太好了。”楊令卓捂着臉背過身去。

蓮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嘴唇語氣中意外的多了些躑躅:“其實,從剛才開始我就在想……”

這樣婉轉而略帶試探的語氣觸動了楊令卓的神經,短暫的相遇中蓮的形象太過鋒利有如單刀直入,什麼能讓這麼一個意氣正盛的少年如此介懷?

“我在想,你完全可以稍微休息一會,接下來只是簡單的詢問,我可以獨立完成。”

楊令卓猜自己的臉色大概發紫了。

“我思考了很久,最後得出結論,最初相遇的時候你之所以反應激烈,是因為當時處於睡眠狀態。”

“那是養神,養神!”

“沒關係的,”蓮略微聳肩,語氣簡直有些溫柔,“您辛苦了。”

楊令卓覺得眼前有些搖晃,蓮的胸前似乎戴着一條紅領巾。

蓮快速的搖下座椅,讓楊令卓平躺下來,他大概是放棄治療了。

“在那之前請把警察證交給我,這有利於問話。”

楊令卓看了看手中的警察證,有點猶豫,像是交出的是自己僅剩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