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室上层是藏书室,占地面积比正殿稍小,被高度直达穹顶的成排书架分割。幽蓝色的微光从天窗玻璃投射下来,补足灯具不足以照亮的部分。这里保存着斯凯瑞塔中具有价值的藏书,例如斯凯瑞塔史记或是东境的风土人情,当然也包含晦涩的宗教书籍,其中的绝大多数已经具备相当久的年头。

空气中弥漫着老书的陈旧气息,其中混杂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血腥味。通往储藏室的小门处本来应该有两个永寂教徒看守,此刻他们已在血泊中陷入永恒的安眠。弗特曼斯没有费心藏匿他们,此刻他只想尽快将艾莉娅带出这里。

他领着两人向出口方向跑去,但他的脚步在门前停顿。有一位黑甲的男人推门而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突如其来的相遇让双方一时都愣在原地,相互打量一阵。

稍感意外地歪了歪脑袋,男人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味,随即像是解出谜题一般,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哎呀。我正准备去迎接您,您却亲自走出来了,还跟不在宾客名单上的人混得很熟,这让我怎么办呢。”

里克尔语调温和,仿佛只是在路上碰见了老朋友,擦肩而过的时候寒暄几句。

“小心,是那个代行者。”埃博伦特提醒弗特曼斯。

里克尔的目光落到弗特曼斯身后他手下的尸体身上,随即发出了介乎惊讶与欣赏之间的笑声。

“这位客人不是泛泛之辈嘛,我稍微有点兴趣了。能说说你的名字吗?”

弗特曼斯将艾莉娅护在身后,摘下背后从守卫那里拿到的双手巨剑,确认了它的重量以及手感。

“不想回答吗?算了,多杀一个无名鼠辈而已。”

在弗特曼斯警惕的注视下,里克尔拔出了那把造型奇特的曲刀,一面单手旋转刀刃把玩,一面走向弗特曼斯。远远地他抬起曲刀做出劈砍的姿态,下一秒他的身形化作黑雾消失,瞬间瞬移到弗特曼斯面前,举起曲刀迎面劈下。

伴随清脆的刀刃交击声,弗特曼斯平举巨剑挡住曲刀。

“不错嘛,那么……”

里克尔扭转手腕,曲刀以巨剑为支点翻转,弯曲的刀刃越过巨剑的剑锋,差一线在弗特曼斯的额头留下一道长疤——如果弗特曼斯没有及时后仰上身的话。

“料到了,还是单纯的反应快呢?”里克尔冷笑。

弗特曼斯一声低吼向上抬剑,强行格开对方的曲刀,然后挥剑猛力下砸。羊绒地毯瞬间被剑刃撕裂,大理石也从中开裂,这一击威力惊人的斩击却并没有命中目标。里克尔的步法如游鱼般灵敏,侧步闪至弗特曼斯身侧,用刀柄狠狠砸击弗特曼斯的额角。弗特曼斯眼前白光一闪,眩晕感令他短时间失去平衡,但他在转身后撤的同时拖动巨剑,借助转身的力量划出一道扇形的轨迹,逼迫对方拉开距离。

弗特曼斯的后背撞上了书架,伴随从架上散落的灰尘,重新找回重心。接着他向侧旁翻滚,里克尔的曲刀越过他的脖子,深深卡进书架的木料里,没能将他一刀斩首。

弗特曼斯挥舞巨剑沿对方的腰线平挥,里克尔在剑刃触到铠甲的瞬间化作黑雾,仿佛重击将他打散了一般——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挥空了的巨剑嵌入书架,将那名贵的书架连同上面的藏书一起劈柴般劈成了两半。不等弗特曼斯抽回武器,后背就被一记重踏,径直飞进了书架的残骸中,顺便撞倒了照明用的烛台。

艾莉娅不明白对方那令身体消散成雾再现身的魔法究竟是什么,感觉离开远逐关隘之后见到的不可解释的东西,比自己在圣都生活的十七年都多。她只知道弗特曼斯现在落于下风,她应该上去帮忙。

艾莉娅冲向倒塌的书架,里克尔转身向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哦,请不要插手绅士之间的决斗,否则我可不保证那位绅士的安全。”

从天窗洒下的霜色隙光,令失去照明而黯淡的藏书室稍许明亮。埃博伦特扑上来把艾莉娅拖了回去,里克尔并未在意,他哼着小调走向书架,扇动手掌挥散满室飘荡的飞灰。

“你在哪儿呢?”

背后空气细微躁动,里克尔瞬间转身斩击,一本飞来的典籍在曲刀的锋刃间化作两半,被撕裂的发黄书页四散纷飞。在这一片混乱中一个人影冲破烟雾,用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挥舞巨剑斩击,里克尔抬刀格挡,巨剑毁灭性的冲击力穿透了他的防御,让他连人带刀击飞出去砸上书架,典籍噼里啪啦地散落。

“是你那盔甲的什么功能吗?”里克尔撑着摇摇欲坠的书架起身,胸甲处多了一道不起眼的划痕。

弗特曼斯并没有回答,他紧盯对方,用手掌感受着剑柄的每一寸纹理,将武器化作身体的一部分。炽烈的战斗本能主宰了他的心神,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杀死对方,如果不能杀死,至少也要为其他人争取一些时间。

双手巨剑砸向里克尔的脑壳,后者小跳一步避开,与弗特曼斯擦肩而过,用曲刀在他腰侧留下一道划痕。这一次弗特曼斯却像是没有受伤般,紧跟里克尔施展出狂暴的攻势。

常人甚至无法举起的双手巨剑在弗特曼斯手里仿佛树枝一般轻盈,配合他流畅的动作,编织出令人眩目的轨迹。即使是有经验的战士也无法招架这样的猛攻,里克尔仿佛暴风雨中的小船般来回晃荡,最后被劈散成一缕雾气,在离弗特曼斯一段距离的地方重新现形。他低头察看自己的铠甲,上面遍布骇人的划痕,宛若濒临破碎的瓷器。

“很有趣,终于肯动真格了吗?”

曲刀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中遗失在书架残骸,里克尔平举双手,对着虚空做出拔剑的姿势,他的掌中顿时燃起了深紫色的火焰,一把半透明的曲刀自火焰中凝聚,妖异的光华照亮了昏暗的藏书室。

“以凡人之躯达到这种程度,你很了不起,但也仅此而已了。”

即使是不懂魔法的弗特曼斯也察觉到了对方身上不同寻常的魂素流动,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如波纹般层层扩散,每一下都像是直接冲击他的灵魂,让他的身体变得难以控制。

弗特曼斯没有急于追击,退到艾莉娅与埃博伦特身边。埃博伦特的脸上写满茫然与恐惧,艾莉娅的情况稍好,但也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对于未曾历经磨砺的脆弱心灵而言,精神冲击能够轻易击垮他们的意志。

他奋力摇晃艾莉娅的肩膀,直到她的双眼不再迷蒙。反应过来的艾莉娅迅速吟唱了宁静术,驱散心中的不安,理智重回她的头脑。

“冷静一点,听我说!这里的战斗不是你们能插手的,我来拖住这个家伙,你们拿上自卫的武器,从后面快点离开!”

“我可以用魔法帮助弗特曼斯,不会变成弗特曼斯的累赘……”

“逃跑不是累赘,外面的人还不清楚状况,你可以把情况告诉他们。”

“啊,我嗅到了如葡萄酒般甘醇的恐惧!”

里克尔张开双臂高声大笑,根据这声音判断,他头盔下的表情恐怕相当狰狞。

“深陷绝望的灵魂,正是永寂之主希求的回报。不过还差了一点味道,让我来给你们刻下更深的烙印吧!你们的灵魂将被献给永寂之主!”

里克尔抬手丢出一团深紫色的雾状魔能,弗特曼斯将它一斩两段,被切断的魔雾却并没有消散,沿双手巨剑的剑身蔓延缠绕。感到不妙的弗特曼斯急忙抛弃武器,精钢铸造的剑身如同被氧化般变黑生锈,随即如同沙堡般垮塌。发出毒蛇般扭曲笑声的里克尔几步来到弗特曼斯身前,曲刀在空气中留下深紫的光焰轨迹,弗特曼斯抄起一本砖头厚度的典籍作为回应,理所当然地没能挡住曲刀,左臂臂甲前端留下一道狭长焦黑的伤痕。

被偏转了轨迹的斩击未能化解弗特曼斯的冲势,他像一头斗牛犬般撞倒了里克尔,把对方摁在地上。魔导铠甲虽然已遍布战痕,但所幸增幅功能还没问题。他用尚且完好的右臂全力砸击对方的头盔,被魔导引擎增幅后的重击砸裂了头盔面罩,每一击都令裂纹加深皲裂。就在头盔彻底碎裂之际里克尔反手还了弗特曼斯脑袋一拳,在对方因受击后仰上身时抽出左腿,踹中弗特曼斯胸甲将他蹬飞出去。

“真是难缠!”

猎物适当的挣扎能让狩猎更加尽兴,但当猎物开始逐渐滑出掌控,也就到了不得不结束游戏的时刻。

里克尔把已经失去防护效果的头盔扔到一边,露出干枯的银发与阴沉的面容。作为侍奉永寂之主的代行者的一员,执掌魔君恩赐的力量,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兵徒手摁在地上摩擦,恐怕要被他的同僚耻笑到世界末日。

更重要的是,在被对方重击的时刻,自己心中有那么一瞬,升起了名为胆怯的情感。

这无疑是对永寂诸魔君的亵渎,这份耻辱必须被洗刷,无论使用何种方式!

“弗特曼斯,对方身上有很强烈的魔能正在凝聚!”

不用艾莉娅提醒弗特曼斯也已经注意到了,幽暗深邃的光辉令周围的空间为之扭曲,仿佛里克尔的存在将周围的光全部吸走了。他一边保护艾莉娅与埃博伦特后退,一边捡起之前杀死的永寂教徒的长剑,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威胁已不是诡计或蛮勇能够料理的了。

深紫色的魔能缠裹里克尔的手臂,不断变化塑形,最终凝聚成一双绯紫色的半透明臂铠,如提线木偶般跟随他双臂的动作而挥舞。仿佛是为了确认威力,里克尔挥臂横扫,魔臂随他的动作扫过一旁的书架,成排的书架整个回归了木板的形态,保存的典籍在紫火的抱拥下化作飞灰,藏书室下起了灰烬之雨。

弗特曼斯踏前一步。他已经活得够久了,若今天是他的消亡之日,他亦会毫无怨言地接受。

双方一同朝对方奔去,里克尔举起手臂重重砸下,大理石地面留下蛛网状扩散的裂纹,却没能拍中弗特曼斯。弗特曼斯从里克尔肋下的空隙滑铲至他身后,起身拔出匕首,他面前的气流却骤然急促,里克尔的魔臂反身砸中他的胸口。弗特曼斯就如同断线风筝被砸飞,长剑也就此脱手。

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被敲碎了一样痛,弗特曼斯躺倒在地,力量像退潮般离开他的身体。

啊……输了啊。

不出意料地被击败了。仅凭人类的肉体想要改变什么,实在是一件太过不切实际的事情。

天窗洒下的辉光照在弗特曼斯的脸上,令他有一瞬间联想到雪花落在身上的触感。确切地说,想起了曾经身为冒险者为偿还账务而努力奔走的时光。

那个时候的自己身无分文,每天寄住在冒险者公会,接受的又都是最赚钱最不要命的委托,每每侥幸死里逃生,都让他几乎丧失活着的实感。像其他所有来到这片冰天雪地的冒险者一样,重复着接取委托、领取报酬,再挥霍一空的循环。那是宛若陷入泥沼的境地,一段见不到任何光明的时日。

直到某一天,有个人开着一台魔导巨像停在公会门口,把它的破城用八磅炮架向冒险者行会的招牌,随后一脚踢开了冒险者行会的大门,拽着他见证了东境的一切。

他记得那一天的一切。浅尝辄止的倦意,吧台麦酒的醇香,刺痛眼睛的强光,拍上脸颊的冷风,以及耀眼得无人可及的她……

“你本来有机会逃跑的,如果你抛掉那两个人的话。”

里克尔站在弗特曼斯面前,向天高举魔臂,手掌五爪张开,看起来是想直接用掌心把弗特曼斯辗成液体。

“你是个不赖的战士,但很遗憾,是我赢了。”

就在这时,投射在弗特曼斯眼睑的光稍许变化。感到讶异的弗特曼斯抬头,随即就看到了光芒。

无可比拟的明度,无法忽视的光辉,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耀眼。

就是那样的光芒,那时的她从光芒中现身,穿透风雪的强烈光线勾勒出她逆光的剪影。穿透风霜艰险,穿透无边黑暗,穿刺他心灵的光芒。

“呀——啊!”

赤色人影拖着明曳的刀光坠下,炽烈的火焰如同直坠而下的熔岩瀑布,于落地时骤然喷发。锥形熔流随剑锋所向爆射而出,瞬间将里克尔吞没,顺便点燃了随地散落的书籍与木料碎片。

人影挥臂振刀,尚未熔尽的熔流汇聚成一线自刀身倾泻而出,加热了附近的空气。被炽热的魂素所包裹的少女横刀立于身前,细长锋锐的龙尾垂在修长的双腿之间,因为主人高涨的情绪而微微竖立,尾巴尖还有菱形的被称为“缚龙装置”的限制器。

“乖乖在我身后待着,马上就把这家伙揍趴下。”玫莉珂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