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凯瑞塔恒冰区,先灵遗骸堂。

所谓先灵遗骸堂,顾名思义,是斯凯瑞塔家族历代先人长眠之所。原本是一座建在恒冰战线下的教堂,因为某位斯凯瑞塔家主在一次对抗龙类进攻时牺牲,尸体在战乱时无暇顾及,被置放在这座教堂之中。

家主的继任者曾在教堂悼念家主,说过“总有一天我也会魂归星海,若那一天真的到来,干脆就把我和父亲葬在一起”这样的话。不久之后也确是如愿,仿若约定俗称一般,于是这座教堂慢慢就变成了斯凯瑞塔历代家主的埋骨之地。

“因为是斯凯瑞塔家族的长眠之所,所以才会这样阴森森的吗……”

缩着脖子的艾莉娅抬头望着布道台后方宏伟的骑士雕塑,有一种这地方比外面气温更低的错觉。

稍顿片刻,她向后躺倒在椅背,后脑勺搁在椅背上,以倒立的视线看向后排的弗特曼斯。

“连这种地方的故事也清楚,冒险者先生果然很熟悉斯凯瑞塔呢。”

“在这里待得稍久一些,你也会知道有关斯凯瑞塔的事情。”

以后脑勺为支点,艾莉娅转过身来,趴在椅背上叹气。

“话说回来,审讯挑在这种地方,是有什么原因吗?”

“从圣都来的调查团一般都在这里行动,无论是异端审判、大小会议,或者像我们今天的讯问,都是这样的。”

芒白光影从绘有主神使徒的彩色磨砂玻璃透射入场,周围那些不怒自威的骑士雕像被这些圣洁的光所笼罩,无声地诉说着斯凯瑞塔过去与未来的荣耀。

门轴响动的声音在教堂中回响,黑衣的监察官们从布道台边的侧门走出。作为异端审判庭的门面,监察官们身披代表至高使徒权威的黑色,散播绝对的秩序与教义。

四名监察官站至布道台左右,如同守卫般将单手握在武器上。在这之后,最年长的监察官才来到布道台后方,将厚重的典籍置于其上。

守候在艾莉娅身边的监察官走到年长者面前,躬身行礼。

“大监察官,两位供述者已经到庭,随时可以开始。”

被称作大监察官的老者点点头,目光落向在坐席里静候的艾莉娅与弗特曼斯。

“因为一些事情稍微有些耽搁,容我表示歉意。那么,我们开始吧。”

敲响作为庭审开庭的法槌,大监察官向场下的两人扬了扬手中用于记录的书册。

“首先,进行供述者身份的确认。”

艾莉娅顿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紧张得手心都在发颤。她身边的弗特曼斯悄悄撞了撞她肩膀,让她稍微放松一些。

大检查官翻开沉重的记录册,在书页黏滞的翻动声中,戴着手套的手指抚过书页最近的记载,指尖最后落在某一行记载上。

“来自圣都神学院的记录,嗯……神学院三年级,第二祝祷班,艾莉娅·珀尔泊斯诺小姐。”

“是我!”艾莉娅有些紧张地举手。

大监察官点头:“很好。然后是斯凯瑞塔方面提供的证明信息……”

旁边的监察官助手递来一张不知从哪里撕下的发黄便笺,大监察官简略扫视一眼,稍许讶异地抬了抬单片眼镜,眯起眼镜看向不苟言笑的弗特曼斯。

“斯凯瑞塔冒险者分会唯一的荣誉冒险家,弗特曼斯……没有姓氏。是你啊,冒险者。”

“是我。”弗特曼斯回应。

稍许的疑惑很快在大监察官脸上消失不见,他再次对照了记录册,随后宣布庭审进入下一项议程。

“接下来,就数周前发生的龙类袭击事件,对幸存者进行询问。”

“首先,是对事发地点的指认。”

在守护骑士雕塑的注目下,大监察官的声音在教堂中回荡。

“审判庭已派人勘察过事发地点,确实见到了龙类留下的武器与其他人的尸体。但遗憾的是,暴风雪掩盖掉了很多细节,因此我们将向两位供述者提问,请务必诚实回答。”

接下来的问题是有关龙类袭击的细节,大监察官对艾莉娅与弗特曼斯进行提问。说是对两人进行提问,实际上他全程都在针对弗特曼斯。艾莉娅不明白大监察官的想法,也许在这位老人眼里,出身圣都以外的弗特曼斯相对不可信一些。

与其说是询问证人,倒不如说是在审讯案犯。

随侍监察官将一把破旧的魔导铳摆上证物台,展示给在场的所有人。

“这是留在事发现场的魔导铳,已经用掉了子弹,所以被随手废弃了。艾莉娅小姐,有印象吗?”

“有的,那个时候冒险者先生用它击伤了一头龙类。因为在暴风雪里短兵相接,没有换弹的时间了,所以冒险者先生丢弃了它。”

“审判庭已经确认,这是斯凯瑞塔的制式武器,根据枪身上的铭文判断,它产自斯凯瑞塔的魔导对龙科。也就是说,它是配给斯凯瑞塔士兵的武器,为何会落入一介冒险者之手,弗特曼斯先生,请你解释一下。”

“监察官大人,魔导铳并不是魔导对龙科的专利。冒险者行会经常会有跨越恒冰战线的委托,为了增加行动的成功率,斯凯瑞塔方面向冒险者配发更精锐的装备,魔导铳只是其中一种。”

“根据斯凯瑞塔冒险者行会的记载,你于五年前退出行会,但当时的头衔并没有被撤除。五年的时间,你在斯凯瑞塔以外的地方,都随身带着这把魔导铳,对么?”

“是。”

“即使是你明白,教廷国的技术决不能外传的情况下,你也没有将这把魔导铳归还,对么?”

弗特曼斯抬头直视目光冷峻的监察官,默默捏紧了拳头。

“监察官大人,五年来我没有离开教廷国领土,魔导铳也一直随身携带,除非迫不得已,从未将它展示给他人。您或许认为我想把魔导铳卖掉,但它对我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伙伴。”

“鉴于你曾于斯凯瑞塔留下的前科,你的证词可信度堪忧。”大监察官转向艾莉娅,“艾莉娅,你认为他的说法有问题么?”

“弗特曼斯先生在暴风雪中英勇地与龙类作战,正是因为他不顾一切地战斗过,我才能在龙类的进攻中幸存。说得严重一点,原本他完全可以一个人离开的。能在那样的情境下为不相干的人以身涉险,我相信弗特曼斯先生绝不是坏人。”

“是么,圣都的年轻人是这么想的。那么,我换一个问题。”

监察官为大监察官呈上一本略有破损的记录册,大监察官缓缓翻看,脸上的表情也愈发阴霾。整间教堂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仅有翻阅书卷时沉闷的摩擦声。

感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艾莉娅不由得紧张起来。

“弗特曼斯,五年前你曾是冒险者行会的第一冒险者,不仅在冒险者行会中人尽皆知,在斯凯瑞塔骑士团中同样享有盛誉。得益于此,你参加过许多场穿越恒冰战线前往龙群占地的行动,与魔导对龙科一同行动过,甚至得到过总骑士长的赏识。”

“……这跟现在的事情没有关系,能否换个话题?”

大监察官无视弗特曼斯的抗议,自顾自继续叙述。

“最后,名声越来越大的你受邀参加了一场行动。行动代号『彼岸凛冬』,行动的目标是探查沃泰龙群建在陨日之巢边境,人类始终未曾踏入一步的堡垒『言之寂』,调查龙类的动向与行动,据称那里目前由归鳞者掌控。”

“这是一场损失惨重的行动,斯凯瑞塔派遣的少数精锐尽数覆灭,不仅重创了斯凯瑞塔,同时也是教廷国的重大损失。”大监察官语调平稳地陈述着过去,“作为彼岸凛冬行动唯一的幸存者,你回到了斯凯瑞塔,向总骑士长传达了其他人的死讯。就连魔导对龙科的前任科长也在行动中罹难,作为冒险者的你却带着魔导对龙科收集到的情报,活着回到了斯凯瑞塔。”

艾莉娅感觉到,身边弗特曼斯的气场也变得不容接近。大监察官谈及的话题似乎令他的情感起了波澜。

“按照你们的想法,我必须得重伤归来,把调查情况说完之后就伤重不治,整支调查团就此全灭,这才是你们所希望看到的完美结局?”

“因为你有与龙类合作的重大嫌疑,弗特曼斯!你是异端审判庭的监控对象!如果你再这样出言不逊,我会以蔑视教廷罪将你当庭抓捕!”

法槌重重下落,清脆的重响在教堂回荡。

“事实上我们已经得知了消息,这一次你回到斯凯瑞塔,旅伴中有一名身份不明的混龙种。你好像特别容易和混龙种走在一起啊,弗特曼斯先生。这也是巧合么?”

“消息真是灵通啊。”弗特曼斯耸肩,“那你们应该也知道,那位混龙种是斯凯瑞塔的恩人,总骑士长大人十分中意她。连他那样正直的屠龙者都对她毫无戒备,你们的紧张在我看来毫无必要。”

“关于埃斯泰克的忠诚有待商榷,但不是今天我们在这里的议题。让我们把问题带回你身上,弗特曼斯。”

大监察官又从手下手中接过另一本更厚重的典籍,翻到靠近卷尾的某一页,仿佛是为了确认一般抬起眼睛细细察看。

“根据斯凯瑞塔年历的记载,魔导对龙科前任科长,依温妮,与你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身为混龙种,她却对你关照有加。我们得到了多份有关她与你同时出现的证词,数量多到令我们不得不怀疑你们之间的关系。”

“……”

“无话可说么?那么我继续了。”大监察官清了清嗓。

“根据斯凯瑞塔五年前提供的报告,整个彼岸凛冬行动都充满疑点,斯凯瑞塔最精锐的士兵们死伤惨重,除了你这个冒险者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在那里发生的事情。联系到斯凯瑞塔的立场,很难不怀疑斯凯瑞塔方面故意隐瞒了某些信息。”

“五年前我已经说出了真相,你们为什么不亲自去恒冰战线另一边看一眼,确认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终有一日,教皇陛下的疆域将会扩张至城墙之外,那时你的谎言可没办法保护你。”

“依温妮与龙类勾结的嫌疑很大,再加上你与她的关系很近,异端审判庭完全有理由怀疑你……”

弗特曼斯挥拳砸向座椅,空荡的巨响在教堂之中回荡,让周围的异端审判官露出了警惕的神情。

“她可是斯凯瑞塔的英雄,这座遗骨堂里刻有她的名字!当你们这些穿黑衣的家伙在圣都享受下午茶的时候,她冒着生命危险在雪原上对抗龙族!作为英雄连一句感谢都不能收到,最后还要被自己守护的人唾弃,我看主神也看不下去吧?”

“哇啊啊啊啊,弗特曼斯先生请冷静!”艾莉娅连忙劝说弗特曼斯。异端审判庭在整个教廷国都很可怕,最好不要跟他们正面冲突才好。

“英雄又如何?一个混龙种居然可被称作英雄,这才是对主神最大的亵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东境的一切都必须受到监视,尤其是受到诅咒的混龙种。”

“你是说斯凯瑞塔所做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看看这座教堂里的一切,东境的子民在此镇守的历史历经千年,你们却要将其全盘否定?”

双方的争吵逐渐变得难看,监察官们涌向弗特曼斯,手中握着让人闭嘴的短杖。

就在这时,教堂大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来自东境的寒意吹动了蜡烛。

不管是监察官还是弗特曼斯一行都将视线投向大门。身披青色披肩的人影从门缝中走了进来,抖落肩头的雪霰,向教堂内的诸位脱帽致意。

“诸位,教堂是聆听众神教诲的地方,不应高声喧哗。要是见到我等争吵的丑态,主神也会不快的吧。”

来人将礼帽交给身后的侍从,露出帽檐下一张稍显沧桑的面容。尽管他的声音浑厚沙哑,那保养良好的面容仍然具备十足的欺骗性,让他看上去像是老成的青年而不是年轻的大叔。除此之外,最醒目的是他头顶打理清爽的灿金色头发,这样的发色在圣都这通常意味着煊赫的家室与血统。

“诺尔希斯塔大人?失礼了。”

在弗特曼斯与艾莉娅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大监察官连忙向来人点头致意。

“抱歉打扰严肃的讯问场合,大监察官大人,请原谅我的姗姗来迟。我无意打搅你们的对谈,不过当理念不同的时候,或许也应当各退一步,给各自留出一点冷静的空间。”

大监察官蹙眉思考片刻,手下呈给他此次讯问的记录册。迅速扫视一遍,他的脸色稍有缓和。

“如果这是您的意思,那么也未尝不可。审判庭已经基本掌握袭击事件的情况,再继续问下去意义也不大了。”

话音一顿,他转向弗特曼斯,脸上浮现起意犹未尽的冷笑。

“感谢诺尔希斯塔大人吧,异端审判庭暂时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监察官们安静且迅速收拾好了行装,带走了所有的随身装备。教堂重又变得空荡,仿佛方才发生的事情仅是幻觉。

当然,眼下里教堂多出的那一位不速之客可不是幻觉。

站在变得安静的教堂中央,弗特曼斯转身面对那名贵族男人,而那位诺尔希斯塔大人同样对他回以沉静的注视。双方一时都没有开口,似乎在揣摩对方的意图。

这样一来,氛围反而比审判庭逼问的时候更加诡异了啊!艾莉娅真想就这样喊出来。但比起宣泄情感,仍有一点令她十分在意。

“诺尔希斯塔……”

这个姓氏听起来十分熟悉,艾莉娅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艾莉娅·珀尔泊斯诺,您就是艾莉娅小姐,对吧?”那位诺尔希斯塔大人开口了。

等一下等一下,为什么会说出我的名字啊?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个大人吧?

“啊?嗯!我、我是!”

“先等一下。”弗特曼斯拦在艾莉娅身前,上下打量这位贵族男人一阵,“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能不能先自我介绍一下?”

“抱歉,是我的疏忽。初次见面多有仓促,那么请容许我重新正式自我介绍。”

来人沿绘有花纹的长廊一步一步走到两人面前,向艾莉娅与弗特曼斯躬身行礼。

“我名叫埃博伦特·诺尔希斯塔,是诺尔希斯塔家族的现任家主,圣都有人会将我的家族称为‘白狮’。”

沉睡的记忆逐渐清晰,艾莉娅不可思议地捂住嘴巴。她想起来了!

诺尔希斯塔,那是圣都有名的名门望族,甚至在教皇厅中也有一席之地,以白狮作为家族的象征徽章与守护兽。之所以对此感到熟悉,是因为那个保护自己而死的兰吉特的家族就是诺尔希斯塔,她曾经听说过诺尔希斯塔的名号!

“艾莉娅小姐,家族犬子兰吉特常跟我提起您。”

“啊?啊,我也受了兰吉特……您的儿子很多关照!”

“不用紧张,我并不是以贵族身份前来,请把我看做一位普通的父亲。”埃博伦特笑笑,希望藉此令艾莉娅安心一些。

“埃博伦特先生,能否简明地说明一下来意?”弗特曼斯催促。

没有在意弗特曼斯粗鲁的插言,埃博伦特深吸一口气,作为说话前的铺垫。

“这一次前来斯凯瑞塔,原因说来有些可笑。听闻犬子兰吉特遭到龙族袭击,不幸身亡的消息,当时的我犹如五雷轰顶。心情稍许缓和之后,我听说斯凯瑞塔还有学生幸存的消息,那位幸存学生的名字我也请人打听到了,就是艾莉娅小姐您。我想,亲眼见见他的同学,或许也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祭奠。”

“……”艾莉娅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我知道这有些突然,您一定也沉浸在丧失朋友的痛苦中,没关系,可以等您准备好。”

“不,我已经准备好了!”

胸前的白狮挂坠在胸口触感微凉,鲜明地提醒她曾有一个少年为她而死。在这种时刻如果不能直面有关兰吉特的事情,就算是艾莉娅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即使这里与圣都相隔那么远,埃博伦特先生仍然不畏艰难跑到斯凯瑞塔,肯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传达,我也不能让埃博伦特先生久等!”

“……果然,您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像犬子之前说过的那样。”

埃博伦特露出了像是回忆往事的神情。短暂的迟疑后,意识到失态的他迅速收敛起情绪,转向在一旁漠无表情的弗特曼斯。

“抱歉,弗特曼斯先生,可否让我与艾莉娅小姐单独谈谈?”

弗特曼斯向艾莉娅投去探询的目光,后者努力笑了一下,向他点了点头示意没关系。

收起多余的顾虑,弗特曼斯点头,也回以淡淡的微笑。

“我出去走走,去确认一些事情。待会儿在冬寂苑集合吧,注意安全。”

“好的!”艾莉娅用稍许雀跃的语调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