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打破僵局的是扔在倒弄药材的李渔舟,他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几只一看就不专业的工具,但药草的选择却格外像模像样。

夏珍珑这才意识到他也在这里。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弱了。

“啊?小跟班,你说什么?”

“公主殿下愿意配合我们完成反攻、宣布皇族的存续,就足够实现白宿大人的计划了,之后的事他定会提前考虑周全。”他对“小跟班”这个称呼似乎没有不满,“到那时,你想去哪,他都不会拦着你。”

她连连啧嘴,“你真冷漠啊。”

“什么?”

“我还以为我们一起逃了这么远,已经是朋友了呢!”

“朋友?”

他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可夏珍珑的表情怎么看都是认真的。

朋友?满脑子想着逃跑的平民公主,和剥夺她自由的元凶的忠心仆人?才一天的相处?就能成为朋友?这个组合听上去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瓜葛,何况他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对了,夏珍珑,你是不是说过你会下棋?”白宿咳嗽了两声,像在转移话题,“这里有个棋盘,我们可以打发打发时间。”

夏珍珑欣然应允,“可以啊!但是我水平很烂哦!”

“别输了就掀桌就行。”

“你在瞎想什么啊,我棋品很好的!”

“不过,下棋的话,果然还是要赌点什么才像样。要不这样吧……如果你输了,就乖乖把那本书看完。”

她倒吸一口凉气,“一手算盘打得真精啊!白宿!那要是你输了,就教我怎么使用你们的魔法!”

“可以。”

“那就一言为定!”

她兴致勃勃地整理好棋子,把黑白两色一颗颗分开,又细细清理了一遍小木板上的灰尘。虽然塔塔荒原以游牧文化为主,但这个大型聚居地里还是有不少汉文化的遗产——比如这盒围棋。

在寝宫的时候,唯一一座能自动下棋的木人被她拆了个干净,所以她还没验证过这个世界的围棋规则是不是有什么差异。

“你们是算子,还是算贴目?”她放好棋罐,问。

“贴目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算子咯,来猜先吧。还是说你想被我让先?让子也行!”

“哼,就怕某人下不好、还怪罪到棋盘头上。”

“等着看我屠你大龙啊!臭贵族!”

结果是,他们还真就开始在塔塔荒原的四不像教堂里吹着冷风、下着棋。

白宿的棋风和他为人一样肃杀,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而夏珍珑则有种胡乱布局的潇洒气质,凭借不按常理出牌的棋路、居然还和他下了个不分伯仲,这让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白宿有点不甘心。

他越不甘心,下得就越认真,越认真,就越不肯说话。

这么安静,反而让人觉得诡异。

而且观棋的李渔舟也不说话,搞得像三个死人在墓地躺尸一样。

在夏珍珑印象中,李渔舟是个谨言慎行、性格内敛的少年,说话从不强调抑扬顿挫,至少在他不紧张时是这样。他极力避免喜形于色,因为他不愿出卖自己的真实意图,但待在他身边却使人感到轻松愉悦,就像守在一只柴犬旁边、与它共进晚餐。

可问题是,这只柴犬过于沉默,就让她不得不和对面的白宿说点什么、来缓解尴尬。

“呃,白宿,你……”

“其实我最开始就有一种疑问。”

没想到对方也和她一样难受,所以才抢先一步问出了问题。

夏珍珑松了口气,在星位上落下一子,顺便把这颗烫手山芋扔给了白宿。

“疑问?”

“你为什么要逃出宫城?女子总得出嫁,嫁给我这样的贵族,不比嫁给那些流浪汉好得多?”

他的问题突然让她打破了寂静。

“什——就是因为你这种想法,这个国家才会得不到发展!”夏珍珑用力锤了几次地面,咆哮道,“不许小看一半人口的潜力!女子怎么了?就不许女子追求自由平等了吗?”

“那你觉得,作为公主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他以为她会回答“乖巧懂事”、“懂得维护皇室的荣耀”,但她的答案完全不擦边。

“嗯……让我想想……目前是讨喜的性格吧,因为我要和某些蛮不讲理的人打太极啊。”她瞟了他一眼,“过段时间就是看透骗局的眼光,因为我没打算一辈子当个瓷娃娃公主,总不能被你们利用来利用去、还感恩戴德吧!嗯,威严,同理心,敏锐,运筹帷幄的能力,还有一点点运气。差不多就这些?”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白宿的反应迟钝了半拍,最后缓缓吐出一个:

“贪得无厌。”

“什么贪得无厌?我这叫学无止境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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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分,塔塔部族聚落西侧。

晚风吹拂着干燥的荒漠。月色清幽,凉意渗人,途径村庄前往掖城的商队在此稍作停留,马背上的红发年轻人下了马,把水槽里填了些泥水,又披上那件五彩斑斓的碎布披风,绕着弯子深入村落内部。

每走一会儿,他都会停下脚步,查看身后是否有可疑人员尾随。

半小时后,木修终于找到了回忆中的那家书店。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店员坐在很原始的实木收银台前,一边切开一块颜色奇怪的发霉羊乳酪,一边用藏在镜框下的冷冰冰的眼睛盯着他。

“你好,请问你在找什么。”

“这里卖得最好的是什么书?”木修问。

“当然是情感小说了,写得蹩脚也没关系,或者是绘本,最难卖出去的大概就是纯文学了……不过店长从来不进这方面的货,所以我也不清楚。您要买书吗?我们马上就打烊了。”

“有关于异国旅人的故事么?”

“……您就是木先生吧。”女店员这才取下眼镜,看了看他的脸,然后为他打开了包间门,“请进。”

木修微笑着往捐赠箱里扔了两个金币,大步走进包间。

他的客人正在借助微弱的烛光读一份九曜国出品的新闻报纸。木修吹了声口哨,表示自己已经到了。

“嗨,老伙计,他们在哪?”

“是木先生啊。您吩咐我留意的人已经住进了教堂。另外,下午坎塔大人去见了阿尔托大人,像是在商量什么事。”

客人抬起头,露出了在村口开餐厅的那位臭脾气老板的脸。

“教堂吗。有意思……”

木修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什么。在他游离于普世价值之外的眼睛里,闪耀着欣赏一场好戏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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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之时,往往也是不怀好意的人倾巢出动之时。

教堂的毛绒毯子上有股羊骚味,但很暖和,多亏了“柴犬”李渔舟帮忙挡住窗口的风,夏珍珑睡得很熟,所以她丝毫听不到外界发生的变化。

白天她披着的塔塔部族服装被她胡乱塞在后脑勺下面,现在,她又换回了在九曜国时穿的那条纱裙,裙子的破洞处正好用鹤氅披肩盖住,免得冻伤膝盖、引发万年老寒腿。白宿则保持坐姿倚靠在柱子上,以一种高难度的姿势闭目养神。

就在她酣然入睡的至静时刻,一个黑影站在了教堂门口。

“……”

“哟,你在这里干什么?”

忽然叫住他的,是从背后传来的陌生青年的声音。

这声音过于虚无缥缈,让人分辨不清具体方位,但本能告诉他,声音的主人就在头顶上。

那可是绝不该出现其他人类的位置!

“……谁?!”

受到惊吓的黑影慌乱之中没拿稳火把。

旋即,燃烧的棍状物滚落在地,很快引燃了早早被他倒在地面上的一大片灯油。

揭穿他小动作的红发青年啧了啧嘴,一脸嫌弃地从教堂横梁上跳了下来。在他落地的同时,黑影拔腿就跑,却被红发青年一把抓住了衣襟,两人纠缠了数个回合,最终,黑影烦躁地拔出腰间的弯刀,一个反手向敌方腹部砍去——

嗤啦……

亮蓝色的光芒映出了红发青年紧皱在一起的眉头。

“喂!刚才那是……”

惊愕之下,他只是稍迟疑了那么一瞬,黑影便不要命地向远方狂奔而去。

红发青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快步追上他的背影。

火势很快引发了一阵骚动。

“咦……”

“救命啊!救命啊!”

“有人放火!快救观音像!”

附近的住民们被火光勾着走出了屋子,纷纷开始奔走相告,由于发现得及时,数十名赤膊男子排队组成了水桶运送队,由村中最近的水井开始喊着“嘿咻、嘿咻”的口号快速传送水源。他们是平时就会组织培训的救火队,训练有素,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起初很是吓人的火势渐渐得到了控制。

有一点不太自然,那就是,起火点似乎故意被设置在了最容易被人发现的方位,离消防水井也不到一百米。

——简直就像刻意做成火灾的假象一样。

教堂外头这阵噪音和噼里啪啦的火星声终于把熟睡的夏珍珑吵醒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坐起身,就开始疯狂咳嗽,“咳咳咳……是……烟的味道……”

白宿取下水壶,往手帕上倒了点水,强硬地捂到她面前。

“唔——”

“尽量轻点呼吸!起火了。”

“什么?又起火?连续两晚这样?饶了我吧!”

她是真的不明白,自己难道是天生的扫把星?还是这辈子的坏运气都被蒸馏器提纯固化后强行塞进了同一天?他们已经够惨了,老天还能让他们活得更惨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