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裙少女的突然反抗显然不在任何人的意料之中。

“不论如何,动手总是不太好吧?”她的语气倒是格外平静。

警卫的眉毛戏剧性地抬起,自丹田而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啊?你吃错药了吗?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回来!”白宿又叫道。

她却镇定地摇了摇头。

“抱歉,白宿,这里我可不会妥协。也许你中庸隐忍的立场是对的,但恃强凌弱永远不会是折中之道。”

“你这个臭丫头……”

再也懒得跟她废话的警卫抬高左腿,打算踢翻她的下盘,却一下被她袖口飞出的绳索急急地勒住了脖子。沉闷的束缚使言语不再畅通无阻,他本能地用手指抓紧绳索两侧,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力度越收越紧。

李渔舟飞也似的上前两步。

一旦形势发生变化,他就会立刻拔刀。

然而,那气势汹汹的国字脸警卫很快憋红了脸,胡乱挥舞的手臂也渐渐失去了重心。

“……唔!松开……我……”

“哼。”

见到威胁有效,她缓缓减小绳索上的力度。

从手腕涌入的热量随汗水一同蒸发,为她的脸颊晕染了一层浅红色。看来动用这种奇特魔法的能耗比她预想中的更高。

警卫猝然倒地。

“你……你……”

“对不起,没控制好力道。”夏珍珑露出标准假笑,道,“如果你要记恨,也别记恨这位老人家,只管冲着我来。现在,劳驾你对他道个歉。”

“她怎么敢……”

在她身后,全车人都被突然发生的“谋逆”行为震惊了。

他们纷纷站起身,却不知该不该出声、为谁出声,就像一堆近乎腐烂的臭泥,软软地瘫在那儿,无所作为。

习惯了麻木的人一旦发现可以不再麻木,是的会失去理性的,他们此刻就处在这样一种无限混沌的状态中。

白宿明白自己无法阻止她的正义感,于是他冷冷扫视一圈,确定他们没人想向远处的值班亭打小报告,才徐徐走向不肯示弱的夏珍珑。

“你知道这是毫无计划的野蛮行动。”

她淡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更知道,对近在眼前的欺凌隔岸观火的人,不配指责我!”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质疑,一个坚决,一时也分不出胜负。

但此处不宜久留。

视大局感高于一切的白宿决定暂时宽恕她的冲动。

“渔舟。”他叫了小跟班的名字。

李渔舟微微颔首,掏出夏珍珑之前未能拿出的小金块,丢在急剧喘气的国字脸警卫脚边。

“收下这个。”李渔舟的语气里蕴含着警告,“然后滚,别再自找麻烦。”

“咿!这是……这是……”

看到金块的瞬间,那人脸上的神色立刻从怨恨不满和恐惧的掺杂、转变为了肉眼可见的贪欲。他连忙换上笑脸,一连作了好几个揖,才捡起金块灰溜溜地跑回值班亭。

一分钟后,关卡前方的闸门在人力的推动下慢慢开启。

年迈的车主显然还处于一连几道转折的惊讶之中,未能反应过来。

白宿单手拎起他的衣领,不太友善地帮他站起身,然后将他带回车前,又抚慰似的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他走了。请继续前进吧。”

车主这才错愕地点了点头。就此,闹剧谢幕,满车人纷纷开始向他们道谢,态度之亲切、仿佛刚才他们的冷眼旁观都是他老眼昏花产生的错觉。

坐回原来位置的白宿头也不偏地指了指少女右侧的袖口。

“夏珍珑,你的手。”

“嗯?”

她急忙抬起手腕,检查刚才那道绳索溢出的地方。

情急之下,她毫无意识地使用了那种“魔法”,现在它们又缩回了她的皮肤底下,和她的血肉融为一体。

一道冷汗沿着她的额角迅速滑落。

“啊!这个瘤是不是越来越显眼了?到底怎么回事?”

她心虚地摸了摸手腕上泛红的小颗粒,就怕它进化成什么不治之症。在机械支撑工业化生活的九曜国,她还觉得医疗水平足够发达到解决这种疑难杂症,但他们现在是在机器使用率极低的塔塔荒原上!要是来个土医生对她跳大神、还煞有其事地劝她喝牛血可怎么办!

将她的忧虑误解为恐惧的李渔舟开始翻动行李袋,试图找出能派上用场的道具。

“你在干什么?”她问。

“得尽快找点东西挡住它。”

他将一卷纱布缠绕在她的手腕上,来回包了三四圈,从外观上基本看不出什么问题。

“让让,让让,我要拿那个。”

不巧,一位年老的妇人路过他们,想取下挂在车灯一侧的萝卜干,她那条用干草编成的发带不慎擦上了夏珍珑的面纱,下一刻,面纱就沿着夏珍珑的脸廓滑了下去。

毫无预兆。

“啊!”

夏珍珑立刻条件反射地想捂住脸孔,却不料此时马车正驶过关卡的门槛处,一个上下颠簸、就导致她生生跌进了白宿的怀里。

面纱终究还是飘落在满是泥尘的地面上。

错乱之余,看出她与塔塔人显著不同的五官的老妇人尖叫了起来。

“……嘶!他们是九曜人啊!”

“什么?!”

全车人又一次抬起头。

但这次,他们的暖意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有警惕和愤怒。

夏珍珑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还真就像白宿所言,与《羊脂球》的状况如出一辙。

为什么?好巧不巧,偏偏在这么麻烦的地方出问题!外头就是警卫把手的值班亭,起码有十多个难缠的家伙等着他们,而且这群警卫的身材都壮实得像猪!

“快走!”

眨眼间,白宿第一个带他撞开坐在门口的车主,一把拉住夏珍珑的右手、将她扯下了尚未停稳的马车。

“——喂!”

裙子猛地被马车边缘的钉子挂出一道二十多厘米长的裂缝。

好痛!真是一点也不谨慎!和他的说法完全相反嘛!

她想对这粗暴而直接的逃跑方式表示抗议,但也没别的办法,前有饿狼后有虎,二人只能在李渔舟的断后掩护下、急急冲向内城深处的街道。

失去目标的追逐者犹如晕头转向的苍蝇。

“混蛋!他们去哪了?”

“给我仔细搜!抓到人就能去主教那儿领赏!”

“好嘞!”

一队人马提着类似三叉戟的冷兵器,在大街小巷内搜寻着三名九曜人的踪迹。夏珍珑缩在某个酒桶后头,不敢出声;白宿挡在她前方,随时准备出手反击;而李渔舟正匍匐在一辆老式板车的下方,聆听着路面表层的声音来源。

“他们在靠近。”他发出了预警。

“诶?到哪了?”

沉重的脚步声的确在渐渐逼近。

都不需要李渔舟的侦查了,连她的人耳都能直接听到!

该怎么办?她以询问的眼色投向团队主心骨的白宿,却见他面色阴沉,不知在构思些什么成功率极小的危险计划。

他们没有多余的功夫再找一处黑市了。一旦被抓到,就会面临那群种族主义者的严刑拷打。

白宿阴沉着脸道:“等他们一出来,我们就——”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小巷后方忽然探出一座高大的黑影,夏珍珑险些被吓到心脏骤停。

更恐怖的是,那黑影不由分说地向她伸出了手。

“过来!”

“你是谁?”

夏珍珑半捂着脸,不想被他看到五官。

“别啰嗦了,快藏起来!”

然而,声音雄浑的男子毫不费力地把她拉到房屋侧门内,又招呼白宿和李渔舟也进了屋。

“砰”地一下,石门被这身高近两米的金发彪形大汉猛地关紧,在明显比外头昏暗许多的灯光的照耀下,她终于得以看清他的面孔——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战士的脸,有些长,孔武有力,无畏、温和,又粗犷。

他取下肩头那件时髦值很高的大披风,走到被敲响的另一扇正门前,一个深呼吸,看了看窗外。

夏珍珑紧张得脑袋里的血管都快涨破了。

他不会出卖他们吧?

“他们去哪儿了?”门口传来了警卫的声音。

“……”

但他没有回答。奇特的是,警卫们甚至压根没想到要进这间屋子,径直绕去了下一家。

骚乱平息后,金发大叔才踏着一脚一震的步伐,停在桌前。

“你们暂时安全了。”

夏珍珑松了口气。“谢谢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什么为什么?”

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蠢。

她解释道:“明明没这个必要……还可能让你也身陷危险之中……”

“这个嘛,因为乐于助人是我们的教义啊。”金发大叔居然豪爽地笑了起来,“别看我肌肉发达,其实我每天都会祈祷。”

“祈祷?”

“对,一天三次,每次广播塔的经文诵起的时候,不管身处何方,都要朝向菩萨的方位伏地行礼,这是规矩。不能见死不救也是规矩。”见她仍有疑虑,他甚至补上了一句,“别多想,我从来不渴望自己的虔诚被人看见,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才这么做了,你就老老实实接受我的好意吧,小姑娘。”

看来是个好人。

她试图和他产生共鸣,“你是想说,以善报善……么。”

“或许吧。”他挠了挠后脑勺,看上去并不太擅长哲学思辨,于是他转移了话题,“要喝水吗?最近水可是稀缺商品,轻易买不到的。”

夏珍珑欢呼着点了点头。

“……啊,太好了!我早就渴得不行了!你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菩萨转世!是佛祖下凡!”

“哈哈哈,你也太小题大做了。”他顺便把水碗递给了她身后那两名寡言少语的少年,“你们要么?”

“谢谢。”

尽管维持警惕是他的本能,白宿还是选择了接纳——他们确实很需要水源。

三人抱着水罐饕餮狂饮,就像被关押了好几天的囚犯。

“慢点喝,不着急。”

金发大叔安慰了一句,又插着腰走去水桶边,给自己也舀了一碗水。

这时夏珍珑才注意到,在这整个塔塔荒原的部落聚集地,都没几样九曜国那种蒸汽朋克风格的机器。一切都很原始,天然,本色,虽然也有金属制品,但使用方式依然遵循最人工的办法,一点魔法的感觉都没有。

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像两个世界一样。

建筑风格也不太相似。房间上方有个大圆穹顶,虽然采用黄色的泥灰抹面、表面十分不光滑,但弯曲的角度却异常精确。夏珍珑从做建筑师的爸爸那里知道,在沙漠地带,人们都会把房子做成平屋顶,因为并不需要考虑防水的问题,但这座房子却用了曲面——只有这一家与众不同。

真奇怪。

就在她默默观察的时候,楼顶传来了金发大叔之前说过的“经文朗诵”声。原来广播塔就在这座屋子的屋顶。

“我可以上楼参观一下吗?”

“啊?哦,可以,请便。”

征得主人的同意后,夏珍珑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想看看广播塔的构造。一脸无奈的白宿也跟了上来。整栋楼可能有个四五层,远远高过村子里的其他所有房屋,站在楼顶,几乎整个荒原都能尽收眼底。

“这附近的房子,看着都很像,你觉得是为什么呢?”夏珍珑疑惑地转向身旁的白宿。

白宿循着她的目光向下望去。他的眼睛里流动着她读不懂的某些东西,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就是如此。

“……这说明住民都倾向于保留一个虚构的共同幻想。但这些房子又不完全一样,即使是相似的东西,一旦完全相同也就了无趣味了。按照我接受的教育,我认为,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构成了房屋的分化,又是共同性将他们联结在一起。”

“哦……就当我听懂了。但是,特意把屋子建在一个个小土丘上很费力吧?装饰也很繁杂,何必故意做成这样?”

她的疑问很快引来了那位身强力壮的金发大叔。

他站在略矮处,对她张开了双臂,突然很像个戏剧演员。

“我的小姑娘啊,这是一种惊人的憧憬!因为他们喜欢!能依靠想象力生存可是多数人都有过的梦想。看到这些,你不会想大叫出声吗?它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村子!”

她也被他的热情感染了。

“你说得对。”夏珍珑的笑容慢了半拍,但她还是翘起了嘴角,“这是我见过的最有生命力的聚落。”

他们边聊边沿着楼梯下到一楼,从审美说到几何学、从习俗聊到家族观念,似乎什么都能成为话题,百无禁忌。聊着聊着,就连对“与异国人深入交流”持批判态度的白宿也有些被说动的迹象。

这公主看起来没什么脑子,可其实也在紧密关注外界的一切,包括人、物、和任何抽象的概念。

也许她真能成为他卷土重来的核心钥匙。

“我们不宜久留。”但李渔舟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冷声道,“请问,部落首领现在身在何处?”

金发大叔眼中闪过一瞬的迟疑。

“你们找他做什么?”

“有十万火急的事想同他商量。”

“能说给我听听吗?”

“这……”

李渔舟并不想对外人泄露这些。即使对方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他转向了白宿,想得到明确而可靠的指令,但他发现白宿的注意力完全被门外快步跑过的几个哨兵吸引了。

其中一个哨兵开始疯狂敲门。

“老大!老大!听说有九曜人的渣滓混进来……了——”

门扇打开之际,哨兵愣愣地望着屋内的数人,夏珍珑、白宿和李渔舟,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标准到不能更标准的九曜人面孔。

“他叫你老大?!”夏珍珑惊愕地指着面前的金发大叔。

“你们是九曜人?!”哨兵惊愕地指着三人。

瞬间,夏珍珑明白了这是一场颠覆她设想的乌龙闹剧。

她回过头,大吃一惊地瞪着金发大叔。

“噗——哈哈哈哈哈,看来没能给我扮猪吃虎的机会啊。”这回,一直不愿显露真实身份的金发大叔才潇洒地坐回他的羊皮地毯上,抓起一旁的酒壶“屯屯屯”地喝了个畅快,“哈……你们好,异乡人。我就是荒原战士的首领,坎塔。”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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