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不过是恐怖的开始。

——莱内·玛利亚·里尔克

现实世界,张家界天子山玻璃栈道下方。国际挑战杯攀岩大赛决赛即将揭幕。

差点迟到的少女夏珍珑气喘吁吁地在刷卡器上扫了一下参赛证。“滴”的一声,机器冒出了红光。志愿者不解地捣鼓了一圈,也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真奇怪啊……是故障吗?”

“快快快!快放我进去吧!要开始了!”

“……行吧,你快去,他们第一批人都换好衣服了。”

最终,志愿者放弃了检查,为她打开了更衣室大门。

夏珍珑嗖地冲进小隔间、三下五除二安装好身上的全部配件,又像小火箭似的冲到起点处。等得火烧眉毛的教练对她一顿破口大骂,她豪爽地笑了笑,二话不说就开始往上爬。

想在如此高海拔的峭壁上攀爬是极耗体力的,何况在冬季。寻常人爬到半途已气喘吁吁、仅靠毅力咬牙坚持。

胶着之际,从下方传来的连续敲击声惊得对手起了一身冷汗。

“搞什么?”

“嘿!我来了!我夏珍珑可能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来人正是被誉为天才攀岩少女的夏珍珑,今年17岁。她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一口气装了好几个岩石塞、蹭蹭超过其他参赛者。

攀岩向来是极考验体力的运动。而这群人皆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职业老将,面对新生代奇迹般的突袭,个个都满心不安。尤其是借机博取高额奖金的种子选手们——对他们来说,夏珍珑就是最大的阻碍。

停留在她上方、暂时领先的某个攀岩者咬了咬牙。这人戴着严实的防风帽,还穿着样式奇特的皮靴,几乎看不清脸,很不适合攀爬;极为可疑的是,这人还在下降器旁绑了块小刀片。

比赛进行到僵持时刻,四下无人注意别人的小动作,正是动手脚的最佳时机。

这人心中的复杂情绪瞬间似雪崩般掉落,手指也摸向了夏珍珑的主绳。

“对不起……”

绳索的纤维一点点被磨断。

而后,这人迅速撤离现场、减少自己的嫌疑,直到绳索最终无法承受人体的重量、反弹似的裂成两截。

嗖——

崖下是浩瀚的丛林,即使有重物坠落的风声,也难以被觉察。被陷害的少女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的呼喊、便在急速下降中失去了意识,手指本能地伸向高空。

很快,苍茫云雾间,只余凶手上下起伏的胸口和口腔附近呼出的白气。

“……对不起,珍珑。我必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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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十二月下旬的某个傍晚,寒风呼啸,月色正冷的九曜国首都。

伏羲市牡丹大道。

此时恰逢元旦将至,大街小巷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吐出烟圈的黄铜列车在霓虹信号灯的指使下驶过铁轨;裹上新棉袄的孩童们在街中追逐打闹、竞赛谁的钢蚂蚱跳得更远;坐在高级餐厅里的旗袍贵妇头戴一枚由三种齿轮拼接成的花冠,优雅地切下一块烤鹅肝;全身圆孔上插满棒棒糖的肥胖宣传机器人正为路人发放糖果,并对他们一一道了酷似汽笛声的“晚安”。

一切都显得那么富有生命力,仿佛城市的每一处角落都由对未来的期冀填满。

夜色中,一辆黑色外壳、玻璃砖顶棚的六轮老爷车徐徐驶过主干路,转了个弯,停在广场一侧的专用停车场内。车轴两侧“嗤嗤”弹出一排熏香喷口,像在清扫四周可能存在的穷人气味。

而后,车上缓缓走下一名头戴鹤羽礼帽的黑衣少年。

他肤色极白,修身燕尾服下露出一块汉服特有的内襟,右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银戒,上有振翅仙鹤纹样。少年虽个子不高,仪态却十分骄傲,像是打算将整个城市视为自己演出的舞台。

“请,白宿大人。”

“嗯。”

在年纪相仿的长发侍从的引导下,他开始朝着国家音乐厅的方向进发。

只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能将大礼堂内的奏乐声听得清清楚楚。不仅如此,灯火辉煌的巨构音乐厅就像一座歌颂盛世的宫殿,满足了上层阶级一切关于美好和奢华的想象:黄金打造的建筑外骨骼支撑着瓦楞板形态的立面雕饰、数以万计的缜密传音器使乐曲能轻松传入后排听众的耳朵、滚轮上的真皮座椅可随时调换顺序甚至改变层数、不断张合的热铁片24小时保持室内的空气干净温暖。

这是一座完全由魔法驱动的建筑,是九曜国制造联盟的骄傲。据说,建筑师耗费了13年的漫长岁月、才让房屋达到最理想的运作状态。

就在十分钟后,将有一场外国著名指挥家领衔演奏、集结国内外一流演员的外语歌剧《图兰朵》在此上演。

“渔舟,父亲今晚也会出席么。”

黑衣贵族少年低声询问身后的长发仆从,李渔舟。这名青年略比他年长,梳着简练的深绿色单马尾,脸型精致,眉毛一侧有被锐器划开的伤疤,看上去十分可靠。

李渔舟弯腰道:“白猎大人稍后就到。您可以先与依菲小姐碰面,歌剧结束后,还有她专门为您预备的酒席。”

“歌剧……九曜国的故事居然要靠外国人来写,连语言都是洋文,偏偏还有一群乌合之众奉其为圭臬。实在可笑。”说话时,白宿始终没有降低下巴上扬的角度,仿佛这么做对他而言是天大的侮辱,“不过,故事的内核倒是个好内核,你不觉得……就像是在讽刺当代的九曜国吗?”

说完,白宿轻笑了一声,以略带鄙夷的眼光打量着不远处用红色地毯遮盖台阶金属板空隙的剧场入口。

李渔舟沉默了片刻,采取了他认为最安全的答复:“在下才疏学浅,无法评价。”

得到这样谨慎的态度,白宿似乎不是很尽兴,但他没有生气,只是轻轻抬高了一下鹤羽礼帽。

“……算了,今天就先放松下来好好过个节吧。”

“是。”

李渔舟点了点头。他的附和里并未掺杂个人感情,他无意质疑主人的言行,也没有这个权利。

“呀——!”

突然,一旁传来了路人的尖叫声。

走在花池前的白宿疑惑地抬起头,发现西侧的四层商厦顶楼有个少女正探出头来向下张望。

顶楼的栏杆已爬满铁锈,显然年久失修。他们离得并不远,建筑的女儿墙很矮,所以他依稀能瞥见她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个没多大的婴儿。那孩子正在大声啼哭,听得人眉头一皱。

“那是何人。”白宿面无表情地问。

“很抱歉,我这就去联络这片地区的警官。”

说着,李渔舟快步奔向远离剧场的方向,很快不见了踪影。

寒风凛冽之中,只有被留在现场的白宿独自仰望着楼顶摇摇欲坠的少女。他看到杂乱无序的长发在风中猛烈拍打着她的脸颊,也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

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不公,才会选择在新年将至的夜晚将自己逼向绝路?

“小妹妹,别轻生啊,不管现在遇到多难的事,以后一定会变好的!人生没有越不过去的坎儿!”

“说得对,何必想不开呢?你还有那么小的弟弟在呢——”

最开始,人们还在好心劝说她莫要冲动,但到了后来,围观者的耐心被消磨得所剩无几,竟有人喊出了“你怎么还不跳”的嘲讽之语。

多嘴多舌的白痴。白宿的眼珠向那轻举妄动之人转动了四十五度,他自始至终都冷着脸,一言不发,心里却暗暗有了自己的盘算,鞋跟一转,向人群中恶意扰乱情绪的罪魁祸首疾步走去。

“喂……”

“对不起!”就在他阻止那男人的前一刻,屋顶上的少女却哭着嘶吼了起来,“对不起!小秋,我不是个合格的姐姐……爸妈都不在了,我不想让你跟我一样……对不起!来世你一定要幸福!”

随后,善良的她像一只湖面的水鸟一般、纵身一跃。

“天呐——”

受到惊讶的路人发出一声骇人的惊呼。

“砰”地一声,像是某种重物狠狠砸下的声响。

白宿定睛一看,正是刚才的长发少女,她摔倒在青黑色的柏油路上,也不知流了多少血。但她至昏迷都未曾松开抱紧婴儿的手臂。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谁也没料到她会走得如此决绝。

“白宿大人!”

这时的李渔舟将将从警局赶回,见到此景,心下暗叫不妙,连忙伸出手去想遮住白宿的眼睛,但白宿却神色淡然地抓住他的手臂,然后将其从面前慢慢移开。

从他的目光里,李渔舟寻不到丝毫恐惧或是惊吓,那里只有一片平静无澜——就像无人问津的高山天池。

“无须惊慌。”他冷静地说,“我的责任就是亲眼见证这些人的痛苦。这是未来的国家议员的义务。”

望着面前气质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小大人”,李渔舟一时竟有些如鲠在喉。

“白宿……”

“去顺便调查一下她为什么要站在那种地方。还有,尽量跟基金会打声招呼、优先解决孤儿院的问题,如果那婴儿还活着的话。”

李渔舟简短地应了句“是”,却没有立刻离去。白宿意识到他是有话想说,便耐着性子回过头来,正正地望着他。等到数秒后,李渔舟才摆脱了心中的犹豫,轻声道:

“您难道……就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逼她选择这条路的人又不是我。”白宿却回答得斩钉截铁,“而是一头怪物。”

急救机车的鸣笛声从不远处的街区内响起,大队长袍警察赶往此处的脚步声像千万打落在镜面上的雨滴一样层出不穷,围在少女尸体旁的路人们小声议论着什么,他们呼出的白气漂亮极了。简直就像一场在天国举办的仙境庆典。

“怪物?”李渔舟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白宿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后他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一头没有名字的怪物。”

少女怀中的婴儿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啼哭声。那婴儿还没死。也许是出于亲情的本能,原本想带着弟弟一同走向末路的少女下意识地保护了他,让他幸存了下来。

听到这阵哭声,李渔舟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自然知道白宿话中的深意。他们正是置身于这些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中,置身于这片交织着美丽与恐怖的不绝喧嚣中,千辛万苦地生存着,并且,还试图与暗中操控九曜国的极端分子进行抗争。上层议会几乎都是激进派的支持者。除了得到皇室宠信的白氏一族以外,再没有别人能够改变这一现实。

从明白这一点的时刻起,李渔舟便下定了决心,会一生一世跟随自己所敬仰的主人。不论他以后会变成何等模样。

“我先走了,渔舟。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白宿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嘱咐,便带头掉转了方向。

“是。”

回过神来的李渔舟迅速弯下腰去,待白宿走出数米之后,他才伸出两根手指,取出上衣内部口袋里的铂金证件,顺手对正在事故现场拉警戒线的警员晃了一晃。

警员立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李渔舟不动声色地从他身侧绕过,走进了此刻已然空无一人的街角广场,抱起了少女怀中嚎啕大哭的婴儿。

“……咦?”

他震惊地望着脚边。

在那里,原本被认为“已死”的少女竟然艰难地抬起了右手,就像溺水的人在发出最后的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