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是期待着,在混沌消失之后看到星日马赞赏的表情啊。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星日马在这时候离开的理由。

“大叔——”

方谢谢下意识地往前走,没走两步就膝盖一软摔倒在地。他忍着疼,扶住桌子爬起来,两条腿不受控制地颤抖,刚才激战造成的疲惫找上了他。可他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

说不清,道不明,不祥之感愈演愈烈。他摇摇晃晃地冲出锋点出版社,冲进一片漆黑的走廊,一边四顾搜寻,一边大声喊叫:“大叔,你在哪里?没事吗?”

无人应答。走廊像没有尽头一样不断延伸,方谢谢不知不觉就跑了起来。

冰冷的空气绞割着他的脸,急促的足音空旷地回荡,从落地玻璃窗外透进来的模糊光线照亮了他着急的脸。他不甘心地持续呼唤星日马,呼声在走廊中越飘越远,他的心脏也越跳越快,沉重的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突然,他的脚步一顿。

前方反射微光的大理石中央,倒着一道黑影。

“……!!”呼吸陡然凝滞。黑影背上鲜艳的赤红色刺激着方谢谢的视神经。实在不愿意承认,可那个颜色是……华榴伞……

视野微微震颤,难以分辨是错觉还是现实。

视野中央,星日马艰难地抬起头,赤瞳中闪烁着急促的光迹。

“快……逃……”他嘶声说,“他……来了……”

他来了。

这三个字进入了方谢谢的大脑,却——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没有激起任何波澜。陡然看到星日马倒在那里时的惊恐迅速消退,或者被一股更强烈的感情暂时盖过了。他只愣了一下,便拔腿跑向星日马。

——赶紧扶大叔起来,带他离开。

越是奔跑,这个愿望就越清晰。

——无论如何也要一起离开!

双耳之中充斥着血液流动的声音,视线也在摇晃,以至于他没能听到头顶空气轻微鼓动的声音,也没有看到星日马忽然扭曲的表情。

但,凭着直觉,他感到了从四面八方迫近的不祥气息。

并非恶意,也非杀意。那是越过了所有的中间步骤,直截了当的“死亡”。

——会死在这里。

这念头让他一瞬之间如坠冰窖。求生本能盖过了所有的心愿,他的脚底蓦然蹿起前所未有的猛烈火焰,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抛上半空,甩过大半条走廊。

人在半空翻腾,连带着余光里的可怖画面也翻腾不休——

一幅宽大、破旧,溅满血点的缟色幡布从他方才伫立的位置掠过,幡布边缘涌出一团团血红、粘稠的浓雾,雾中涌动着不祥的阴影,凄厉的惨嚎震得人耳膜作痛。

方谢谢心中大骇。

——那是什么鬼……

他的身体又在空中翻滚了半圈,坠地前的一瞬,他的视线穿过两条腿中间,看到了血雾中的阴影的真相。

无数张因痛苦而扭曲的人脸。

千万张人脸挤作一团,在逐秒变得粘稠的雾里挣扎、尖叫,那些模糊的眼窝里投射出无比的怨恨和渴望,一根根血雾结成的手臂竭力伸进空气,死死抓住一切触碰范围内的东西——盆栽、门把手、窗棱、爬过墙壁的壁虎……

怀着满心惊骇,方谢谢被赤榴鬼火的余力狠狠摔在地上,还滑出去好几米,“咣当”撞在落地窗上,窗玻璃危险地晃动着。他的侧腰和肩膀疼得几乎无法动弹,心脏却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恐惧之情卷土重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来得激烈。

——我看到什么了……该不是见鬼了吧?

——那种地狱一样的画面到底是……

他不敢趴在地面等死,忍着骨裂似的剧痛挣扎起身,鼓足勇气掀起眼皮。

这一刹,他全身的骨头都僵住了。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哗啦”一声消散。要不是所有关节都在发僵,他说不定会当场跪坐在地。

离他最近的一只血手抓住了走廊中摆放的盆栽。在玻璃窗外暗淡光线的映照下,那盆植物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朝着“死亡”坠落。

叶片失水,叶梗断折,茎杆枯萎,灰白色的粉末“簌簌”坠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鲜活的植物便化作了花盆里一堆细腻的粉末。

方谢谢视线僵直,身体不听使唤地发颤。

周围传来窗棱、门把在血手中化作齑粉的声响。啪嗒,啪嗒,几滴血红色的糊状物滴落在盆栽化成的粉末中央。紧接着,残缺的壁虎头颅从天而降,在粉末中滚动两圈,变成了肮脏的灰黑色。

某种急促、清脆的声音在他耳畔“喀喀”作响。过了好一阵,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牙关在打战。

——到、到底是什么东西……血红色的……嚎叫着的……

恐惧刺激着他的脊髓,埋藏在生物本能最深层的惧意接管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我也要死了,马上,像壁虎一样……

无法思考,无法动弹,连逃跑的冲动都被彻底粉碎。余光之中,血红色的浓雾正朝他包围过来,雾中怨灵的惨嚎刺得他心脏麻痹,千万条手臂抓向他全身各处,他几乎感到了血色手指黏腻的触感——

“暂缓片刻。”

一道金属似的冰凉嗓音在后方说。

即将碰到方谢谢的血手立刻凝固,旋即缓缓后退。不一阵,每一根血手都缩回了血雾中。血雾围绕着悬空的缟色幡布打转,渐渐地化作幡布上飞溅的血点,消失在空气中。

血雾散尽的一瞬,幡像失去支撑一般蓦地下坠,落在一只纤细的手掌中。手掌合拢,仿佛花汁染就的艳丽指甲映入了方谢谢的眼帘。

一名豆蔻少女站在暗淡光线的彼端。

少女肤色青白,五官秀丽,唇如朱砂,一头乌丝梳成整齐的双丫髻,很可爱。但,她惨白的皮肤与那身犹如嫁衣的艳红色交领襦裙相衬,却透出令人遍体生寒的鬼气。她右边脸颊酒窝的位置上印着两点显眼的暗红斑痕,乍眼看去犹如飞溅的血滴。

她默默注视着方谢谢,眼神通透而漠然。朱红色的眼眸中央,是一对苍白的瞳孔。

冰凉、平滑的声音再度响起在方谢谢身后:“在下的引路者不善言语,便由在下替她报上姓名。她名唤孤辰,所持之伞为‘血丧’。请多指教。”

就在白幡落入少女手中的一瞬,幡变成了一把油布伞。缟素伞面上遍布凌乱的血点,一根根骨白色的伞骨呈竹节状,竟像是由人类的指骨接续而成。酷似修长胫骨的伞柄反射着幽冷的光。

方谢谢的视线胶着在少女身上,恐惧深处逐渐升腾起一股古怪的冷静,像是另有一个人格代替他注视着这一切。

——这个女孩子,就是大叔讳莫如深的那只鬼。

——她刚才的攻击手段确实骇人听闻,怪不得大叔不想让我知道……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担心地望一眼星日马。不知是不是受到那阵血雾的影响,星日马的状态比之前更糟了。他奄奄一息地倒在走廊中央,头都抬不起来,肩膀微微起伏,视线透过凌乱的鬈发紧盯着某个地方——正用血丧伞挡着窗外光线的孤辰的背影。

一瞬间,方谢谢在星日马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与当下状况格格不入的东西。

有一丝欣慰,但更为深刻的,却是心痛。

——那样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方谢谢脑海中冒出了不可能有结果的问题。这问题很像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为了阻止他思考身后那人的事情而竖起的盾牌。

尽管还没回头,但他后背的每一寸皮肤都能感到那令人不适的存在感。

一道高瘦的人影静静地伫立在长廊的阴影深处。

那人像正和方谢谢在庄重的场合面对面重逢一样,严守礼数地冲着他的背影躬躬身,这才直起腰,说:“与阁下重逢着实出人意表。当商霜报告说,在下寻找的两名少年分别叫慎元、方谢谢时,在下万万不曾料到,其中一人竟与在下有过一面之缘,更不曾想见阁下竟开着一家茶楼。在下杂事缠身,至今未能前去拜望。如此匆忙会面,实在遗憾。”

被人盯着后背说话的感觉犹如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方谢谢咬紧了牙关,缓缓转身,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原来就是你……”

那金属似的冰凉声音。

那奇怪的古风用语,近乎刻板的礼貌。

那在脑袋周围不断飘拂的软而长的东西,既不是头发,也不是胡须——而是绷带。

用绷带缠住大半张脸的人影立在阴影中,与方谢谢遥相对峙。

那人还很年轻,身材瘦高,四肢长得不合比例,脚踩恐怕有十公分高的单齿木屐,再往身上缠两条胡乱缝在一块、补丁堆补丁的床罩——他那身怪里怪气的浪人袍子就给方谢谢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浑似一座艺术加工过头的现代雕塑。

但,就算连他缠满染血绷带的下半张脸也算上,他身上最怪异的部分仍要数那双眼睛。

露出在细软的额发与绷带之间,那双圆眼睛大而无神,瞳径宽得吓人,漆黑、硕大的眼珠将眼白挤在一边,像是谁往他眼眶里硬塞了两个尺寸不合的黑色玻璃珠。方谢谢甚至不敢肯定他有没有眼皮……至少在两人对视的这几分钟里,他一次也没见对方眨眼。

正是他一个月前走出派出所后碰到的神秘人。

但现在,方谢谢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刻夜楼,笑君子。”他从牙缝间憋出了几个字。

“正是在下。”玻璃球似的眼睛眨也不眨。方谢谢不禁想,这家伙为什么会被叫做笑君子可真是个谜,他身上真的有“笑”这个功能吗?

笑君子继而问:“在下曾斗胆向阁下进献忠言两句,阁下可还记得?”

方谢谢一愣,抬起头回忆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忘了。”

“可惜。若想在这世上好生活着,阁下的记性似稍显欠缺。”

“实在抱歉,我的记性有时候确实……”方谢谢不好意思地弯腰鞠躬,腰弯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直起身指着对方喊:“不对!我说,你就是那个一直在追杀大叔的怪人吧?!”

“恐怕正如阁下所言。”

“你今晚过来,是想对大叔不利吗?”

“在下深恨星日马。自从得知他脱出血荆棘后,每日都恨不能生食其肉。这份心情确实无法让他获得什么利好。”

对方直言不讳的态度害得方谢谢有点头脑混乱。他搔搔头,在脑内整理了一番目前的状况,然后抬起头,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在下颇能理解阁下的心情。”笑君子竟点头表示赞同,“然而,阁下方才忙于对付混沌,恐怕不清楚这边发生的事。阁下可知,原本与阁下共处一室的星日马,怎会来到这里?”

“当然是你把他抓来的!”

“这便是阁下的误会了。在下只不过请孤辰在星日马面前稍一闪面,阁下的引路者立刻像丢了魂一般追了出来……”

“不可能。”方谢谢对那张缠满绷带的脸怒目而视。星日马才不会在关键时刻丢下他离开。

“阁下信或不信,事实便是如此。”

“大叔没理由做这种事!”方谢谢明确记得星日马说过,并不认识笑君子的引路者。

笑君子像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一样说:“诚然,今夜之前,你我二人的引路者一次也没见过彼此。”

“所以说——”

“但这个说法只在‘现世’的意义上成立。”无神的黑眼珠反射着窗外的微光,绷带间传出金属一般富于质感的声音:“鬼的身体虽会如人类一般衰老、死亡,魂魄却永远不灭。拥有唯一之‘名’的魂,于千世万代的新生身体中存续、生长,这便是鬼族的延续方式。阁下所见的每一只鬼,其魂魄深处都封印着千万世代的羁绊与记忆;每一只鬼,都在轮回中永生。”

短暂停顿。

“星日马虽从未与在下的引路者会面,却见过‘前一世代’的孤辰——前一位以‘孤辰’为名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