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食店出人意料地小,连张桌子都没有。店面被一张沉重的黑木吧台一分为二,里面是案板和灶台,外面则摆着几把带靠背的木质高脚凳,供客人在吧台吃面用。那张吧台因为长年累月的精心擦拭而泛着黑亮的蜡质光泽,一眼就能看出店主对它的爱惜。

从慎元的眼光来看,这家店的光线有些太昏暗了。全店唯一的光源就是一盏脏兮兮,丢在吧台一角的提灯,灯罩上灰泥的厚度恰与吧台的锃亮程度成反比,灰泥间隙艰难地挣出几线惨黄色的光。整间店,尤其是供主厨施展技艺的灶台周围,笼罩在一种几乎是神秘兮兮的阴影中,仿佛店主本人根本用不着照明,纯粹是为了不害客人把面条吸进鼻孔,才施恩摆设了一盏灯似的。

等眼睛稍稍适应这里的光线后,慎元立即呆了一呆。

店里居然已经有了一名客人。从肩膀的骨架线条看,是一名和方谢谢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这个人……怎么说呢?且不论刚才外面打成那样,他还坐在那低头吃面算不算正常,也暂不管他那一身看上去很贵的白袍和那一头长到肩下的白发究竟是什么火星装扮……但!是!他旁边那摞碗是怎么回事!

只见在白衣少年手边的桌子上,至少二十个碗以一种高难度的方式一个个堆叠上去,摇摇欲坠,危在旦夕,让人惊叹它们怎么能与地心引力搏斗这么长时间……不对,现在不是佩服那些碗的时候!是说那二十个碗都是那家伙一个人吃出来的吗!

更让他诧异的事就发生在下一秒。

“啊啊,原来你在这!居然在这!”方谢谢指着白衣怪客的背影,大叫,“我找了你一晚上,可恶!明明说好一起吃夜宵,你居然一个人跑过来,不公平!”

慎元措手不及地望着那两个人,心想,怎么,他们认识?

白衣少年被方谢谢指着脊背,压根头也不回,稀里呼噜吃面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不耐烦的应答:“呼噜呼噜……别吵孤吃面……呼噜呼噜……”他一仰头灌下半碗面汤,一扬手腕,空碗飞上半空,“喀嚓”落在那摞碗的最上面,害得整摞碗都惊险地晃了一晃。

然后,不知怎么搞的,一碗新的拉面就出现在他面前,他立刻低头开吃,周身都散发出一种专注的气质。就算一颗导弹现在掉在外面街上,他恐怕也不会掀一掀睫毛。

——为啥……这人吃起饭来好像和饭有仇一样?

慎元正望着白衣人目瞪口呆,鼻子忽然闻到一股香味,一抬头就看到老板将一碗洒满鸡蛋丝、鸡肉丝和葱花的馄饨丢在方谢谢面前。方谢谢一扫怒容,笑逐颜开。

“谢谢老板,你的馄饨是最棒的啊!”

“闭嘴!再敢踹门,我把你丢去锅里煮肉汤!”

谁要喝那样的汤啊?

又一阵浓香扑鼻而来。一碗豚骨拉面摆在了慎元面前。

“请慢用。”老板客客气气地说。

慎元哀伤地望着拉面,片刻,他叹口气,掰开筷子,搅一搅面条,舀起一勺面汤,尝。

一响春雷在脑内炸开。

这、这是什么味道?这真的只是拉面的底汤?这也太棒了吧!

他不禁又喝一口汤,接着夹起一筷面条送进嘴里。面条筋道十足,豚骨高汤的浓郁鲜香溢满口鼻,害得他的筷子根本就停不下来。一时间,店里安静得要命,就只能听见三个人吃面、喝汤的声音和老板切鸡丝的利落刀声。周围那么暗,他居然没在十秒钟内削断五根手指,简直令人惊讶。

慎元全副精神都贯注在拉面上,感觉时间才流逝了几秒钟,旁边方谢谢忽然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很响亮地说:“我吃饱了,多谢招待。”

正洗碗的老板恶狠狠地瞪过来,“招待个屁,快付账然后滚蛋。”

听到这话,慎元赶紧把最后一口面汤灌进嘴里,喝得太猛,差点呛到。他还想再拿纸擦一下嘴,手刚伸出去就被方谢谢一把抓住肩膀,扯下凳子,整个人身不由己开始往门外飞!就连他的尖叫也被神经病干劲十足的声音彻底盖过——

“老板,我们明天再来光顾!”

门帘拂过慎元的脸,帘子里传出店主人的怒吼:“滚远点别再来了!”

慎元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欢送客人的方式,不由愕然……可话又说回来,他也是这辈子第一次从被踹翻的门里走进饭馆……有个词形容眼下的情况很合适,叫做“自作自受”。

正被飞奔的神经病拖着随风凌乱时,神经病突然停步站定定,害慎元今晚第二次险些飞出去撞墙。之所以没有落得这个下场,是因为在他撞断脖子的前一瞬,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揪住他的领子,像放一把塑料椅子一样把他放在了地上。

慎元扶住墙,喘着气道谢:“谢谢……”

“什么事?”方谢谢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扭头看他。

没有人叫你!

慎元一边揉肩膀一边抬头,寻找正牌的救命恩人。

一幅微微飘拂的雪色宽袖映入眼帘。

慎元的呼吸不自觉放慢了,生怕动作太大惊动了那人身边流动的风。

视线逐分上扬,他看到了不染纤尘的白袖素袍,斜插腰畔的碧玉洞箫,起落风中的轻软白发,玉琢般的俊逸容颜,翠绿色的幽美双眸。

白衣少年站在暗巷中,神容如水,眸光沉静,仿若出尘的仙人。雪白双眉斜飞入鬓,淡色睫毛颤也不颤,一双美目犹如嵌在眼窝中的祖母绿,鼻梁上落着一道笔直、清晰的高光。远处艳丽的灯光照进巷子,落在他肩头、眉梢,便被寸寸雪色染上了清逸的味道。就连他身后那道满是涂鸦、小广告的砖墙也显得高洁起来。

明知道这样盯着人家很不礼貌,慎元还是难以移开视线。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叹。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真的不是跑错了片场吗?

对面,那双祖母绿般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慎元,像也是此生第一次见到如此人物,简直让慎元受宠若惊。他正在想要怎么打出一个与眼前人古色古香的气质相匹配的招呼,就看到白衣少年忽然启唇,淡淡地问:

“你刚才只吃了一碗,真的能饱吗?”

一句“兄台风姿真令吾惊为天人”猛地撞在慎元的牙齿上,紧随其后,大量表达赞赏、仰慕的华丽词句纷纷追尾。

白衣少年轻一牵唇,露出了一撇自得的微笑,“孤可是吃了二十五碗啊。”

这句话在慎元心中激起的反应,不亚于把一枚爆竹丢进一群聒噪的青蛙里。

——你……的……意……思……是……你这怎么看怎么不食人间烟花的家伙,居然和刚才饭馆里吃面吃得不辨东西的怪咖是同一个人吗?

他苍白的脸色害白衣少年疑惑地挑起了眉峰,“怎么,果然已经饿了吧?”

“……并没有,谢谢关心。”只是遭遇了一些巨大的冲击,需要稍事恢复。谢谢关心,真的。

旁边,方谢谢不顾——或者说根本没意识到——慎元已经被震得七晕八素,正兴致高昂地为两个人引荐对方:“阿元,这家伙是白狐,不过他不是狐狸,是狗。白白,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阿元,是个被人追杀,逃进废旧工厂,险些和我一起挂掉的小豆丁。”

慎元虚弱地扶住了墙:“……多谢提醒。”

白狐颇在意地扭头问方谢谢:“险些挂掉是怎么回事?”

“喔,简单说就是,我和阿元撞见了一只很强的混沌。”

一听“混沌”二字,慎元立即竖起了耳朵。没想到,白狐好像根本没兴趣,还打了个哈欠,纯粹是出于礼貌才继续问:“然后呢?”

“那家伙的外形像一只狗,显然吃了很多小狗。”

接下去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慎元根本没看清过程,就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紧跟着无数沙尘纷纷扬扬地飘过来,糊了他一脸。

他呆立三秒钟,接着愣愣地拿手拂掉脸上的土,睁眼,看到了一个大洞。

大洞开在墙上。洞中间,是白狐的拳头。

白狐低着头站在那里,头发飘过来遮住了眼睛,一种名叫“杀气”的可怕气息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往外散发。就在慎元睁眼的同时,他也缓缓抬起视线,白发间隙闪出两点红光,吓得慎元差点摔倒。

从白狐喉咙里,传出阴冷的话音,“……竟然吃狗,还是小狗。何其丧心病狂。”

方谢谢同仇敌忾地猛点头。

白狐盯着方谢谢,森然道:“告诉孤,你已经为小狗们复仇了。”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死寂。那对散发杀气的视线瞬也不瞬地停在方谢谢脸上,像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忽然。

“很好。”白狐一秒恢复正常站姿,杀气消失得比鬼还快,连声音都变得超正常。甚至,他还打了第二个哈欠,“……等孤明天睡醒了,再来听你身上这股鬼族气味的故事。”

方谢谢被传染,也开始打哈欠,嘴里咕哝:“吃饱了我也好困……不过啊,白白,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孤拒绝。不过,看在你为小狗们复仇的份上,暂且收回拒绝。”

“阿元的手机好像被谁抢走了,你帮他找回来呗。”

慎元错愕地张大了嘴,压根没想到方谢谢会说出这句话。不如说,他压根没想到,今晚自己随口一提的事情,这笨蛋居然还记得。老实说,他还以为笨蛋的记忆力只有七秒呢。

一股羞愧油然而生,他嗫嚅着说:“多谢你的……呃,心意,其实手机没什么要紧的……”

“是吗?孤还以为你是个现代人呢。”

白狐目光一转,祖母绿般的眸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慎元,眼中那一抹残余的怒气为他出尘脱俗的气质平添一抹英气。慎元很不争气地又看走神了,心想,多么出众的人物,简直不像真的……

“孤能闻你吗?”白狐傲慢地问。

……………………啥?

慎元呆愣五秒,接着身体一晃,险些跌倒。他头晕的表现似乎被白狐理解成了矜持的颔首。白衣少年道一声“失礼了”,弯腰就凑了过来。慎元大脑空白,下意识绷紧肌肉站定,身体僵得像一根灯柱。

白狐不慌不忙,先把脸贴在慎元侧颈上闻闻嗅嗅,轻软的白发弄得慎元不胜其痒,某种特别好闻的檀木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要忍着不打喷嚏、不脸红已经够难了,白狐的鼻子偏还越移越往下,脑袋不断往他腋窝里拱,活像只黏人的大狗。

慎元想起自己晚上出了一身汗,羞得节节后退。白狐步步紧逼,弓下身,毫不在意地紧缠着他抽动鼻子,哪里体味重就往哪里钻,最后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慎元背后,低头凑到慎元的——

“够了!”慎元大叫一声,像被毒蛇咬到屁股一样跳起来,躲到方谢谢背后,脸涨得通红。他喘了好几口气,才低下头咕哝一句:“……抱歉。”

“没关系。孤已经收集到足够的信息了,多谢你的协助。”

白狐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来,几缕白发落在了眼前。他轻轻一拂衣袍,拨顺乱发,抬头,动作既优雅又潇洒,看得慎元连尴尬都忘了,差点下意识去模仿。

方谢谢期待地问:“如何,找到手机了吗?”

白狐冷哼一声,“气味明显得像拉面上的葱花。孤甚至能告诉你,你这位新朋友最近三天都在哪些商店逗留过。”

慎元缩在墙角,又敬畏又羞愧地搅动衣摆,下定决心今晚要用三倍量的沐浴露来洗澡。

“好!”方谢谢一下子挺直身体,十指交叉,双臂高举过头,大幅度地活动了一下筋骨,精神抖擞地喊:“那么——白白去找手机,阿元回家休息,我也回茶楼睡觉!”

……啥?啥啥?

慎元又被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坦然地把麻烦丢给别人,自己回家睡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目瞪口呆的几秒钟里,方谢谢和白狐已经各走各路,一人一边走向巷子的两头,一副计划完毕开始实行的样子。方谢谢是个笨蛋就算了,为什么连另一个人也这么不假思索?他们的脑子真的没被混沌啃过吗?

慎元头晕脑胀,措辞了半天,也只蹦出一句:“那、那我和您一起去……”

两个人立刻回头。慎元涨红了脸,补充:“……白狐先生。”

“不需要。”

“不用担心白白。”

两个人同时出声。说完,白狐转身继续走路,方谢谢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地说:“阿元你回家休息就行了,白白会把手机送回去给你的。”

“但是……”

“啊,对了!”方谢谢忽然想到什么,跑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广告,塞在慎元手里,“这上面有我茶楼的地址,你有空的时候过来玩吧。”

慎元逆来顺受地低下头,看看手里那张字迹稚拙的广告。只瞄了一眼,他就忍不住扬起眉毛,怀疑地念出:“——‘守序善良’掌柜热招中?”这不伦不类的广告词是谁写的,小学毕业了吗?

方谢谢却很乐地点头说:“是啊,‘守序善良’就是我开的茶楼,现在需要招一个厉害的掌柜。我和白白没事的时候基本都在茶楼,你一定要来玩啊!”

说完,他挥挥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慎元一个人站在贴满小广告的巷子中央,因为一件刚刚反应过来的事而呆若木鸡。好半天,他喃喃念叨一句:“白白。”

过了一会,又惊恐地重复:“‘白白’?!”

饱含震惊的哀叫炸响在巷子上空。乌鸦惊飞,漆黑的羽翼划破了不夜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