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圣都并非徒有虚名。”

被以本人未曾了解的罪名被逮捕的老法师此刻被用圣化的手枷铐住,行走在宗教国首都的街道上。他此刻正像是乡下人进城一般左顾右盼着,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别想耍滑头。”

一脸严肃的圣骑士零,在他身后用剑柄戳着他的脊背,让他不得不走快了两步。

“啊哟!轻点……”麦那斯吃痛,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教会的‘圣职者’,就是这么对待一位手无寸铁的老人的吗?”

“少说废话。”圣骑士的声音并不友善,“若是让你这样的渣滓吸取到足够的生命力,连圣光也无法让你趔趄半步。”

“所以老夫不是说了吗,我们组织对吸取生命和灵魂有必要的尊重和自控力……”

“危险的囚犯的话不需要听。”

她冷冷地说道,麦那斯只能够报以苦笑。

二人在这样的街上走过,就好像光荣的猎人和落水的老狼。

“……不过我觉得用落水的老狗来形容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麦那斯自己悄悄嘟哝着。

“什么?”

“……没什么。能不能走慢点?”

“休想。像你这样的,让我甚至生不起杀意的,废物,和渣滓,还是休想得到我一,丝,的,尊,重。”

圣骑士一字一顿地说着,又用力地用剑柄捅向麦那斯佝偻的老腰。

偶尔在街道上走过的衣衫破烂的居民远远地看二人一眼,然后又握着胸前的和穿戴完全不等价的光明神神像念着经文快步离开。

“妈妈,那是什么?”

“那是地狱里面来的恶魔,被圣骑士大人抓住了。”

“可是那不就是一个老人吗?看起来很弱的……”

“恶魔都喜欢伪装成善良和无害的样子。别看了,神明大人会降罪的。”

偶尔传来的嘀咕声传入麦那斯的耳朵,他也只能够苦笑。

身上恶魔化的痕迹尚未散去,但是他的力量已经恢复了寻常。

这些异常让他感觉到相当不好受。

那支生长出来的恶魔之角的根部凝结着一团血痂,又痒又痛,同时让他有些抬不起头。身上浮现出来的恶魔刺青被圣光枷锁的能量刺激着,犹如火烧火燎。

被挂上珍奇异兽和战俘的二重身分招摇过市,心灵上的屈辱和肉体上的痛苦折磨着他。

然而他只是表示出来顺从和平静。没人知道此刻他的内心在想着什么,也没有人打算去了解。

他的“情报”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的“身份”。

……

“带他进来。”

声音从远处传来,里面充满了不容置疑和自矜。

老法师——不,现在是老术士——抬起了头。

老鼠屎?一个可笑的谐音笑话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面,但他很快就被这里的环境吸引了注意力。

麦那斯眨了眨眼睛,一下子变得过于强烈的光芒让他的双眼有些不适。

这里和他的猜想中大不一样。比起他印象里的“王庭”,这里更像是“圣殿”。

纯白色的圣殿,被用价格昂贵的圣光结晶照亮。严谨布置的立柱和雕像杜绝了一切刺客的藏身,精心设置和雕琢的水晶保证能够在白天和夜晚分别接受到日月的光辉并且将它们放大洒在殿堂的天鹅绒地毯上。

真是奢靡。他想道。至少在他的记忆里,即使是法师协会的总公会里都不至于有日夜长明的魔法灯。

大厅里相当空旷,没有诵经的信徒,只有穿着华丽垂首默立的披甲修士。

他在心中猜想着宗教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是宗教国,其实是一个被教会从精神上和军事上控制起来的君主立宪国家。以“君权神授”的名义,历代的皇室成员受到当代教皇的加冕,以及控制。

虽然君主名存实亡,但是历代教皇也从来没有撕破过这层遮羞布,害怕夺权的行为会招来大陆上其他的君主制国家的群起而攻。

但是现在这里,这个象征着王权的地方,此刻却全部换成了宗教的装饰风格,只剩下走廊深处还没来得及更换的宫殿大门上熔铸着皇族的徽标。

这种情况,要么就是君主已经彻底沦为了教会的玩物,要么就是……

他没来得及想更多。在走廊的入口,一个黑布的大袋子被罩到他的头上,遮住了一切的光线。

膝后的关节被用力一顶,无力反抗的他身子骤然矮了一截,然后被一左一右两只有力的臂膀架起来,向着未知的方向拖去。

一路上没听到任何人声,只有他的双脚在地毯上拖行的摩擦声和身旁两位架住他的修士身上所披甲胄偶尔发出来的碰撞声。

然后是沉重的推门声音。

他记得在哪里听到过跟这个类似的声音。

对了。那是在他曾经效忠过的王室里。受到下界大恶魔蛊惑的年轻王子带着他的手下打开了王宫的大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手刃了自己的父亲。

最终那位暴力登基的新王被自己的族弟讨伐,当时正值盛年的麦那斯为了对死去的老王尽忠助了这位王弟一臂之力,然后得了一个从龙之功。

但是当时的他没有领功,心灰意冷地离开王国,走海路前往当时的法师国寻找能够驱逐恶魔的方式。至于后来发生的,那都是后话了。

恍若隔世的错觉和回忆也不过是在一瞬之间。

此刻在大门中间的不是盛气凌人状若疯狂的王子而是他这个卑微的阶下囚,打开大门的不是亲卫队粗暴的一脚而是教士如同机械一般稳重而精准的手腕。

几十年过去了,他依旧没能真正地强大。

这一次的旅行,他本来也是打算借着旧情,希望当年的那位王弟能够给他在王国中安排一个偏僻的地方安然终老。可惜他在半路被截了下来。

更强烈的光线,在开门的瞬间甚至穿过了厚实的黑布,投入他的感官中。

教士的脚步变成跶跶声,和轻微的呼吸声混在一起微微发出空穴来风般的回响。

他被再拖行了几步,然后双膝粗暴地接地,毫无尊严地跪在地上。

至少不是上断头台。麦那斯已经开始有些无所谓了,作为一个术士被教会逮住,他知道自己的结局。

早死晚死也不过是一样。本来在旅途中让他产生了留恋的那些东西,已经被无情地毁掉。

他没有想过复仇。不是不恨,而是根本没有办法。

比起让恨意充满他的身体消耗他的理智和剩余不多的天命,让这些凶手看个笑话,还不如平静地走向自己的结局。

幕后主使来了。感受着地板的冰冷和空气中微微飘散的他身上发出的酸臭味,他想,至少让我看看你们想干些什么吧。

于是他开口:“贵国……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当然不是客人。但是他深知上位者七成都爱虚荣。

他猜对了。

“——哼。放开他吧。”

是刚才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不过现在只和他相隔二十步左右。他猜测这个殿堂里设置了什么隐秘的通道使这里面声音能够在机关开启时将里面的声音扩大之后再传出去,但这无关紧要。

会自己判断的士兵不是好兵。显然这些教士绝对服从上位者的命令。

束缚他一路的圣光枷锁就这样在一句话之下轻易地被松开了。

被压制已久的恶魔变身继续完成,然后因为能量的不足开始快速消退。

藉着恶魔化的余力,麦那斯挣开左右制住他的教士,向后仰头甩开在长角消失之后显得过于宽大的罩头布袋。

他紧皱眉头,用手遮在眼睛上,为了适应强烈的光线一点点睁开双眼。

而后他从地上起身,定神看向刚才发出声音之人,戏谑地笑了。

“没想到……你们还是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直径四五十步的广阔大厅里,被簇拥着端坐在王座上的已经不是被教会架空的帝王。

“君王昏庸,国内民不聊生。我教慈悲不忍陷民于水火,故冒天下之大不讳取而代之。”

居高临下看着他的那位眉发灰白的上位者像是背书一样不疾不徐地说道,保养良好的双手从装点着宝石和碎金的华丽白色长袍中伸出,摩挲着王座柔软的扶手。

这位“大人”显然不担心眼前的犯人会逃跑。且不说术士在恶魔化的状态下长久经受圣术惩戒带来的虚弱,圣光的灼烧也在他的全身留下了魔纹的烙印,让他在任何有教会眼睛的地方都插翅难逃。

“慈悲?呵呵,”由于虚弱,麦那斯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惨然,“且不论你国国民衣不蔽体麻木不仁状若行尸走肉,派人焚毁森林,这就是你们的‘仁慈’?”

挑衅的话语在宫殿中回荡,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坐在上面的男子依旧是漫不经心。他的目光似乎是对准了这个待审的囚犯,又好像只是盯住了虚空中的某一点。

麦那斯知道这种姿态,就像是……放在偏远地区的淫祠里那些伪神的木偶泥胎。

伪神当然不能够给自己的信徒降下什么指引或者说祝福,但它依然能够尸位素餐地高居神坛之上,亦能够心安理得地俯瞰向他顶礼膜拜的众生。

所以他再次开口了,赶在这位上位者的前面。

“你们。你们早已经抛弃了神赐予你们的荣光……”他由于虚弱而微微颤抖的骨节突出的手指无礼地指向这个端坐高台,嫌弃地微微皱眉的男人,“……不然你们将如何解释,一个主教竟然穿着教皇的高冠及长袍?”

男人的脸色第一次发生变化。原本平静的面容如同湖水泛起波澜,爬上几道深深的皱纹。

他将身子前倾,用左手的黄金扳指摩挲着下巴,眯起眼睛打量着麦那斯。

而后者只是简单地回以对视,眼神中看不出喜怒哀乐。

时间在圣殿凝滞的空气中细小光粒的飞舞里悄然流逝。

两人的视线交锋并没有分出胜负。

“——把罪人带下去。”平静的低沉男中音响起,只是其中多出了威严,“恶魔的诳语无需听取……择日,当神明在众人面前裁决你的罪恶时,希望你仍然可以继续你的无谓的饶舌。”

查尔斯最后只看见男人对他深深看了一眼,然后随便地挥手。

枷锁和布袋再一次被套到他的身上,他也不反抗,顺从地被再一次架起来,押送向他不知道的处所。

……

再一次睁眼时已经是在黑暗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就已经昏昏睡去。违背生物钟对常年规律生活的他的影响是强烈的,过分充足的精神和疲惫不堪的肉体让麦那斯难以忍受。

这里明显不是什么好去处。若非是透过附有抗魔和坚固咒文的铁栏能从昏暗的光线下依稀辨认出几个气若游丝,穿着又脏又破的皇族衣衫的可怜虫,他差一点以为自己是被送到了某个海岛里的地牢中。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监禁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监禁的环境的幽深和死寂。一位被流放到大洋中的孤岛上的暴君曾经感慨:“大洋中央孤苦的一生比不上王宫中幽禁的一个月令人发狂。”

没有流动的混杂着酸臭味,腐烂味,铁锈味和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潮湿的气息的空气,被不同的遭遇的囚徒压抑在胸腔里面的悲叹,让进入此地的每一个人都从一开始对自由的奢望逐渐变成绝望,无力地等待着自己命运的终结,或者是有朝一日疯狂如同青苔爬上这里的地砖一样慢慢爬满自己开始日渐变得潮湿冰冷的心脏。

麦那斯知道,他曾经目睹过这种侵蚀心灵的恐怖。所以他保持着大脑的活跃,数着衣服里呈函数增长的虱子和不时地被一脸麻木地抓出去的心智崩溃的可怜虫来度过每一天,甚至在监狱的墙壁上虚画,推演着自己未能优化完成的术式。这样做的研究当让不能得出来什么结果——但是也好歹保留他的心智正常。

他并没有发狂,看来他的解决方案并非全然无效。

而那一天总算是来临了。

当他的左右牢房里面已经再没有“狱友”的时候,他的牢门被打开了。

让他感到稍微意外的是,来的不是带走他那些狱友的一般的教士,而是孤身而来的零。

在他到达旅人镇向自己的老朋友隐藏了过往然后暂时定居下来之前,他一直在遭到这位“惩戒骑士”的追杀。

每一个在恶魔战争中有名有姓的术士,不管他们是站在人类的一边还是恶魔的一边,甚至是参与了关闭传送门的那些术士,任何最终幸存下来的,都在战争结束后被列入了光明神教会的通缉令。

为了追猎这些危险人物,教会专门联合当时的皇室训练了一批战斗技巧最为熟练的圣骑士和皇室骑士,教给他们教会与皇室的不传之秘,让他们拥有与真正的恶魔决斗的力量。

只是当时与教会的力量仍然算是对半开的皇室没有想到,对这样一支精锐部队的建立的批复让他们的家族陷入了万丈深渊之中。教会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将那些忠诚的皇家骑士洗脑,然后反攻倒算,刺杀了当时在位的皇帝。

当教皇将毫无实权的新王扶植上王座,以神之名给他加冕的时候,皇族就走向了不可避免的倾覆命运。

那些惩戒骑士当然没有被再一次留在国内,而是被教皇派出去执行他们原本的任务。

零就是专门负责对麦那斯追杀的惩戒骑士。一路以来双方为了追杀和反追杀都用尽了手段,最后以“麦那斯失去踪迹”为结束。

要说不恨这位自己的老对手,那是假的。

但是这件事情里面可能更多会是教会的意思。突然停止的对他的追踪,从教会里出走的年轻牧师,出现在商业国境内的兽人女巫,被污染然后被焚烧的森林……

……他从这里面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但是也仅仅是嗅到。

他感觉自己似乎是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环节,让他无法给出一个完整的推测。

教会到底打算搞什么鬼?

或者说,教皇和大主教,他们在搞什么鬼?

他不再思考。或许,在今天这场对他定罪的审判上,他能够得到答案。

其实他本不应该去思考这些东西,反正他在被审判后的命运不过是在某一天被榨干了利用价值后被绑上教会出名的火刑架。

但是他依旧在思考……可能在他的潜意识中,依然留存着对活下来的希望。

他自嘲地笑了,抬头看向这位来押送自己的精灵骑士。

精灵在人类里面并不常见,高傲的性格让他们即使是同一个信仰的教会也要和人类分开,最终形成了不同的两种教义。

这位精灵骑士的身上一定有什么隐情,但是他也懒得去探知。

看到这位老对头的眼神依旧清明,零不禁露出了一丝意外之色。

“……哼。好歹还不算是和那些皇族的软骨头一样的死狗。”

麦那斯笑了。在仅有一束微弱的光线从狱卒的灯笼中几经周折照入的牢狱里,他的这个笑容显得有些画外之意。

“今天是神弃的审判。”

她丢下这样一句话,用冰冷的魔法钥匙串打开牢笼的大门,然后转身。

她没有担心麦那斯会趁机逃跑,而后者也只是因为双手被固定住而花了比较长的时间,就勉强地起身慢慢跟在了她的后面。

……

秋意开始逐渐变得浓厚了起来。

这么说,麦那斯意识到自己是在春天从旅人镇出发,在女巫的森林里迎来了夏日的由盛转衰,然后于这个日益集中的宗教帝国里看见落寞的秋日。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对季节的关注的?

麦那斯已经忘记了。

一片黄叶打着旋从天空中飘落,拥抱着他衰老的肩膀,而后不舍地落到地上。

漫天落木从街道的两旁纷纷扬扬地洒落,好像是在为旧物的衰亡献上哀伤的送别。

像是埋葬了他,也像是埋葬了远处在秋日的晴空中闪耀的圣堂。

零一反常态地没有催促他,而是按剑慢慢跟随在他的背后,这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欣赏这样一番秋日的风光。

“已经混到上等阶层了啊,”他感叹道。“看看那些小民,为了生计奔波,美丽的秋日只预示着残酷冬日的来临。”

“……你到底想说什么?”

麦那斯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是最终走上火刑架也已经过得足够舒服了。”

“……”

零没有接这个话茬。

她会在想什么?是为了没能和一直在追猎的对手交上手而遗憾,还是……什么别的?

麦那斯不知道,他只明白,无论这场秋日最终要埋葬的是谁,他终究是要和这些秋叶一起率先化为这场葬礼中礼花的灰烬了。

“你们的帝国……这样下去,不会长久的。”

他闭上双眼,用早已经迟钝的感官感受着缕缕的凉风。

零依然没有接话。

这是个武痴!麦那斯了解他的对手。正是因为她对强大对手的渴望,所以她甚至不惜在他已经恶魔化之后继续激怒他,也想和他正正经经地打上一场。

他笑了。

这样的一生下来,在他走向死亡的时候,唯一为他感到惋惜的居然是他一直以来的对手。

也许威尔,那个矮人,会为自己的死讯悲伤?

不,也许不会,因为他的死讯不大可能能够传到他的手上。

麦那斯摇摇头,回身看向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零。

“我看够了。走吧。”

……

他再一次被交到了两个教士的手上,然后被套上熟悉的布袋。

神弃的审判。

虽然零不知道为什么向他提及了这个消息,但是他也毫无办法逃脱。

教会的审判一直自诩“公平公正”,并且以神裁为名。

每一个生物出生的时候,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众神的裁定,然后留下印记。

有的生物会在出生的时候就受到神的祝福,而另一些则会受到诅咒。当然,一般的人类在出生的时候在神明那里都是“中立”的状态。

而随着所做之事的增加,每个人在每个神那里的评价会逐渐发生改变。老工匠会得到工匠与锻造之神太阳神的祝福,而虔诚的光明信徒会受到光明神的眷顾。

而术士,这个曾经给大陆带来灾祸,和亡灵法师一样同属于打破三界之间的壁障的职业,任何生物只要一只脚踏进它的大门,就会受到众神的抛弃。

没有人知道这里面的缘由,但是任何的上界神明都憎恨和厌恶亡灵界与下界。

所谓“神弃的审判”,就是通过聆听来自众神的神谕来判明一个人身上的众神印记。如果没有得到超过一个神明的承认——也就是被其他的所有神明所抛弃,那么教会有权直接对其执行火刑。

这是上界里力量最强大的光明神提出,然后由众神制定的规则。据法师协会内部的推测,这很可能是光明神为了组建主世界里最大的教会而对其余小神做出的妥协。

被遮住眼睛的麦那斯能感受到,这一次来了很多人。平稳和规律到掐点掐秒的呼吸声,让他确定这些全部都是沉默的教士。

两位教士跟在他的身后,从同僚的群体中让出的一条道路施施然穿过,走到了大厅的中央,然后掀开布袋。

气流从穹顶下沉,他散乱的,从灰白变成雪白的长发在风中凌乱。

依旧是圣殿里。

只不过此刻原本是遮盖住圣殿的圆顶被以不知道什么方式打开了,秋季午后的天空直接映照在光滑的地板上。

他直身而立,透过完全一模一样,让人头皮发麻的教徒人群看到了端坐在王座上的上位者。

上位者的脸上露出了与身份不符的得志的笑容。

“——开始吧。”

他被重重地按倒,额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流出血液。

“““聆听光明神之裁决……”””

“““聆听公正神之裁决……”””

如同摆动的重重墓碑一样的信徒们用古怪的音调齐声低语,举起他们手中的十字架。

巨大的音浪,和圣光的潮流涌动而汇聚,在被按在地上的老者身边形成漩涡。

饶是他精神力强大到足以抵御女巫的蛊惑魔法,在这样的双重压制下也只落得头脑一片空白。

他的脑袋像是裂开一样痛苦,只能紧闭双目,更别提在这个时候怎样辩驳。

偏偏声浪开始变得逐渐激烈,如同巨浪一样冲刷着他的心智。

一提到教会的恐怖,神弃的审判必定被列入讨论的话题的第一位。不仅仅是因为神的意志的无可违逆,更因为大部分接受这个审判的人都是在精神崩溃下无意识地被押解向十字架。

神圣的光线从天穹落下,宣示着众神的裁定。

“““光明神之裁决乃‘神弃’……”””

“““公正神之裁决乃‘神弃’……”””

他咬牙顶住这些已经逐渐在他的脑子里变得模糊的声音,嘴里和耳朵里渗出鲜血。

“““……魔法神之裁决乃‘中立’……”””

什么?

他混乱的脑子突然接收到一条有用的消息。

那些音浪从他的精神里变成了嘈杂的背景音。灵光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他明白了。这些人早就已经算好……

魔法神是唯一对所有人都保持绝对中立的神明,不管是什么职业……只要没有伤害过法师,焚毁过典籍,魔法神在任何人身上的印记都会是“中立”。

燃烧的森林,侵入的兽人,突然的袭击……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高阶法师的请求……

这是一场阴谋。

铲除了王族,教会不但不担心邻国的反扑,反而朝向了下一个目标。

他们要挑起与法师协会之间的矛盾!可是为什么?

不,不仅是挑起同法师协会之间的矛盾。

这是同时向四面开火。

甚至想要害死本教的明显就是受到神明祝福的少女“琳”……

……还有坐在教皇的宝座上的明显享受这个位置的大主教……

教皇呢?他在哪里?麦那斯不知道。

但是教皇志不在小。他甚至背叛了神明,而光明神对此似乎一无所知。

他用权力引诱大主教,制造意外除掉不知道为什么被派到商业神教会去的圣女,试图挑起刚刚换了主人的教会国里的矛盾。

大破大立。

一个词在他的脑海里扫过,随后就是全身的冷汗。

他要除掉所有有可能与自己并肩的人。然后,说不定,所有与宗教国实力相当的国家。

而麦那斯,只不过是教皇的宏伟计划里的一个棋子罢了。教皇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他所居之地,然后命令零停止追踪……

甚至连麦那斯的履历,他会往北走去往王国,都已经在教皇的掌握之下。从一开始,他就已经陷入局中。

大陆会陷入混乱之中。

他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工匠神之裁决乃‘神弃’……”””

裁决已经接近尾声,剩下的都是一些小神。他走向火刑架的命运早已注定。

好算计。麦那斯正想这么说……

“““……商业神之裁决乃‘中立’……”””

什么?

他用力抬起一点头,在大主教的眼里看见了讶异。

……

最终给他的定罪是死缓。

他再一次被投入已经空荡荡的监狱中,心里想着自己的这个结局不知是好是坏。

在冬天来临的那天,他将被绑上火刑柱。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在临行前的一次对商业神教会的造访给他增添了几个月的生命。

然而他这样留在这里又能够做什么呢?在这个阴暗的监狱里面继续和精神崩溃与疯狂作斗争?

地牢里响起了脚步声。

不是来送饭的人?

并没有盔甲的响动,而是厚重的靴子声音。

脚步声逐渐靠近,他眨了眨眼睛,用渗下来的积水擦一把糊在眼皮上的血液,定神看向来人。

他看到了一个厚重的身影,还有……闪烁着冷光的附魔骑士剑。

是来杀人的?还是……

说时迟,那时快。

寒光一闪,刺耳的金属切割声响起,在地牢狭窄的通道里反射着远去。

“……这个,确实是有点出乎老夫的意料了……”

——麦那斯看着被斩断后乒呤乓啷落在地板上的附魔铁栏,诧异地看向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