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

麦那斯不得不说,竹林当真不该是存在这片污浊的大陆上的物事。

法师的宝藏和那位侠客的传承并不算隔得很远,总的来说。

当他们到达这处称得上是“秘境”的竹林构成的迷宫的时候,初冬的第一场雪刚好纷纷落下。那些轻飘飘的精灵从天际纷纷扬扬地洒下,落在竹林间,挂出来一道道披着白色大裘的孤傲身影。

“我始终没有能真正理解那位来自东方的朋友。”维南几乎是用遗憾的语气对麦那斯说出这话。

麦那斯哈出一口白气,意外地并没有觉得有多寒冷。

恶魔的力量在逐渐改变他的身体,增强他的肉体和精神,但也让他逐渐离开人类的领域。

“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地理解一个人。”他说着,看向无边无际的竹林。

本来就已经在疏密错落中叫人迷惑的竹林在雪花的遮蔽下显得更加幽深而神秘,变成了墨绿和素白交织在一起的幻境。

“……但是,有些人确实是被笼罩在迷雾之中。”稍微迟疑了一下,麦那斯又这样补充道。

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维南静静伫立在白色的帷幕里,仿佛一座雕像。

“我的那位朋友有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他接住一片雪花在手里搓了几下,薄薄的雪片旋即融化成水,于是他顺着麦那斯的话往下讲,“——‘雾里看花’。”

“很巧妙的比喻。”

“也许吧。有些东西就是这样——”

…………

“——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不一定是有害的,不是吗?”

宗教国。

依旧是破败的街道。但是,压抑的气氛正在从这里渐渐消失。

重新准许民众进行自由的物质交换,先是以物易物,然后逐渐让货币再次在这个国家里流通起来,这是卡洛琳和教会中众人讨论后得出的结论。

在大主教统治下的这个国家显然是畸形的。而这位有抱负的代理教皇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这个国家恢复到几年前的样子。

所以他们在减税以后所发布的首个政令,就是开放集市和允许自由贸易。

就目前来说一切还算顺利。

初回到宗教国,卡洛琳就以代理教皇的身份召见了绝大部分从的教会高层。而负责派发邀请函的,是军队中直属于零的精锐圣骑士。

面对掌控了宗教国军队的零,绝大多数既得利益者都不得不接受了“神的旨意”,而剩下的少部分铁杆也在接到邀请函的当晚一起潜逃远遁,去追随刚走不久的大主教的步伐。

宗教和军事的软硬兼施之下,政令得以顺利执行,然后才有了今天卡洛琳和二人在集市中考察施行现状的这一幕。

“我们做了很多。”

查尔斯今天正在和往常一样,和零一起陪同着这位代理教皇走在街道上。自从来到这个和他的想象中完全不一致的庞大帝国之后,他就陷入了忙碌之中。

有时候是零的几乎要让他产生创伤后应激反应的剑术特训,有时候是那些厚重的记录和文稿,还有一些古板的老学究一样的教士提供的“教化之道”。就算是这样子的护卫任务,对于他来说也几乎是唯一的放松了。

本来他不应该参加这种任务:至少零认为他的实力完全不足以胜任。

然而他还是来了。因为……

“是的,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卡洛琳今天穿上了平民一样的亚麻外衣和斗篷,将头发染成棕色——就像是她第一次遇到查尔斯那个时候的样子。“我今天叫做琳”,她这样对二人说道。

零在一边没有说话,只是用掩藏不住的锐利目光一遍遍扫着周围的人群。

“我知道你依然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意义,但是我认为统治者不应该躲在宫殿里面,变成人民的偶像,零。”

“我没有办法说服您,教皇大人。”零依旧是冷冰冰的样子,但她的语气里面似乎能够听出来一种无奈。“看起来您从封建国的国王殿下那里学到了不少。”

查尔斯只是跟在一边,看着周遭的样子。

第一次到达这里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对外力量如此强大的宗教国内部竟然呈现出来这样一幅惨状。人民麻木不仁,脸上没有一丝光彩。

哪怕是他曾见过的那些最为落魄的冒险者,也未曾有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就算为奸作恶之徒都会有邪恶而富有贪欲的灵魂——而这些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堆行尸走肉。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仁慈只是其中一课。”卡洛琳的样子看上去格外认真,她有点生气地回头瞪了一眼板着脸的圣骑士,然后蹲下去,温柔地用素手抚摸着因为和母亲走散而哭泣的小孩粘巴巴的头发。“我也有自己的思考。”

周围的人们看上去依旧没有从他们的那些经历里面回过神来……但是,至少有了“希望”。

…………

“他给了我们一个很有趣的概念。”

两人并肩走在林间小路上。

谈到他这位朋友时,维南的心情显然不错。

“概念……?”

“没错。”老精灵拍拍肩膀上的积雪,“你听说过‘侠’吗?”

“xia?那是什么?”

麦那斯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唔。看起来你对东方的了解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少——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崇尚自由的骑士道。”

雪逐渐变得更大了。尽管密集的竹叶挡住了大部分的飞雪,还是有不少落到了两人身上。

“尽管没有为之效忠的主人,也要恪守信念吗?听上去是一群值得敬佩的人物。”

“他们为了自己而恪守信念。”维南解释说,“这在东方被称为对心的修炼。”

修心。

麦那斯觉得自己并不是特别明白这个概念的意义,但他很快就会明白了。

…………

“——迷路了?”

查尔斯看着用含糊不清的哭腔向卡洛琳——不,琳手舞足蹈地试图说明什么的小孩,小声问道。而琳点点头。

“对。我们带他去找到他的家人吧。”

在一旁听到这话的零动了一下,很明显想要说点什么。

查尔斯知道那些无非是诸如神的使者要充分了解自己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告诫,所以他很快地就做出了回答。

“嗯。我们走吧。”

三人并肩走在街道上。

通过一点小零食和魔术圣光组合的戏法,琳暂时让小孩停止了哭泣,现在任由琳牵着小手在街道上漫步,寻找着失散的家人。

而查尔斯观察着零,这位强大的圣骑士。虽然刚才表示了她的不满,但精致的脸庞上看不出来一丝紧张、松懈或者任何其他的情绪,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稳定得像是法师制造的炼金傀儡,身体每一动一静都在警戒着周围可能存在的危险和威胁。

总的来说,以他的水平只能看出来“无懈可击”。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哪一点能够比得上零,包括军事和个人的能力。

而且零和卡洛琳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往事——甚至,可以说,看上去喜怒不形于色的零显然要比他更了解这位代理教皇,能够给她更好的帮助。

他必须在这里找到属于他的位置。虽然卡洛琳并没有要求他给予什么帮助,但不管是出于知遇之恩还是心中暗藏的情愫,他都希望能够成为这位少女的力量。

不过目前来说,他还没有找到他的方向。

“——查尔斯?”

卡洛琳的呼唤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就像是曾经二人作为冒险者的那段时光里一样。

“啊……是!”

而他显然没有办法找回来曾经的那种态度。所有教导他的人都告诉他,这位代理教皇需要受到现在教会里每一个人的尊重。

“别那么拘谨啦!”少女则鼓起双颊,像往常一样明显地对此表达了她的不满,“这是命令;我不想让什么‘大人’的称号把我们隔开。”

“是!”

显然查尔斯无法回应她的这个愿望——至少是现在。

一直以来,他都有点过于紧张。

…………

纷扬的雪花逐渐平息下来,重新疏疏落落地洒下的日光在这些修竹中穿行。

麦那斯缓缓步在竹林中开辟出来的一条羊肠小道上,呼吸一口空气,里面尽是清新的味道。

“叫人放松的环境。真不错。”

周围望去,除了前路和后路,全部都是错落的翠绿。简简单单,没有曲折、也无需他想。

真好。麦那斯这样想道。

“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想。”他一边往前不缓不急地走去,用手杖拨开偶尔障目的细枝,一边自顾自地说着。“灾难,使命,纷争,还有那些过去。不是这样么,维南?”

这片竹林确实是个用于遗忘的好地方。

不知何时,太阳在从云层中复现之后就已经悄悄开始了它的西移。归巢鸟儿扑棱的振翅声后,寂静取代了万籁;风偶尔的漫步,带动尖细的叶片摩擦出沙沙的响动。

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让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向着昏黄色转变的日光,忘记了……

“维南?”

……就连自己,都已经在这样的静谧中被迷失。

周围空无一人。脚下也并没有路。

而夕阳,正在向着远处不知何方存在着的山脉下坠落。

…………

街道上的人影开始逐渐稀少,小摊上的市民也纷纷收拾自己的货物和一天的所得,准备回到有人等候或独自一人的家中。

“天色已经不早了。”

零用一贯平淡的语调提醒两人。查尔斯抬头,看见夕阳已经逐渐沉进西城墙的城头。坚不可摧的高墙遮蔽住光线,让宗教国国都的落日又变得更早了些。

按理来说,把孩子弄丢的双亲应该在集市里焦急地寻找。但是现在日头逐渐西沉,本来熙熙攘攘的市集也变得人影稀疏起来,三人却完全没有发现孩子父母的踪迹。

不管怎么说,在日渐西沉的现在,确实已经不太适合还在这里寻找孩子的双亲了。

“——什么时候能把这个城墙改低一点……”

而卡洛琳的关注点明显不对。查尔斯能感觉到,零很可能又要开始训诫了。

“今天就到这里了,大……小姐。”

但零并没有。她只是快步走到琳的面前,这样告诉她。

“我们先回去给这孩子安排住宿,剩下的就交给这位见习幕僚吧。”

……

夜色已经渐渐深了。

“走丢孩子……不好意思啊,咱真没有听过。大人要不要进来歇一会?”

查尔斯从门缝扫了一眼亮着微弱烛光的房屋里简单的家什和穿着补丁衣服的家庭成员们,摆摆手谢绝了这位民妇的好意。

“不了。但是,如果有什么消息的话一定要稍微留意一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抛弃孩子的话,在教条里面属于渎神。而举报犯罪……赏金一定是有的。”

“是是!”听到关于赏金,妇人的双眼中明显有光亮一闪而过,“最近来的大人们都讲信用的,那可就放宽心好了——咱睡觉都能听着屋外面的蚊子叫呢!”

妇女热情地笑着送查尔斯离开了,看着架势像是打算叫一家子彻夜警惕;而查尔斯提着灯继续走在街道上,在心中叹了口气。

零给查尔斯安排了个临时守夜人的身份,方便他挨家挨户在镇上问是否有走丢的孩子。但是直到现在为止,他得到的全部都是否定的回答;而附近还没有问过的住户也不剩下几家,他开始烦恼是否要到更远一点的街道继续这么问下去。

走着走着,转进了一条巷落中。

灯光所不及的漆黑小巷里,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

紧张的呼吸声,还有发现被察觉以后,明显的什么东西掉落在地面的脆响。

“是谁……?”

他下意识地熄灭提灯,拔出腰间的匕首,做出反击的姿态。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那并不是敌人。

“是我!是我!大人……”

这个声音,太窝囊了。就算是演的……

提灯再度被点亮,他警惕着,走向声音的来源。

然后——

“——你是——”

——原本他不知道零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单独交给他来办,不过现在,他好像稍微有点明白了。

“我是您在找的孩子的父亲……对不起!对不起!小人不懂大人们的法律……不不不,光明神老人家的教条!小人不知道这件事情是违法的……”

查尔斯看着面前这位满面污垢和胡茬,衣不蔽体皮包骨头的男人扯着他裤脚的鸡爪似的双手、和他丢在地上崩了角的破碗,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

竹林不会说话,自然也不会给出回应。

回应麦那斯的,只有风声。

刚才恬淡闲适的意境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随风消逝,那般自然,叫人全无反应的机会。

危险。

剧烈的危机感袭来,在一瞬间叫他如芒在背。

他下意识地要激活身体中的恶魔之血,却发现那股力量已经从自己的身体中消失。而魔法,也被限制了……

不。不是被限制。这种感觉,和在食人魔法师的地宫里的感觉不一样。

如果说地宫的禁魔符文像是一条死死锁住力量的枷锁,这片竹林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自最开始的时候,魔法和恶魔的力量就从没有在他的身体里存在过。

“天,又来……?”

“嘿,老头,这儿真邪乎!我感觉不到力量了……”

麦那斯无视了脑中的聒噪,双手稳稳握住手杖,感受了一下久违的重量和衰弱感。

然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麦那斯露出了笑容。

“——不过,好像也不错。”长杖在他的手中旋转两圈,“来吧。不管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