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种族”和“魔物”,究竟有什么区别?

泽鲁裘尔并不知道答案。或者,更确切地说,泽鲁不知道答案。

裘尔是泽鲁的哥哥,他比泽鲁要聪明得多,但可惜的是他不总是醒着,甚至于总不是醒着。

现在裘尔也正在休息中。而泽鲁并不知道他何时会醒来。

“泽鲁要自己想办法。”他想道。“想办法离开这里。泽鲁不喜欢这样,哥哥也不喜欢这样。”

他看着眼前这口大锅,里面正翻滚着一些肉块。他的族人——跟“泽鲁裘尔”这个个体一样的,长有两个脑袋,每个头上有一根短角和一只大眼的“魔物”们,正为从锅中逸散出来的气味而欢呼雀跃,可他只感觉反胃。

幸好他的哥哥——也就是那另一个脑袋,没有醒来,他想。裘尔比他更讨厌这些。他知道那口锅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而这正使他感到恶心,几乎要呕吐。

“走吧,泽鲁。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正当他紧张地在头脑中做着出逃计划的制定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他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下来,感受着另外半个身体的控制权的让渡。

看来他暂时不必要自己来出谋划策了。实际上,泽鲁的智慧并不足以控制着一整个身体。

“而哥哥至少可以有一个半的身体……不,至少两个。”

他轻松地想着,模仿着另外半边的“蹑手蹑脚”的动作,离开了这场晚宴。

月光下,“食人魔”的晚宴依旧进行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特立独行的个体——一个不仅不吃人肉,还给自己起了无用的“名字”的个体的,悄无声息的离开。

…………

星空下。

一个庞大的身躯踏着多少有些笨拙的步伐走上青草遍布的山坡,发出与其说是“沙沙”不如说是“咚咚”的响声。夜间凝结于草叶间的露珠飞溅,在月光下显出若隐若现的晶莹。

晚风吹过,不长不短的野草在一股寒气下刷刷作响。

“哈——哈——”

沉重而短促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自然的宁静。这如同漏气的老旧风箱般的前奏一下盖过了夜里小虫的鸣叫,使人大有大祸临头,灾难酝酿之感。

“————哈啾!!!”

灾难终于爆发,给人以气球爆炸式的惊吓。一股强大的气流夹带着巨响席卷而出,将孱弱的凉风击溃,也终使那安逸歌唱的小虫们由被激起的草丛中四散。

一阵重物落地声响起。

“嘶——有些冷了。”

感受着另外半个身体的剧烈反应,裘尔放下了手中的木柴。即使有着一层生而拥有的厚厚脂肪,他粗糙的外皮还是不断地向他宣示着寒冷的存在。

“泽鲁很冷。泽鲁需要火。”他的弟弟——应该是说,他的孪生兄弟,狠狠地吸一下鼻涕,抱怨道。

也许他们应该去弄一套真正的御寒制品——那种被人类称为“衣服”的东西,他轻轻叹了口气,想道。

二人二手很快就把散落的柴火搭起来,可他们却没有拿出点火工具。

裘尔闭上他的独眼,属于他的那只胳膊向前伸出,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他能感受到……他在用意识沟通着空气中的一股奇异力量,并向它们提出“请求”。

那种请求,被人类称为——

——黑夜被点亮了。他睁开眼,大手上弥漫着蓝色的光芒,照亮了他丑陋而令人生畏的面容,和那只深邃的蓝色大眼睛。

泽鲁也在看着哥哥手上的“异象”。他的嘴巴微微张开,褐色的瞳仁聚焦在那里不曾转动。无论他看了多少遍,这一幕都使他痴迷而沉醉。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一丝不属于自然的响动……

“该你了,泽鲁。”裘尔的声音响起,使他清醒过来。

“泽鲁醒着!泽鲁好像听到了什么……”分身被发现的弟弟有点手忙脚乱,四处张望着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这是错觉。如此将异动抛在脑后的他,将肩上扛着的野猪向一边丢去,发出哐当的响声,把手与那抹蓝色的光重叠。

“火焰!泽鲁需要温暖!”

话音刚落,那抹光芒的蓝色突而变成了炽烈的红,仿佛其中有火苗在跳动。

可这里并没有火焰燃起,裘尔将红色的光从手中斥出,对着木柴堆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这个符号是他从某根被人类遗弃的木棒上面看来的。

符号亮起。虚幻的光芒以外,一点带有温暖气息的光亮起:一个小火苗。

微小的火焰在冷风的吹拂下摇摆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二人的各一只手令人吃惊地完美同调着,引导那红色的光芒向火苗里面流去。每一丝虚幻的光影暗淡下去,实体的火光就变得更盛一分。而当那符号的虚影终于在夜色中遁去之时,火苗已经变成悬浮在空中的一个熊熊燃烧的一拳大的火球。

“去吧,小火苗!”

二人手掌相碰前推,随着泽鲁的话语。火球猛地射出,正中柴堆中心。

温暖的火焰霎时升起,仿佛点亮了半个夜空。

二人,抑或是说一个身体砰的一下坐在地上,感受着火焰的温暖。兄弟看着对方的独眼,不禁笑了起来。

“裘尔做得太棒了。”泽鲁抬起头,看着随热气升腾而上的木片与灰烬。

“你也是,泽鲁。”裘尔擦了一下额头,盯着摇晃的火焰。“可是,我们的猎物呢?”

泽鲁不再看天了。冷汗从他的大鼻子上渗出。

“也许……”他看向火堆的深处,那里,一个猪形状的东西正在慢慢变黑。火堆里飘出一股焦香。

“哦不……”裘尔的脸上露出苦笑,他随着泽鲁站起来,手上再次发出蓝色的光芒,“你一定是想说,也许有时候人生就是如此,我的弟弟。”

……

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出。

兄弟二人看着火堆上串着的正在流油的猪腿,搓了搓沾上油腻的手。

刚才那令人遗憾的事故发生之后,他们不得不用发出水珠的戏法将火焰扑灭并且重新生了一堆火。幸而察觉得早,那头野猪身上还留下来不少能吃的部分。

泽鲁打了个嗝,推开身边的猪骨,抓起火堆上喷香的猪腿递给另一只手:“泽鲁做了错的事。哥哥应该吃这个。”

“我已经饱了……不。泽鲁。我们已经饱了。”裘尔用草叶蹭去手上的油污,拍了拍厚实的肚皮。

他将猪腿抛至火焰上方,将手向上一抬,火焰升腾而起将剩余的食物湮灭。

“我们现在将它还给了大自然。”他说。

泽鲁没有给出回应。他又开始看天了。

金黄色的月亮悬挂在高空中,孤独而明亮。

在他们还是个食人魔宝宝的时候,裘尔给泽鲁讲过一个故事。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的月亮不只是一个。

“每一种月亮象征着一种东西。”泽鲁还记得裘尔认真的眼神。“小草的月亮。露水的月亮,人类的月亮,兔子的月亮……”

“那有我们的月亮吗?”

“有的。连在一起的月亮,一边是哥哥,一边是弟弟,他们……”

“那也有太阳的月亮吗?”

“……有。而且——”

“——很美,不是吗?”

空灵的声音在兄弟的背后响起,裘尔一惊,转头向后看去。

他想,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那天,夜空被点亮了。他是说,彻底地——

“我想,是的。”

他看向空中那位被火焰包围的“神祗”,喃喃道。

“很美。”

…………

“你醒了,哥哥。”熟悉的声音响起。

裘尔睁开独眼,看向法袍的罩帽阴影外正开始一点点变暗的天色。他伸出大袖下的手掌,一根沉重的木杖从泛起涟漪的空间中浮现。

他抓住木杖,感到周围的空气都开始躁动。

又变强了一点。他长出一口气,将木杖支在地上,一阵小小的旋风随之产生。

“还有多远?我是说,过了几天了?”他说着,一只无形的手接过了弟弟递来的地图——现在这样的戏法对他来说已经是小事一桩。

“泽鲁走了三天了。泽鲁一直向南走。”

裘尔点点头,轻抬法杖,一团柔和的光芒在渐临的夜幕下亮起,照亮发黄的羊皮纸上面的纹路。

那之后已经有五年了。他们踏上旅途也已经有一年多了。他们从一些自称是“强盗”的人类那里得到了很多知识,包括这个他们脚下的叫做“大陆”的土地和制造工具的方法。

当然,还有文字和魔法。

他们的付出换来了成长。现在他们拥有很多:一件特制的法袍,一把优良的法杖,为弟弟打造的盔甲,当然还有哥哥日渐精湛的,对那种被人类称为“魔法”的戏法的掌控力。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再依靠泽鲁的辅助来施法,而泽鲁也放弃复杂的魔法转而成为了一位强大的战士。

但他们前方的路更长了。他轻轻挥动手中法杖,地图自动收起,在一阵光芒中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

“睡一觉吧,泽鲁。很快我们就要到达那个中立城市,在那里变得更强…”他说,“…然后,前往大陆的最南端。”

“…去寻找……”

泽鲁放心地嘟哝着进入了熟睡,而裘尔将他的话补充完。

“去寻找我们的神。”

于是一体的二人再次踏上旅程——向着天空中明亮的那颗指南星。

——在很多年以后,两人才知道那个故事是真的。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轮过于明亮以至于完全遮蔽了她周围的群星的月亮,名为“伪日之月”。

也有一种说法。那轮月亮原本的名字,叫做“孤独的火龙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