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旅人镇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每天都在这宣示早晨到来的钟声中迎来城门外的第一批行色匆匆的旅人。
这里作为商业国重要的交通关隘，拥有着大陆上名列前茅的每日人口流动数，并且以这里多样的酒馆风格闻名。
“但凡是商人，一辈子总要来一次旅人镇。”
这是旅人镇的酒馆老板们在和客人一起喝醉后，最喜欢用骄傲的口吻说出的话语。
这个不算小的城镇分为两个部分。
城北是繁华的商业区。商业街，出名的酒馆街和商人公会坐落于此，远来的商队大多在此进行他们旅程里重要的一次物资补充。
城南，则是普通的居民区还有教堂。在宗教势力未能渗透进来的商业国，这里的信仰还保留着虔诚而单纯的传统。
“日安，老先生。”
这座简朴却庄重的教堂对外开放。穹顶的天窗讲究地装饰着彩色的玻璃，彩色的光线错落有致地落在由立柱之间的修士居所门户所拱卫着的神像上。
从无人的巷子里，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拄着结实的长木杖缓缓向着教堂走来。
岁月已经从他的身上取走很多东西。每个人老去的时候都会变成这个样子：树枝似的手指，枯瘦的躯干和深陷的眼眶。
值班的修女打量了他一眼——这位穿着灰色麻布长袍的老人看上去是个老练的旅行者，风尘仆仆的样子和稀疏的八字山羊胡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日安，老先生。”
“日安。老夫名为麦那斯，算是旅行中的法师。我来这里……”老人看看修女，稍微迟疑了一下，“……祷告。”
“那么请进吧，老先生。”
修女倒是显得很爽利。
于是他持单手礼，拄杖慢慢走进教堂的拱门，对引导的修女点了点头。
“行动不便不能行合十礼，见罪于神明了。”
“无妨，心诚则灵。”
修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慢慢走到神像前，闭上眼睛。
这里供奉着的是商业神，这个国家里面最常见的信仰对象。
它的教义并不像那些大宗教一样复杂严苛，对信众的筛选也几乎没有。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在这里都无需顶礼膜拜，亦不可倨傲自矜。
除了某些特殊职业的人士，大多数职业者——就算是向来没有信仰的像麦那斯一样的法师，都可以进入这位神明的教堂。
金钱之下，众生平等。这句像是讽刺的话，是商业神教义的第一句。
“神明……有个寄托也好。”
麦那斯低声念着什么，对着看起来温和可亲又不失稳重的神像深行一礼，单膝跪地默念祷辞。
教堂中相当冷清——这里当然不需要什么安保人员，毕竟根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皱纹密布的额头上，渗出一滴滴细汗。
时光悄悄流逝，教堂里面偶尔传来其他修士的低声祈祷，又归于平静。
良久，麦那斯抬起头，看向神像。
商业神的塑像脸上依旧洋溢着和善的微笑，就像是在给他辞行。
他从脑子里把这些错觉排除开去，思想回到现实之中。
“好了，也该走喽……唔！”
从单膝跪地中慢吞吞地准备起身的他，悲哀地发现下半身麻住了。
环顾四周，却发现修女已经消失，空荡荡的教堂里面只有他一人。
“抱歉，有没有……”
他一边扶着膝盖，一边尴尬地压低声音问道。
“……”
苍老的声音在教堂里面回荡，没有人回应。
“他们都去邻城了哦，老爷爷。领主府的孩子出生了。”
年轻而清脆的声音压过老气从他的背后传来，宛若鸟啭。
“这样吗。比起这个，小姑娘你能不能搭把手？老夫的腿麻了……”麦那斯猜测着这个时候来教堂的是哪家的孩子，同时因为腰背处传来的酸痛感而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胡子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刚说完，他就感觉一双不算有力的纤手有点毛躁地将他扶了起来。
“感激不尽，小姑娘……”少女突然松开手，让他打了个趔趄。他活动一下发麻到快没有知觉的双腿，拍了拍袍子，看向向他露出充满活力的笑容的褐发少女那蓝色的眼眸，“……愿商业之神庇佑你，小姐。”
“嘻嘻，老爷爷说话真有意思。”少女的声音里带有掩藏不住的欢快——她似乎正在享受这样的时刻——她的身上穿着男装，看上去就像是翘家出来玩的平民家野孩子，扎成麻花辫的长发随着她的走动欢快地跳动着。
麦那斯又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向少女行过一个法师礼，他转身慢慢离开教堂。
奇怪的孩子……但是心地不坏。他这样想道。
不过这也不关他什么事。
然而，没有走出几步，他就听到背后那轻快的脚步声踏着大理石的地板跟了上来。
“小姐还有什么事情要同老夫说的吗？”
他回头看向少女，但是少女只是对着他笑。
麦那斯皱了一下眉头，便回过头继续慢慢往前路走去了。
他的时间并不多。事实上，他还要赶上今天离城的商队，然后往海边去，转走海路前往宗教国。
“——老爷爷您，是旅行者吗？方才我听您说了。”
女孩踏着轻快的脚步跟上来，一脸好奇地问道。
“啊啊，是的。”
麦那斯随口回答。
听到这句话，少女的眼中像是冒出了小星星，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果然是这样！我一看就知道老爷爷是那种老练的旅行者……我也想去旅行！能带着我一起去旅行吗？”
麦那斯被突然提高的声调和跳跃性的唐突发问吓了一跳，再次转头审视着这位少女。
“旅行并没有什么意思，小姑娘。路上会有危险的魔兽，不怀好意的骗子，还有各种危险……”
总是有这种不懂事的孩子的，麦那斯想。他决定敷衍过去，但是女孩似乎并不打算改变她的看法。
“那不是很有趣吗！浪漫的故事，还有惊险的旅路！”她打断了麦那斯的话，扯住他的袍子，“老爷爷也觉得这里没什么意思吧？一成不变的风景，笼子里面一样的生活……”
女孩越说越兴奋了起来，脸上泛着不容拒绝的光彩。
“带上我吧老爷爷！我会给你钱的——”
“——不行。”
麦那斯挥手，蓝色的大手从虚空中浮现，女孩被推开。
“欸~怎么这样！”
“别太过分了，小姑娘。老夫本来与你素不相识。”
将法师之手化为法力重新收入身体中，他加快脚步向远处走去。
“————”
少女鼓起腮帮子，嗓子里面发出不甘心的声音看着他，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巷子里面，只剩下麦那斯一人的脚步声。
“……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了，商业神大人。”
他回望一眼安静的教堂，低声自语。
……
“——吁！”
车夫扯住缰绳，车队开始减速。一阵不大不小的颠簸后，队伍在城门口处停下来接受检查。
“感谢各位捎老夫一程。”
货物在接受检查中，麦那斯从车上慢慢下来，从陈旧但结实的皮革背包里摸出一枚银币交给正在和卫兵闲谈的车队长。
“哪里哪里，一路上也有赖您的魔法的帮助了。”
队长的商人是个留着小胡子的胖子，把银币在嘴里咬了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毫不含糊地把银币收进了袖子里。
对此麦那斯也回以笑容。
对于要在各地间辗转的他来说，小费给多一些有益于他在商人工会的信誉，这对他的旅行大有裨益。
入城检查的货物处突然传来骚动。
“喂！你们，放开我——”
有点耳熟的声音传来。老法师皱了皱眉头，却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有听过。
“先生！”
一名卫兵走过来，手上拎着个满身干草的瘦小家伙。
“很抱歉打扰二位的谈话，但是我们在您的马车里发现了可疑人物。”
“谁是可疑人物！呜呜……”
“可疑人物”挣扎着还在大喊大叫，于是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卫兵捂住了嘴巴。
“哪里来的小毛贼……老先生？”
商人正想上前，却被麦那斯举起一只手阻止了。
老法师慢慢走上前去，拨开这位可疑人物额发上的稻草，然后眯起了眼睛。
说来也怪，看到他之后，可疑人物一下停止了挣扎。
老法师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就好像看见小辈捣乱的长者。
他回头看向商人。
“抱歉，先生。”他从背包里面又掏出一枚银币塞到没反应过来的商人手里，“家里的孙女不懂事，跟着老夫出来了……”
“？——？！”
听到这句话，老法师的“孙女”又开始剧烈挣扎。
他走过去，看向卫兵。
“别乱说话小姑娘，不然就等着被当做小偷抓走吧。”
一个传音术之后，还想说些什么的少女沉默了下来。
老法师从钱袋里抓出一小把铜币，交给卫兵。
“小辈不服管教，劳烦兵爷了。这点小钱请收下，算是老夫请各位喝一杯。”
“哎呀，这怎能……”卫兵憨笑着收下钱，立时把手里的少女放下来交给了麦那斯，看起来充满干劲地跑了回去继续检查货物。
收下银币，商人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老先生的孙女……”他看了两人一眼，毫不违心地笑道:“看起来颇有几分阁下的仪态呢！”
……
黄昏的商人公会被染上金子的颜色。公会的几个车队里，负责拉车的马匹温顺地吃着饲料。
“继续跟着的话，老夫就真的要通知城镇治安人员了喔？”
他用力在地上顿了两下手杖，手中蓝色的魔法阵快速成型。
“嘿嘿，我知道爷爷不会伤害我的啦。”
褐发少女拨弄着头发上面沾着的稻草，对他吐了一下舌头，看上去就像一只傻乎乎跟着陌生人尾巴的活泼小狗。
“……”
麦那斯想，大概这就是别人所说的“讨嫌的后辈”的样子吧。
头疼。
“为什么要跟着老夫？”
“拜托了老爷爷！我想去冒险，这是我毕生的梦想！”
少女双手合十，夸张地拜托道。
“年纪轻轻的就说什么毕生……”
算是有惊无险地救下少女之后，麦那斯编造了一下情况，受过好处的商人就立即自告奋勇地帮少女在商人公会注册了一个临时通行证，至少能让她今晚有地可住。
当然上面都是假消息。
“听着，小鬼。”老法师的语气不客气了起来，“老夫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跑出来，也不想知道。但是你的父母现在一定在焦急之中……我应当把你送回去。会自己回家吗？”
“诶——我不要回去。回去的话又是……”
“又是什么？”
“……没什么。反正我就是不想回去啦！”
少女闹别扭地摇着头，被麦那斯用力弹了一下额头。
“胡闹！”麦那斯的胡子都翘了起来，气呼呼地说道，“旅行可没有你说的这么浪漫……”
“不浪漫的话，那就不算是旅行了啊！完全没有‘意义’不是吗？”
老法师突然愣住了。
意义？
他的一双老眼久久地注视着这位思维跳脱的年轻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说得对……也许，你说得对。”
自语良久，他一语不发地走出了商人工会。
“跟我来吧。得找个地方休整一下。”
女孩赶紧从后面跟上老法师并不快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