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很小的镇子,位于群山谷底,同原野的末端接壤。

商人们叫它提洛奈亚,这名字也许源自古部族语或是另一种更加高贵的语言。昔日圣族北迁,兴许也曾经过此处。

谷地的坡度和缓,满是成片的野花与草地,浅而清澈的溪水从其中缓缓流下,汇入老磨坊边的池子。那池子由白石铺就,总映着蓝天与云朵。古时王侯所建的厅堂屹立于坡顶,自谷底隐约可见其断壁残垣的边角。原野的风在午时到来,在绿草与繁花之上带过波纹,又掠过山顶破败的立柱,发出沉闷的呻吟。

说是老磨坊,其实旅人们大多都在此停留,而水车早年久失修。这座有一半悬在水边的建筑如今已成了酒馆和客栈。他们分住在客栈顶层,朝向谷地的绿野。她所住的房间位于边角,视线与光线都最好,能够看到那点缀色彩的绿色与随风泛起的波纹——在池边,草地生于浅水中,远处看去柔软蓬松,之下实则为蝌蚪游曳的沼地。

这批商人不再向南而行。他们不过停留于此,将货物交接给下一批自中部前来的同行。这些人收取了货物,亦要在此歇息许久,方才继续南进。越过高山,跨过峡谷,直到进入古国。

他们无人引路,当然也随遇而安,同南来北往的游商们一同住在了这老磨坊里。

白日,他们或出去漫游,自溪边的小径登上高处,看那遍野繁花与在这一方天地中忙碌、过活的各色人物。他们也钓鱼,捕蝶或是狩猎。她的耳朵灵敏,四肢皆修长有力,亦如昔日穿梭丛林的先祖。不过少了等待鱼咬钩的耐心,往往在石块上睡了过去,任凭巴布瑞泽自制的鱼竿顺流而下。

若是四野无人,仅有他们仨在此,她便卷起裙装,跃入溪流,手脚并用的成果往往优于闭目闲坐的水手。

克托老了,他倒挺喜欢钓鱼这活动,但大多数却连鱼咬钩都无法察觉,只顾看傻乎乎地看着远处的天际,待到她提醒才猛然回神。

“呀......”

那鱼自是早扑腾着离去。他苦笑着,让日渐昏花的目光聚焦在眼前,这才看清了那一堆野花、蜜蜂与在头顶绕来绕去的蝴蝶。溪水的响声和味道也清晰起来。

她站立在他身前的溪水中,半膝以下全没入了水中。那浅色裙摆即便卷起,也不可避免地沾了泥水。她的指尖、膝边与两颊都带着泥痕,褐色的瞳孔则专注地盯着指尖攥的钓线。

她看向船长。克托咧出笑容,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酒喝多了,人也老啦,这么笨可真是丢脸啦。”

她轻轻歪头,耳朵扑棱了一下,仍攥着连到克托手里的丝线。

“饵.....没了。”

“是没了。给那家伙白吃了一顿。可惜呀可惜。”

“......”

她点点头,将鱼钩放回水中。克托正以为她要上岸,挪动身体,给她挪开了晒太阳的位置。谁料她转身便扑进了溪水。在老人愣神期间,近旁的巴布瑞泽已因听见响动而睁开眼睛。他收钩,起身紧盯着水花扑腾之处。

不一会儿,她从原先的那个位置探起头来,一手握住老人的手,上到了溪岸,另一手则紧捏住双目圆瞪的活鱼。她躺在克托身边的草地上,闭目朝向太阳,那条鱼则被放到了他膝间。

“这.......”

克托傻眼地盯着在自己大腿上拍打尾巴的鱼,她睁开眼睛,格外认真地说:

“这样,就不可惜,也不遗憾了......还有,那个,不丢脸,也不老。”

他还不容易才意识到她的意思。接着便忍不住笑得颤抖。他把那条鱼放到一旁,小心着别让它跑走,接着便抚摸起了她近在身侧的耳与发。

“是了,是了。现在可就圆满了,能睡个好觉,能继续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活很久很久。我根本还一点都不老嘛。”

她舒适地眯起了眼,轻轻点头。水手远远盯着他们看了片刻,才坐回原位,又垂下了钓竿。那波澜不惊的面孔上似也有了一丝微笑。

·

不知是何时,她突然在意起了山坡顶端的遗迹。

那遗迹由白石所建,但早已腐朽,显不出昔日的亮丽光泽。厅堂倒塌,沉入泥土之中,唯有支柱尚且挺立,在风掠过时划开肚腹,使其发出凄厉的悲鸣。

他们曾沿着溪流旁的小径来到那里,不过只是站立在覆了草皮的台阶上,眺望来时的道路,看那如潮涌的花与草向小镇奔腾而下,最终却停滞在跟前,陷于浅洼之内,成了鱼苗安眠的场所。

她那时冲入草中,滚落而下。克托与巴布瑞泽面面相觑,对视几秒后,两人都回过神来,沿着来时的道路冲了回去,最终方才在坡底找到了浑身满是泥泞,发间全是草叶的她。

她的耳朵兴许蹭到了石块,渗出了一点点红色。克托一瞬间感到了慌张,便连巴布瑞泽都忍不住凑了过去,可见她笑得兴高采烈,也强忍住不安,露出笑容。

少女攀住巴布瑞泽的脖颈,吊在他身上起身。水手愣了片刻,怯生生地回抱过去,她轻蹭他的脸颊,放下脚步后仍短暂将头埋在胸口。而后,她离开怀抱,轻快地来到克托跟前。

船长轻抚她的耳朵,明了那伤口轻微,这才松出气来。他为她捋顺毛发,拿下花瓣与枝叶,最后用两掌掌跟擦去她颊边的泥泞。她一手牵着他的手,一手揪住巴布瑞泽的衣角,他们一同踏上了归途。

而在钓鱼的时刻,她躺倒在船长身边,午睡醒来后张望起了那几根石柱。克托转眼便看到了她向往的神色。

“想去?”

“嗯。”

“那就走吧。”

他们悄声确认了行程。克托比划着让她去叫巴布瑞泽。之所以让她去——是出于一个让船长略微心怀芥蒂的缘由:若打断了水手最钟情的钓鱼活动,便是他,也得被冷冰冰地瞪上一眼。她则有在一旁蹦来蹦去、靠上后背、骑上肩膀,乃至噗通一声跃入水中惊走鱼群也不受责怪的特权。

她放轻步伐,靠近水手,最终也只是悄悄坐在一旁,一点点挪向身前。待到视野中出现了她的耳尖,巴布瑞泽便放下鱼竿,拎起木桶,跟着她离开溪边,向小径走去。

他们缓步行进,她不时钻入路边的花丛,捧着鲜花回到身边。可又不怎么怜惜那花儿,倒迎着大风跑去,让花瓣散落一地、飘零于步伐之后。最终手中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便再钻入草中,去找寻下一束定然散落的花朵。如此忙碌,待到来了坡顶,她早已汗湿了额头,靠在巴布瑞泽身上喘息。

他们如上次那样眺望着远方。另一侧坡面与此仿佛,尽是花与绿草,不过少了身后破败的厅堂。克托扶住她的肩膀,怕她看着那坡面,一时间又有了冲动,再一次笑着从这儿滚落下去。

她轻易看出了他的心思,待呼吸平复后,以齿尖揪住他搭在肩上的衣袖,做了个鬼脸,转身向石阶跑去了。

他们跟在她身后,踏上生了草的阶梯,进入庭院。那几根石柱中留着喷泉的遗址,里头满是多得溢出的花朵。那花瓣形似蔷薇,仿若液体,闪烁着光泽,如半凝的金液。而衬着它的叶片颜色幽深,剔透如碧玉。

“这.......”

克托再一次抬眼扫视过这片被石柱包围的土地,见她靠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咽下了一口唾沫。

“这恐怕是圣族居住的宫廷。”

昔日联盟分裂之时,三位流有圣血的人中之王分作两路,一人向南,成了乌克雅的始祖,称‘林间圣人’,而其血脉日渐零落稀薄,今日已不再能以圣族自称。

另两位向北,以一人辅佐,一人登基,建成了桑兰圣国。

桑兰为远古的圣花,圣族以其花朵自比,常在庭院内栽种。他们向北迁去的途中在此停留,便余留下了这遗迹与终年不谢的奇异之花。

克托走近喷泉,伸手触及花朵,立刻便觉得指尖发烫。那花朵似要挣脱一般,刚受了抚摸便颤动散落。她从树下走来,盯着那缕金色落于阴影。

他拧住茎秆,在指尖覆上‘锋’,轻易切断了花朵,戴于她耳边。她双手落在两侧,轻轻抬头,如同蜜糖的褐色瞳孔反射着阳光,而那面容已美得不可言喻。

与那无邪的视线相触时,再移不开目光。呼吸停滞,他觉得眼眶发热,浑身似要融化。

这是亵渎吗?

可她比最神圣的血脉还称得上这花呢。

于是,索性——来演戏吧。

船长扮作骑士,单膝跪于烘得温暖的草地,捧起她的手掌,献上一吻。她仍茫然地望着他肩边洒下的阳光,直到他将她抱入怀中,脸颊蹭到老人花白的胡须才露出了微笑。

并非·骑士与不是·公主互拥于此,并未结成任何契约,并不会被任何人传颂。可这仍是他们的故事。他们仍为此痴迷,为此癫狂,为此死去。

其间大概也会有幸福存在,不比其他任何故事要略有逊色。

他们分开后仍恋恋不舍,便一直牵着手,在石柱间漫游。巴布瑞泽靠在树荫下睡去,她为他摘来花朵,以其金似的花瓣做了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