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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沉没之时,有一艘航船驶向深蓝与阳光。

从未目睹的奇景如画展现。

‘日夜交替,’老人如是说,‘英勇的灵魂啊,以无数的岁月横渡星辰大海。’

‘从未回头,’

‘从未恐惧,’

‘从未哭泣。’

.......

他们唱着歌,经受着烈火般的日晒,祈祷着风平浪静与深渊造物的安歇,在约莫一个月后到达了南境,驶入了密尔的港口。

其时,南方议会仍处于半崩溃状态。卫兵已被遣散,狼群冲过白桥造成的混乱景象仍残留四周。贫民跪坐在沙滩上,祈愿着南境之子死而复生,而圣女再度归来。自然,无人响应他们的哀悼。

克托和巴布瑞泽上了陆地,踏着摇晃的木板进入小巷。在数个曲折的转角与阶梯之后,他们来到了地下。

在动乱中被掳走的珍宝正关押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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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是刚刚醒来的时候。

这黑暗太过厚重,太过纯洁,比眼皮下的阴影还要恶毒。唯一能与它相提并论的,恐怕唯有梦境的底色。

他在其中看见了幻影,看见了记忆,看见了形形色色的预言和未来。他开始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做梦,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存在形体。这黑色似要将一切消融,全然散作虚无。

他无数次将十指放在眼前摇晃,无数次将指头戳到眼中,只为了让疼痛和光晕出现,以此明证自己已经挣开了梦境。可疼痛开始淡去,光晕不再出现,他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不知晓自己是否还存在于此。

窒息感,如困在海底的窒息感。恐惧感,如一点点支离破碎,融入虚空的恐惧感。绝望感,这样的时日将一直持续下去——或已经持续到了永恒的绝望感。

仅仅为了明了自己确在此处,他哼唱起了歌谣——无数次反复,无数次重叠,最后稀释为了某段重复的曲调。就连这曲调也被再次拆解,成了仅仅如此的‘声音’。

至少声音确在此处回荡。他以此终于找回了自我的残渣,得以确定自己还未溶解。

知觉回复后,克托尝试着动身。他一点点爬行,才发觉身后不远处便是牢房的窄门。他最终调转方向,沿着墙根挪动。

指尖就在此时触碰到了那些雕刻下的文字。他接着在墙角找到了一把小刀。

·

他们被人用匕首抵住喉咙,在广阔的地底下接受盘问。

克托拿出了羊皮纸,提及了苍蓝之王、奴隶之主的名讳,不见面目的人影才缓缓散去。他们停留在每个出口附近,戒备着大地上传来的足音。有人悄然接近背后,在耳边甜腻腻地说道:

“来领货啦。请好好挑选吧。全部品质上乘,是南境之子、我们伟大的已死的王的妃子候选——”

“国王要的是银猫,你把她们藏在哪里?”

六个牢笼,已经空了其三。一眼瞥去,剩余的牢笼中,全然不见那奇异的银白。

“这个嘛......”克托听见那人在身后窃窃地笑,“您也知道,毕竟是些血统高贵的商品。发生啥事情都不好预料......”

“她们被救回去了?”

“不不不。那倒没有。不过是我们可爱的同胞们最喜爱的戏码:吃里扒外和背叛。说得简短些,我们是被截胡啦。”

巴布瑞泽投来急迫的视线,克托轻微摇头。那人又接着解释:

“本来不是关到一起的。但查出了我们之中有不听话的家伙,于是上头下了命令,要进行转移,统一看管。就在这期间出了问题哟。雅木家的长女在混乱中给地痞抢去了,两只猫——呀,说来有趣,其中一只不知用什么方法,撕开了守卫的喉咙,而那人极巧合地带着钥匙。就这么跑啦。”

“而国王要的,‘极巧合’的是银猫。”

“极巧合,极巧合。简直和奇迹似的。但我们也没法子可想。林子里的蛮人与我们不过是合作关系,它们看我们不像人,我们也看他们不像人,之间可没有什么海誓山盟。总没法让他们去袭击乌克雅的王宫,再抢它个公主出来吧?”

克托深深呼吸,好不容易忍住了回头去看那人是何面貌的冲动。他等待片刻,那声音又和缓了些。

“不过呢。您别急。和银猫家沾着点远亲,远远看起来姑且像猫的还有两个。您不妨挑挑看看。”

“不。王要的是血统——”

“也许并非如此哦。”

不知是男是女的那人移到巴布瑞泽身后,神秘兮兮地说:

“古国那王呀,早疯得不轻。他好像只管和猫待一起,不看竞技场,不理会那举世闻名的庞大后宫——之所以要您来取银猫给他,也许并非为了给自家血统增光添彩——而只是为着玩耍的喜好考虑。如此说来,只要生得像猫,是不是银色的倒也无妨。‘在黑夜里,所有的猫都长得一个样’嘛。”

传来了嘻嘻的笑声。那人好像格外赞赏自己没品的笑话。巴布瑞泽一瞬绷紧了牙关。克托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见同伴向前一步,险些跌倒。

背后那尖利的声音带着戏谑响起:

“——真是个爱耍脾气的大块头。你们这人种,以前和兽人一同被当作奴隶,倒也没被冤枉......”

克托深吸一口气,已暗自往双手聚来了‘铁’,巴布瑞泽使劲向他摇头,硬咬着牙再次挺起身子。那人发出了嗤笑。

“倒有骨气。身后有不知其名的某人把不知其名的某物刺入腰间,真的没问题么?不过......不开玩笑了。无非是用指甲尖戳了一下而已。你们若好奇,可以回头看看哟。虽说‘好奇心害死猫’——”

克托毫不犹豫地转身看去。只见眼前是一捆长发——尖端深绿,仿佛苔藓,其间夹杂似有剧毒的彩色尖刺。那长发将此人身体整个儿盖住,面目只是隐约可见。肤色如浸泡了很久的腐肉,满是潮湿的褶皱。每每开口,肌肉便淅沥作响,长发后的面容全部挤作一团,为那张近乎占了半张脸的空洞般的嘴余出空间。

“——不过两位也不是猫。”

它看到两人全部果断地转身,似乎颇感惊奇。极端修长,末端已经如同触须的手指蠕动片刻,触碰到了巴布瑞泽的脸颊。

“一般而言,可没几个人敢真的转身。不愧是干大活的人物。”

刷、刷。

“嘻、嘻。”

长发在地面上挪动。它的脖颈极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佝偻着的后背亦略微挺起。尖细的手指搭上了克托的肩膀。它推着他走向笼子。

“既然是这般有胆气的大人物,也就无需多言啦。挑吧,选吧。不管国王要不要,只要你们肯把她运出港口,永远不再出现在南境——第二箱金子就到手了。这买卖划算吧?”

“你们到底——”

肩膀上的指尖再度拉长,流出粘液。它探到克托唇前,竖成一道线。

“谨言慎行。少说,少看,少打听。您不妨看看他们吧——”

烛光不知为何猛的明亮起来,像是有人突然掀起了该在一切光亮上的薄纱。

克托意识到,它正操弄着阴影。

那些在边角处沉默无息的守卫尽数袒露出了相貌。黑线在唇与眼皮上勾结缠绕,耳则被割去,留下两侧的空洞,其中填满了白蜡。他们全都盲目、不闻而无言。

“那么,挑吧,选吧。”

挺立在无数的阴影之间,它冷冷地命令,催逼着他们两人走近牢笼。克托和巴布瑞泽对视一眼,依它所愿,向前一步,打量起了还关押着某人的三个牢笼。

它在一旁小声解释着——

其一,为瞳与发亮丽如樱的人族少女,身着华贵长裙。为雅木家的次女。在姐姐给地痞抢去后便无精打采,如今只瑟缩在笼子一角,颤抖不止。

它提醒:她与猫毫无关联。

其二,为生着柔软的耳与发,瞳孔淡淡褐色的混血少女。她身上的衣物——倒更像是对货物的包装,仅是一缠又一缠的浅色布料。这是葛莫家的长女,是土生土长的密尔人。她精神倒好,还有余力回瞪向他们几人。

它满意地点头,‘这不是挺好的吗?想必长时间运输也还能活下来吧。’

其三,为不见原形,束缚着肿胀着的肉体。她听闻有人靠近,一瞬发出了沙哑的惨叫——那声调凄厉异常,而后转为哭泣,最后低不可闻,只余下吮吸鼻液的声响。

克托只觉得喉头一热,在与她对上视线时,一下吐了出来。

他躬身干呕,巴布瑞泽捏住拳头向它挥去,而它咯咯发笑。

“这是售出品,为了应付两位大人的挑选,专程给从买主手中又取来了——”

第二个笼子里的少女突然冲向笼门,其力道之大,甚至让沉重的牢笼在一瞬倾斜。双手砸向锁链,额头撞向笼杆,那混着哭声的尖叫响起:

“我要、杀了你!去死!去死!去死!”

碰、碰、碰,直到血浆溅出,第三个笼子里的那物也发出了沙哑的哭声,她才颓然于笼内坐倒,昏了过去。

“——是葛莫家的次女。带过来的时候哭得挺厉害,见到姐姐后才安静些。之前恐怕都一直在哭吧,嗓子也全毁了。如您所见,是彻彻底底的残缺品,全然不够格作为国王的赠礼。我郑重推荐您选择另一位——那完好无损的长女。”

甜腻的语调在耳边终止。克托抬起头来。

巴布瑞泽已经躺倒于地。他苍白的脸覆上了细密的鞭状疤痕——如被剧毒的水母拥了个满怀。这些疤痕日后将陪伴着他度过一生,而克托至今仍认为那是荣耀的象征,亦是自己可耻的明证。

毕竟,在那个时候,他看着那些阴影下的人影,只是想到:

如此悲剧,如此惨剧,他无从插手。

而至少,他能将一人从这地狱中带出——

克托看着笼中那头破血流,昏死过去的少女,握住了它伸来的手。它将他搀扶起来,颊肉再度扭曲变形,在挤压撕裂中拧成了笑脸。

当巴布瑞泽起身,回到船长身边时,无闻之人已将黄金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