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我們告知孩童不要深入密林的緣由。”

兩掌在胸前相觸,發出聲響,讓沃里亞短暫綳直身子。他見老婦人微笑着看向自己,不自在地挪動屁股,更靠向了牆壁。

“.......這真是......很好的故事。”

“您是這麼認為的么?”

她自鼻中呼出笑意。沃里亞起初莫名感到了羞愧,接着才發現那笑容並無惡意。

“先生能喜歡就好。”老婦人雙手互相磨蹭着,偏過臉,慈愛地看向裝睡的少女,“咱已經很久沒講過童話了。兩個女兒已經長大,老頭子又還沒老到那個地步......將這作為先生的消遣,未免也感到不安呢。”

這話說完,她一手環住靠着自己腰桿入睡的兩個嬰孩,一手輕撫少女耷在額前的秀髮,久久不再言語。沃里亞聽之外風聲凄厲,曉得雨勢已更加迅猛。

雨點使勁擊打着這小屋,越顯出此間渺小——那深邃的夜空似要將其完全壓垮。而除此之外,夜本身更寂靜了。

沃里亞靠住牆壁,將刀鞘撇向身側,把腰包抱到了身前。他頭懸在半空,盯着不遠處的火焰,略略有了點睡意。

正半睡半醒之間,卻聽見風聲忽的凄厲起來。樹葉晃動的沙沙聲與雨聲混在一起,高處碰的一聲,似有某物墜落於地。

“先生。”

老婦人突然出聲,驚得沃里亞雙手一顫。他抬頭一看,見她已經從床鋪起身。

“雨好像更大了些。咱去看看老爺子的情況。您且繼續歇息。”

“啊......”

他訥訥地點頭,老婦人從他身邊走過,推門而出。風聲一瞬間變得凄厲,在門板閉合后仍有餘韻殘留。

過了一會兒,室內徹底陷入了寂靜。就連雨點的拍打也突然停滯。半晌才有沉重的風聲盤旋而過,如龍翅揮下。

“你,”

沙啞的嗓音正在此時響起。

少女定定地盯着沃里亞,像是一尊供在灶上的像。

“能讓我,看看那把刀么?”

“什麼?”

“你腰間的那把刀。刀鞘之下的部分。”

他躊躇了一瞬,心中擔憂着若自己將刀拔出,剛好碰上返回的老婦人該萌生多大的誤會。少女似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地補充:

“不必拿到這邊。你也看見了,我沒法拿在手中細細觀摩。幸虧眼睛還算好使,你就坐在原地,把它拔出來就好。”

沃里亞仍一頭霧水。但既然寄人籬下,如此微小的願望還是該予以滿足。他略微側身,將長刀拔出,雙手持住,讓刀刃顯露於火光。

冷冷的鋼鐵異常厚重,卻因那寒芒而顯得格外纖細。沃里亞覺得這是足以讓人自豪的武器。他向來打理得仔細,不讓血污使刀鋒銹鈍,磨刀也認認真真,近乎看不出划痕。

她默默投來視線,自下而上,仔細地打量過長刀,最終停留在最尖端的刃芒上。

“這刀很鋒利吧?”

“......嗯。”

“你用它來打獵?”

“有時。”

“那麼,在你用這把刀——最鋒利,最尖銳的部位切入獵物時,它們,會是怎樣的感受?”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他茫然無措,她則閉合了雙目,挑出一絲微笑。隱隱約約,似有極尖銳的針輕輕蹭過心口。

“——什麼意思?”

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已帶了挑釁的意味,而後越發柔和、緩慢,最後已經近乎一字一頓。

“就是說——它們感到痛苦么,會慘叫出聲么,在徹底死去前又該慘叫多久呢——這種意思。”

“這個.......我想,是會痛的......”

悄悄瞥了一眼少女的神色,他又小心翼翼地補充,“並且要痛很久。”

“真的?”她輕輕偏頭,仍掛着淡淡的微笑,“沒騙我?不是說它鋒利得很?”

“......這兩件事不相關。該疼肯定還是會疼的。受傷和死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可我倒覺得,光就‘死’這件事而言,就和打開門走出去一樣,只是某種單純的——通向另一個地方,將結果和過程一併連接的邊界而已。可沒有一定要痛的道理。”

“......不是這樣的。”

他軟弱地回應,近乎自言自語。她卻猛然皺起眉頭,死灰般的瞳孔中隱約燃起了怒意。

“哦?怎麼能這麼確鑿?難不成死過一次么?”

“不......那倒沒有。”

沃里亞抹去額頭滲出的冷汗,收起長刀,坐直身子,認認真真地朝向她。他倒是竭力做出了年長者的姿態,可心裡卻直打鼓。

“我是說,人無論如何都還是會害怕的。而既然害怕,‘死’當然是痛苦的。”

“——可我不害怕。”她挑釁地笑,“所以,對於我來說就不痛苦啰?”

“也不是這樣......”

他猶豫片刻,一時間也再想不出更好的說辭,“無論如何,你不該考慮這種事情。無論痛苦不痛苦,都不該把它當做某種可走的路一樣考慮......莫如說,考慮其是否痛苦便是不妥當的......”

又笨嘴笨舌地補充,“你看,就一般而言,不會有人會去想碗筷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可一旦想到,就沒法完完全全忘記那種滋味——那種想象其滋味的滋味。這又能怎麼辦呀?”

見他默不作聲,她看起來極愉快地嘆息了一聲。

“不過是某一瞬,或是持續得太久的‘某一瞬’——對下一日、下一秒,下一瞬的恐懼越發有力。能夠推開的門后全是黑暗,只能竭力把對不上的鑰匙塞進自生來便不該開啟的鎖孔裡頭去。終於,‘哐啷’一聲,找到了新的解決方案,一扇就此關不緊的門,一條同樣黑乎乎的道路。

“而後,古早的道路盡數明晰,門后已知為定然的苦痛。再不想遭受煎熬,卻終究畏怯未知。為了驅散對黑暗的恐懼,新的信仰被自己確立,教規已然羅列,同本能的宗教戰爭就此打響。直到最後,要麼愚蠢到成功欺騙了自己,堅信黑暗的未知中總是藏着更好的某種可能,要麼就是絕望到不得不認可:那之後的‘零’總比‘負’要舒坦。

“門反正是已經打開了。只要有一次窺看到那後頭的機會,此後便會永遠將其作為一份備用的選項。對其的恐懼——選取的可能,全然取決於說服自己可用的理由以及心的可塑性。人畢竟沒法讓壞掉的門再老老實實關嚴。”

少女佈道般的沙啞嗓音在雨聲中盪出一片真空。沃里亞突然覺得,這小屋彷彿一隻扣在海底的碗,是由言語、記憶構造的獨立空間。

他舔舔嘴唇,才發覺喉嚨早已干啞。

“你已經說服了自己?”

“那倒沒有。”她咯咯笑了,“還沒有完全說服自己。所以其實還是有一點點怕的。先前是順着話頭,意氣用事呢。”

“......這樣的事情,不該隨口說出來。”

“還不是因為你在回答時有不必要的顧慮呢。”

少女責怪地瞪了他一眼。

“現在可好,已經開誠布公地談過了,你該知道我暫且沒有那樣的心思,也並非出於那種目的詢問。該可以誠實地告訴我了吧。”

“......啊?”

“死於那把刀下,究竟痛不痛苦——這次可別繼續兜圈子了。”

“不管你怎麼問,回答也不會變。”

他強忍住厭煩的嘆息,想到自己近日殺死的兩隻野獸與至今回蕩耳中的慘叫,不由得輕微一頓。

“......那定然,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嗯。我最討厭這時候出現兩種答案了。”

出乎意料的,少女滿足地點點頭,便不再糾纏。她下巴低垂,瑟縮到了裹住身體的毛氈中,看起來質感良好的獸耳輕輕塌下,秀麗的褐色瞳孔也漸漸閉合。若忘卻了最初所目睹的情景,那美貌在火光的映照下倒也實在賞心悅目。

直到傳來了少女柔弱的鼻息聲,沃里亞才總算安心下來。他不認為自己算得上善良,但也無法聽着如此年幼的孩子談論死亡——還是自己的死亡卻無動於衷。

過了許久,老婦人仍未返回。他抱住膝蓋,頭靠住牆壁,目光時不時瞟向少女身側的兩個孩子,終於忍不住開口:

“他們沒事吧?”

“嗯?”

少女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睛。

“那兩個孩子。不哭也不鬧,真安靜啊。”

“當然了。畢竟在肚子里就一同消受了各種莫名其妙的藥物,生下來就是聾子、啞巴和瞎子。”

她帶着如夢初醒的溫吞笑意,如此輕描淡寫地說道。他愣了一下,再一次看過那面色泥黃,仿若泥偶的嬰兒。兩人不知是醒是睡,呼吸帶來的震顫也如同泥漿緩緩塌陷。

“......那還真是不幸。”

“對看着它們的某人倒也許如此。但既然無從分辨,它們自己說不準覺得像是在美夢中呢。”

——是吧?

少女低下頭輕聲詢問。絲縷長發垂下,略微蓋住了側顏上那抹惡意的微笑。沃里亞看着這樣的她,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他們......”

異樣感越發膨脹,他窺探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是誰的孩子?”

她咧嘴笑了。他此時才發覺,那容顏之所以消瘦得不正常,是因為牙床早已不翼而飛。齒根被拔除,牙齦被磨平,唯獨兩根漂亮的虎牙突兀挺立,顯出某種......

......器物被妥善加工的美感。

一時間,壓抑感凝聚成型,在肌膚上蠕動爬行。他感覺腸胃抽搐擰結,拉扯得疼痛。

“誰的都不是。”

那舌尖在唇后翹起,舔舐着齒尖,猶如毒蛇嘶叫。

“雖自我而來,但誰的都不是。想必是很髒的東西和葯一併裹起來混成的腫瘤吧。”

而後,雙唇微合。少女形狀姣好的眉頭輕微擰起,一副凄楚的神情。她的嗓音如同在耳邊響起:

“能幫我個忙嗎?”

他只覺得胃液上涌,下意識地搖頭。她憂傷地審視着他的恐慌,如同勸服不講理的頑童那樣,柔聲說:

“你看,我們前一天還在捉迷藏,而後鼓聲響起,狼群過了白橋。那之後就是很多黑色的夢境,即便醒過來了,卻從夢裡頭帶了東西出來。”

那語調極悲婉,極憔悴,極哀傷,宛若歌詠,接近崇高。

“它們是證明噩夢的碎片,是至今仍在吸食希望的腫瘤。現在雨下得大,它們又睜不開眼,叫不出聲,即便又痛苦又漫長也無關緊要。把刀拔出來,你只需要輕輕用力,回到家中定然能睡得安穩,如何?”

木炭倒塌,星火從火坑中蹦出。再回過神來時,她仍甜甜地笑着,像是很有教養的小女孩在等待禮物那樣,以期許的神色看着他。

一片寂靜。

沃里亞輕微挪動身體,堆在身上的腰包發出了窸窣窸窣的聲音。

“雨已經小了些。”他小聲說,“感謝你們的招待。”

刀柄被他蓋到了腰包之下,他在她的注視中起身,待到腳步已然邁向門口時,她一瞬瞪大瞳孔,發出了怨毒的喊叫:

“為什麼啊?它們繼續存在,無非是讓別人更加痛苦啊?!如果我還有一隻能扼住咽喉的手,怎還需要向你低聲下氣?!明明能輕而易舉達成的善行,為什麼不去做啊?!”

“我——”

沃里亞咬住嘴唇,最終撇開臉去。她盯着門口,乾巴巴地說:

“幫我吧。什麼也不用擔心。這是一件對所有人都好的事情。你不會受到任何阻攔。母親不會進來的。”

“.......對不起。”

他只能這麼說。一手伸向木門,腳步踏出,身後繼續傳來了咒罵,而這詛咒也終究不過是溫良的小女孩所能表述的極限:

“要逃掉了!?膽小鬼!你正是這樣的人啊!逃開就好了!怕髒了眼睛,怕髒了手!連別人的命運都沒勇氣干涉!徹徹底底,一事無成,毫無價值的膽小鬼.......”

待到最後,竟轉為了哭腔。他強忍住不要回頭,心中卻更加鮮明地感知到,她委屈得咬穿了嘴唇,淚水不斷自頰邊滴落。

他覺得頭痛欲裂。

門扉開啟,雨夜一下顯露在眼前。他看見老婦人站在門邊。

她輕握住他的手,如來時那樣,靜靜地,帶着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穿越過狹小的營地,來到了另一扇窄門。

她一手打開門栓,輕輕地說:“是的。先生正是個膽小鬼。”

而另一手仍握住他的手。充滿褶皺,又無比溫暖。

“但是,先生要知道,若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膽小鬼,就會變得非常非常和平,非常非常美好。”

——而大多數人都不是。或是魯莽的善意,或是漆黑的惡意,人與人總會相互觸碰,各自深入各自的命運,將自我的園地踐踏完畢,再植上他人的花木。

此時,一個完整的人才算成型。會與人歡笑,自然也會與人爭吵。

可有人生來就是殘缺者。是畏怯兩者的膽小鬼。因而才遠足於深林,每一日與空蕩蕩的自我相伴,傾聽其中的回聲度日。

去吧。

他聽見老婦人輕聲低語。

離開這裡。沿着碎石頭鋪設的小路一直往前。

簡直如同在冬夜爐火前為半睡未睡者敘述的開場一樣——

“先生已經好好聽了咱的故事,想必不會迷路,不必留下來與咱們一起(沉沒)了。”

蒼老的笑聲響起,與門軸吱呀吱呀的聲響一起散入雨中。沃里亞跌跌撞撞沖入森林。深水中的燈火尚在燃燒,他背離於此,悵然若失,如夢初醒,踏向乾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