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刀揮落,鮮紅粘稠——與人血無異的液體自斑駁皮膚下濺出。
沃里亞避開它倒下的軀體,不及收刀,便將滯於半空的鋒刃刺向尚且醒轉的另一隻野獸。
身後,屍體栽入寒泉,濺起足以讓灌木附上霜凍的水滴。血腥難以在如此低溫下蔓延,空氣中仍滿是冷冽的水與草木的氣息。
而眼前的它尚在慘叫。裸露的後背並無毛髮,能輕易看到肌肉被長刀撕裂切開。它無法起身,越發用力地在泥漿中擺動四肢,豬首上揚,噴出唾液與凄慘異常的吼叫。
這情形與農夫殺豬近似——若底下扭動着的它並無手指,回蕩在空氣中的吼叫也不會被誤認為某種語言的話。
沃里亞將左手掌跟一併抵上刀柄,刀刃在體內斜偏向上,切斷了心脈。它最後吐出一口鮮血,四肢漸漸軟弱,再不動彈。
他躬身扶住刀柄,略微喘息。日光從峭壁高處照下,綠意蓬勃,濕氣灌入鼻腔,撫慰着心跳平復。
霧谷遠處傳來鳥鳴,此後只有潺潺水聲。沃里亞分別切去野獸的左耳,塞入腰包,又從上游汲了泉水。他踏過苔蘚,攀上裂縫,從繁密的叢中穿過,耳邊隱隱有蟲鳴響起。
·
今日是離城的第七日。沃里亞輕巧地攀上崖壁,水袋在腰間咕咚搖晃。今日即是歸途。他雖早習於獨自一人露宿野外,如今也不免到了懷念爐火與被褥的時候。
手腳並用,抓握,爬升。疾行之時,耳聽前方冷風呼呼作響,他心知到了獵戶們稱之為‘嘴巴’的地方,不由得微微加緊步伐。
‘嘴巴’是個朝向谷內大開的洞窟,上方岩石探出,垂下尖利的石柱,下方則微微向內合攏,總積着淺淺的水。兩相合映,正如唇齒。
登達岩層,視野一下開闊。
山谷內盤旋的大風猛吹向岩石的上顎,在石柱間嗚嗚作響,下顎承接的一池雨水收到波及,散開粼粼波光。
沃里亞停在池邊,靠住岩壁,正有微風拂過水麵。天光自外照着池子,什麼也看不清,只見白色的波光靠近過來,‘嘩啦’一下,略略濺濕了腳邊。
自風吹來的方向,能看到另一側峭壁。霧谷今日仍是綠意盎然,霧氣瀰漫。那濃密的藤蔓和灌木下藏着無數暗洞,涓涓細流悄無聲息,暗自流淌。白霧翻湧,為萬物覆一層白霜,忽有風過林海降臨谷中,於是樹叢嘩然,白霧激蕩,一陣細密的露水紛紛揚揚撒開。
沃里亞看着如此景物,手指摸索到水袋,湊到唇邊,傾倒入喉,感受涼冽的泉水自喉嚨下滑至肚腹,不由得發起抖來。
涼風徐徐,池水舔舐着岩石。他蹲下去,摸了摸浪尖,預備淌過水去,
轟———!
吼叫響起,
聲波自深淵底部一路攀沿而上,岩壁震顫,一池子死水洶湧翻滾,他只覺得眼冒金星,兩頰發麻。還沒回過神來,翅膀已自外拂過,輕易打斷了石柱。
渾身漆黑的龍落入池中,一瞬間,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無論是透明的魚群——搖曳的水草——全部蒸發殆盡,成了白氣。
夾雜硫磺味的水汽迎面撲來,沃里亞後背緊貼住岩石,臉頰燙得作痛。他在一片白霧瀰漫中看不真切,只隱約聽見熱風中傳來喘息聲,金色瞳孔猶如熔金,透過霧氣瑩瑩發亮。他慢慢後退,後退,翻身落下岩壁。
他蜷縮在角落裡,聽着頭頂上的動靜。疑似哈欠的龍嘯聲響起,能聽見吐息,呼——呼,星火吹開白霧,趾爪舒緩地切入岩石,撓起石屑,嘩啦啦,有石塊崩散滾落。
而後再無動靜。
沃里亞格外注意着不要讓刀鞘碰到石壁,站起身來,踮着腳尖觀望起了‘嘴巴’的情形。
水霧仍在瀰漫,只見炭黑色的龐大身影匍匐在下顎,擋住了風與天光。不見金色的瞳孔發亮,只依稀聽見沉重的呼吸聲。
它——它睡著了。
沃里亞啞然地盯着這偉大的造物,輕輕咽了口唾沫。他第一次與龍種靠得這麼近。霧谷深不可測,下方不見天日的陰影中常有龍鳴回蕩,偶爾也聽聞何處出了屠龍的豪傑,但只有如今這樣能嗅到硫磺味的距離,才能真切地意識到:
這東西,是絕不容褻瀆的。
僅是一次着落就能改變地貌。
僅是一口吐息就能燒化骨頭。
他屏住呼吸,盯着那龍看了一會兒,又瑟縮回去,悄悄沿着方才來時的路下去了。
·
霧谷自高而下的小道石縫,盡數沐浴陽光,享受雨水,生長的蕨叢青翠欲滴,光是撞上都會濕了衣裳。
沃里亞沿路切下能夠食用的嫩芽,光線黯淡,蟲鳴漸漸響亮,谷內常年飄蕩的迷霧愈加深沉,待走回遭遇那兩頭野獸的蕨叢時,周圍已經完全黑透了。
泉水仍嘩嘩流淌。他將野獸的屍體從水邊挪開,堆放到身前,剖開肚腹,露出裡頭白花花的成堆油脂
沃里亞剖開屍體的肚腹,立刻看到白花花的成堆油脂。將火石在上方碰撞幾下,幾粒火星掉入其中,火焰登時燃起,噼里啪啦,夾帶滋滋作響的聲音,表面的皮膚碳化剝落,混黃的油水一點點滴入火中,便連血液也開始燃燒。
真是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象。
沃里亞此時被暖光映照得周身舒坦,便開始同情起這毫無意義貪食,又毫無意義死去的物種。
豬首形似豬玀,但手腳與人無異,甚至能直立行走。它們是深淵的造物,自不見光的底部而來。性子極懶惰,貪食,找到舒適的所在就不肯挪窩,非拱着鼻子吃盡了周圍能找到的草根或是爬蟲不可。待到四周一片荒蕪,才挪動着臃腫的身子尋找下一個窩巢。
在降雨頗多的年歲,它們大規模湧向地表,吃樹皮,嚼灌木,咬莊稼,過處遍地荒蕪。
某些傳言說,有農夫一日歸家時,發現家中一片狼藉,未足月的孩童不見蹤影,
而後院里躺着成堆肥碩、昏睡的豬首。
至此,南境議會開始雇傭獵人捕殺豬首,一片左耳可以換取一枚銅錢。近年來,豬首在表層的數量越來越少,要靠着活計掙錢也越發艱難了。
不過......
沃里亞盤膝而坐,雙手放於膝頭,儘力向後仰頭,感到脊柱咔噠一聲,睜眼看到的,是透着暮光的洞天與層層堆疊的嫩綠樹叢。水霧瀰漫,不知深淺的深淵裂谷正在眼前,鳥雀歸巢清鳴,綠蜥自溪水邊流竄而過,深淵下尚有暗潮湧動,而孤高的龍族與自己一同——歇息時所目睹的無非是同樣光景。
這活計對在人群中感到不自在的人而言自有其價值。
呼出的白氣融於霧中。沃里亞從腰包中找出木碗,放到溪邊沖洗乾淨,又盛了半碗水,順帶填滿水袋。他坐回篝火邊,掐斷了沿途採摘的嫩芽,加入碗中,讓其在篝火上慢慢煮沸,而後開始盯着火焰發獃。
古老的遺迹,青藤纏繞的高塔,刀光劍影,馬蹄踏塵,長發飄揚,
思緒繚繞,炊煙上升,撞上石制的穹頂,如調情的手指般緩緩挪動試探,終究探入更深——該是更高的所在。
沃里亞畢竟時至中年,即便沒談過真正意義上的戀愛,也很久沒有光顧過那些永遠一股子廉價香薰氣味和汗水味的樓閣,但總還是有幾次那樣的經驗。
也不過是‘體驗’而已。他並不對花錢獲取服務這件事反感,不過在某一日目睹了,娼婦脫妝洗粉,同他人靜靜依偎,雙手相握,談論未來,並因而意識到——她們也會愛戀,也擁有想要共度餘生的戀人,便開始畏畏縮縮,難以再因而獲得樂趣。
他想起了愛情,才後知後覺地發覺自己嘴中哼唱的正是與此相關的曲調。是頌唱強盜之子與古國公主(魔女)那隱秘、慘烈之愛戀的歌謠,是南境的酒館最為流行、吟遊詩人們唱得最為嫻熟、浪子們勾引貴族少女,讓她們相信愛情足以戰勝一切的情歌。
他偶爾上酒館時從不好意思出聲讓詩人和樂隊更改曲目,也心疼打點他們的那幾枚錢,一直以來聽的都是不同人在不同心境下要求唱的不同片段,而回蕩在腦海中經久不息的總是——
那花園僅他們兩人——草莖繁花編織冠戒——圓桌矮凳互成王座——
如此舒緩的曲調,是夜間有貴族子女悄然到訪,為短暫脫離嚴苛管教而進行慶祝的專屬。其他時候,獵人們更偏愛那些激昂、狂熱乃至躁動的片段,沃里亞本該也是他們的一員,不知為何卻格外記得那些只在最為寧靜祥和的夜裡響起的音符。
說他附庸風雅也罷,他其實不過是因為尚未嘗過愛情的滋味,還對其抱有近乎少年少女那般的憧憬......
......但如若捫心自問,他也並非沒有愛上某人的時候。曾有某個名門的千金屈尊到了公會,她半臉掩於長角的鬼面之下,周身薄紗銅鈴飄蕩作響,另一側可被目睹的臉頰比玉制的假面還要白凈光潔,嘴角本是睥睨的冷笑,卻因彎得幅度太過好看而讓人忽略了其內的惡意。
那時候,他有數個月份,日日夜夜都在想她,並且確信那日看過她那副身姿的人也是如此。之後不再想了,便告訴自己,那無非是群體性的——隨風逐流的——跟風似的單戀。這大概不算數。
在盯着崖壁發愣期間,空氣中已有了薄薄的香氣。他回過神來,端起木碗,用指甲扣去碗邊被烘烤得發脆的部分,咬住碗沿,吸哩嚯咯地吞咽起湯水。
吃得飽足后,沃里亞也懶得再動身去泉水邊再清洗乾淨,只管往身旁一丟,大腿朝着開闊的深谷八字擺開,圍住火堆,就此靠着背囊躺下。
“晚安。”
他也不曉得這話是對誰說的,但若在星光投入深淵之時沉默着閉合雙目未免太不值當,而他從很久以前就明白,此生都不會有人與他一起目睹如此景色。
頭頂溪水潺潺,帶着熒光的昆蟲開始在谷內飛舞,沃里亞將雙手放在後腦勺,磨了幾下牙,片刻后沉沉睡去。
·
飛龍振翅離去的聲響並未擾動他的睡眠。沃里亞漸漸醒轉,看着焦骨炭塊滲出火星時已是深夜。
蟲聲簡直震耳欲聾。遠處,近處,黑夜的一切彷彿都在嘶鳴。鳥群驚飛,啼叫不止,崖壁上野獸追逐撕咬,碰得樹叢嘩嘩作響。沃里亞揉着眼睛預備起身時,正聽見黑夜彼端傳來了龍的鳴叫。
地表上,高大入雲的樹木成排倒下,落地的飛龍與某物扭打在一起,將崖邊滾石一併震落。他本打算留在原地,聽聽敢與龍族互搏的該是什麼物種,卻突然感到鼻尖蹭過一陣涼意。
他抬眼一看,星光霜霧正緩緩灑下液滴。溪水聲如此響亮,已勢如奔流。
僅僅一吐息間,沃里亞即把散落四周的物品塞回了行囊。他三步並作兩步向高處衝去,也顧不得身側的刀鞘重重擊打側身。
風雨迎面砸來,他迎着逐漸洶湧的落水向上,死命抓住黏糊的莖葉維持平衡,免得隨着泥漿一路滑落。
渾身已經濕透,肺里也嗆進了不少雨水。沃里亞只顧一路猛衝,在抵達‘嘴巴’時甚至忘記了那條曾經歇足於此的龍。他在一片深過半腰的泥濘中扭動身體時,突然踩到了一片堅硬的物體。
不過是石塊,卻令人驚異地帶着熱度,足以透過泥水與濕透的毛皮靴子。沃里亞心中一動,一面覺得難以置信,手指向下滑落,摸到了那黑如炭塊的物體。
掌中的正是龍鱗。自然剝落,與手掌差不多等大的黑色龍鱗。明明被埋在泥水之下,邊緣處仍紅熱發燙,放在掌中不多時就把水汽蒸干,露出了顆粒狀的泥沙。
不及多想,他將龍鱗塞入腰包,繼續涉水走過下顎。淌過水池,抵達對岸的小徑,便直通地表。
連滾帶爬,衝出洞穴,踩着藤蔓來到谷頂。他扶住樹榦略微歇息,遠遠看到雨霧的另一側有火光湧現,心知那條龍仍在與某物爭鬥,而腳邊霧氣重重,深淵綠意盎然,無邊無際,直通向無人涉足的永恆黑暗,一種似要向下墜落的恐慌感鑽入心底。
狼嘯響起,他拔刀在手,再度開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