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有數日沒能與他同行了。

沒有爭吵、沒有衝突,甚至也沒有一句徵兆的話語,只是偶然的一次疏遠,兩人之間的距離就此被拉開。像海洋深處裂開了一道溝壑,而且它似乎並沒有彌合的意思。即使只是這短短數日,對他來說也是煎熬。他在教室里踱步,在上下學的路上搜尋着他的身影,在走廊、在窗前,他遠望田徑場上......每每想起,他就做出這樣的推測:他有他的理由,或許只是因為自己最近回家回得太早,而他還願意為大賽付出更多練習。

"對不起,事出有因,我一定會在之後好好追上你的。"

他,尾之上俐玖,在心中為友人埋下百分之百的信任。

他不得不更早來去到學校來彌補放學后落下的訓練時間。本就睡眠不好,這樣更是火上澆油。但只要再堅持一段時間,就可以恢復正常的作息,倒也是一種安慰。跨過門廊,俐玖走進玄關,他的鞋櫃正好和肩部齊高,不用抬手或者下蹲,只用伸手就能輕鬆打開。對有些疲倦的精神來說,這也算是另一種安慰的形式。

利索地換上了室內鞋后,他用手扶着櫃門,望向了樓梯間。他的瞳孔擴張得像是夜裡的貓,聚焦在了遠處,準確的說,應該是教學樓後方的體育場。他彷彿能看到男生們亂糟糟的更衣室。俐玖跺了跺腳。室內鞋,待會還要換上運動鞋。這真是麻煩的差事,難道不能直接用他擦洗乾淨的運動鞋在室內用嗎?不能。俐玖咽下一口唾液。

一個人影靜悄悄地游進俐玖的餘光,安靜地像個背着他行竊的小偷。俐玖等待他已久。他的視線險些與俐玖相匯,飄忽着眼神,他扭頭,步子越邁越大。

他來了。俐玖對自己說。終於,你來了,俐玖在心中默念。

俐玖潤濕的嘴唇微微張開。

零碎的字詞在咽喉加工、整理,他的舌頭和牙齒振動。俐玖要說出什麼,一定是大聲的,很大聲的。聲音會在清晨的走廊里回蕩。

一隻令人糾結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聲帶,他張口結舌。俐玖眨了眨眼,友人的名字嘟囔在他嘴裡反覆咀嚼,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之上。俐玖的手指不悅地敲打在鞋櫃的金屬門上,節拍急促,咚咚地替他發聲。不論誰都明白,他沒法聽見的。

他沒能說出的四個字——邦己,稻松邦己,簡單的四個字,代表着那個頂着一頭打理得仔細卻叛逆地膨起來的捲髮的男生。他是尾之上俐玖自小學開始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尾之上初中時曾搬去外地,但二人依然保持聯繫。高中,在俐玖的堅持下,他們再次相見。邦己個子不算高,腿腳卻很麻利。多虧這點,他是如今田徑部里的新星之一,很受部長器重。並且,也是他邀請尾之上加入田徑部的。那時他說:“高中了,我們做點什麼吧?”俐玖不假思索就答應了。現在,他們正準備面對地區預賽,規劃、訓練、檢驗,為了能佔據一席之地,所有人都為此忙得焦頭爛額。

“早安!現在要去訓練嗎?”

另一位部員輕拍俐玖的肩膀,他的身體為之一振,聳了聳肩。等回過神來,又點了點頭。俐玖看着面前的人突然做起一副鬼臉——他的舌頭幾乎能貼上自己的鼻尖。這有些不明所以得好笑,俐玖的唇邊斜出一道憋不住的笑容。部員見他打起精神,便一收剛才滑稽表現,有些過分鄭重沖他點頭,然後揮着手朝過道的方向走去。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的邊界,俐玖關上了鞋櫃的門。哐的聲響傳遍了清晨的走廊。

傍晚,他沒去參加訓練。在校門口短暫停留後,就走上了回家的路。小氏族似的男學生們恨不得擠成一團,哄鬧地討論着遊戲、漫畫和學校里的女生。接着走過一對情侶,一躲開老師的視線就趁機粘在一起。幾個零零散散落在路上的學生,他們低着頭,嘴唇魚似的翕動,手中的便攜單詞本隨他們的步伐抖動。校門不遠處一根電線杆后,一個外校的長發女生,每日都在此,不知正等待着誰。與他同行的還有更多他記不住臉的人。在他們之中,尾之上俐玖一點也不顯眼。走下坡道,他轉向一條與人流相逆的路線,這裡少有與他同校的人出現。偶爾才會遇上幾個高年級的陌生人。即便相遇,俐玖也無意理會,只在接近時道上一句“學長、學姐”,僅此而已。

他順着道路直下,擺脫城市的束縛,看兩側的樓房逐漸低矮,最後筆直鑽進一片純粹的空曠地帶。右手邊由城市綠化林取代,左手一側則是河道,三座橋樑橫跨其上,連接着兩岸的空間。整條路就這樣呈緩緩上坡勢向遠處延伸,拐着幾個弧度極緩的彎曲,通向另一片混凝土叢林。夾在兩片富有現代感的都市區劃之間,視野毫不拖沓地展開,天空被完整呈現,城市也只能淪為遠處的背景牆,這一段路可謂十足的暢快。不得不說,實在讓久居城市的人也能舒一口氣。

俐玖漫不經心地打量着河道上被夕陽掀起的粼粼波光。順着河流的方向看去,在河邊的淺灘上有幾個人影——小孩子——閃動在他們身後更深的橋樑的陰影之下,不時爆發出一陣咯咯似的尖笑。俐玖環顧四周,其他人都顧着自己的事情,似乎只有他發現了這群頑皮的小孩。隨着距離的縮短,他能看到,小孩子們聚在一起玩着傻氣的遊戲。他們把石塊投出,看能在水面上跳躍多遠。俐玖悄悄皺緊眉頭,他曾經是這遊戲的高手,但也已經很久沒玩過了。石塊不再是他手中致勝的法寶,它被他丟棄,摔在地上,只會在他發泄時被一腳踢開。

他於是想到,自己小時候和邦己就是把時間浪費在了這些破事上,如今才會總像個半吊子一樣死命追趕。

他突然爆出一陣怒吼,直衝河灘處而去。小孩子們的笑聲戛然而止。糟糕。俐玖面露羞澀,手忙腳亂地抓緊了書包背帶,快步離開。霎時間,這路上只留下四周一臉困惑的人待在原地。

邦己在睡下之前,一直坐在書桌前望着窗外的月亮。他用手肘支撐着下巴,歪斜着頭,眼神緊緊勾住外面半掩的月牙。偶爾薄雲飄過,他就搔搔額頭。

他接到一通電話。可惜,是部長打來的。邦己聽到聽筒中傳來他那鸚鵡一樣彆扭的聲音。

“晚好!還好沒有太晚。”

“部長,就要 10 點了。”

“你還沒睡下那就不算晚。”

“哼,很急的話,那你就直接開始講吧,我在聽。”

“好、好。你倒是比我還急。簡單來說,就是我和夏昌他們幾個討論出預賽的人員配置了。畢竟我們跑接力的,還是絞盡腦汁好好想了一下。這應該是目前來說最符合我們每個人優劣的分配。”

“只有一個嗎?”

“啊,不愧是你。這你不用擔心,他們幾個也提出來了,所以我們準備了好幾個備用的方案。簡單來說就是候補隊員,能頂替相似成員的分配位置。聽起來是不是有種他們球隊的感覺?哈哈哈哈......”

聽筒中持續不斷的笑聲傳來,邦己眯起眼睛歪過了頭,試圖讓聽筒遠離一些。

“嗯,這沒問題。”

“多虧新生,這回候補盈餘相當大。就連我也被分進候補里了。”

“你來......做候補?”邦己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遲疑。

“那是當然。你們很厲害嘛,當然讓你們先上才對。”

邦己聽后,若有所思,他回答道:

“那理想情況下,你不就沒法參加了嗎?”

“還有明年的嘛,怕什麼。”

“明年也會有新生的。”

“我努力這麼多年,怎麼會輸給他們啊!”

“你說得倒是輕鬆,今年不就被趕超了。”

“你不用替我擔心啦。我可絕對連你們幾個也一起超過。總之,這個隊伍配置也算是暫定的,要是有誰受傷之類的,都能進行調整。”

“好。”邦己點了點頭。

“那,給你念一下目前的成員。”

聽筒那一頭人聲沉默,傳來嘩啦嘩啦翻動紙頁的聲音。那聲音像是被過濾了似的並不清晰,顯得很單薄,甚至說刺耳。

幾秒鐘后,人聲重新出現。起初只是一些不帶任何意義的擬聲詞。邦己專註地聽着部長發出的嗯聲或是呃聲。結束了短暫的思索,部長開始念起一串名字。

“首先是你,而我會作為你的候補支持你跑這個首棒。”

“然後是一年級的幸作,你也見過了,雖然是新人,不過很有潛力對吧。我們決定在第二棒給他一些發揮空間,然後他的候補是夏昌。”

他接下來會聽到的一定是那個名字。

部長就要把他的名字念出來了。邦己心裡清楚他一定會被指定跑第三棒。不論什麼危險情況都能穩定地追回來,這是他擁有的實力。邦己期待部長在說出那個名字時會遲疑,但並沒有。部長流暢地繼續念着候選的名單,很快繼續到了第四棒的人選。他把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念得清晰響亮,對那個人來說,這兩人之間只是一如往常。

“然後,還有幾個候補。嘛,部門裡沒剩幾個人了你也應該清楚,就藤見學長他們幾個人。三年級了很不容易啊。”

“清楚。”邦己把話說得很利落。

“怎麼樣,我們的工作還算可以吧,有什麼疑問的地方請指教。”

“我覺得沒問題。”

“那就好,晚安。”

“晚安。”

邦己把自己的頭髮搔得更亂。他沒心思再去看月亮了。那晚上,他一直桌前坐到凌晨 2 點。

第二天,他就在教職員辦公室外的走廊目睹了那惱人的一切。

邦己方才詢問完指導老師,他離開辦公室,順着走廊準備前往食堂。遵循着一直以來的習慣,他邊走邊扶着走廊那一排排被擦得像是不存在一樣的窗子。窗外的風景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說沒有意義,但邦己總是看。這着實有趣。他看那些自己並不認識的人踐行屬於他們的每日規劃,或是突發的,那些讓他意想不到的人,他看他們所有人的活動。然後,只是無意中的一瞥,讓他在中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俐玖......”

尾之上的名字滑上了他的舌尖。他扭動舌尖反覆念叨着同一個名字。

俐玖正坐在中庭的長椅上。他一隻手撐在座椅邊緣,另一隻手扶住自己放在腿上的便當盒。那裡面的飯菜已經剩的不多了。他的身旁坐着一個長相可愛的女生,面熟,或許是見過一兩次的一年生吧。她戴着眼鏡,比俐玖要矮得多。在她的腿上,也放着同樣款式的一套便當盒,滿的。俐玖正滔滔不絕地和她說著什麼,簡直像只忠心的小狗向主人獻殷勤。稻松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一時間停下了前進的腳步。

“果然是真的啊。”

邦己後退幾步,接着小跑着去了食堂。聽別人說,他那天離校異常得早。

後來的幾天,俐玖抽空參加了放學時的訓練。雖然會比其他人早退,但也盡量彌補了先前組隊檢驗時的空缺。他為此感到十分抱歉。但,令他驚訝的是,邦己的身影卻並沒有出現在田徑場上。

他向部長詢問,也只得到了模稜兩可的回答。

“邦己那小子最近天天請假。不過,可能有什麼事吧,我倒不擔心他,他有他的理由。”

“是啊,他有他的理由。”

俐玖在心中重複這句話。沒錯,事出有因,解釋不清的事情總有它的理由的。他期待着自己的事情解決,然後等邦己的事情也最終解決。俐玖像吃下定心丸,訓練的時候他什麼都不想,只有眼前的目標和身旁掠過的風。

事情發生在三天之後。

離純粹的夏天越來越近,黃昏的到來被拖得更長。俐玖選擇多陪同伴們訓練一陣。和往常一樣,起先是熱身,然後趁熱打鐵接着進行了一系列基礎訓練,最後才是對比賽的模擬。之間幾乎沒有留出什麼多餘的休息時間,但俐玖他們早已適應。幾個月以來的堅持讓他們在面對高強度的練習時也能輕車熟路、不出差錯。在稍晚的時候,他們攻克了一直以來幾人之間存在的諸如在接棒預跑時的間距控制不當等等細節難關。正式隊伍過後,候補隊伍也要完成同樣的流程。

等到結束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

部長決定和其他幾個成員開個小會。他則拿到一沓未及時提交的活動日誌,一個人往教職員辦公室走去。俐玖希望老師還沒離開。

除了幾個專心為比賽聯繫的大社團以外,校園裡已經不剩多少人了。俐玖穿過人影稀疏的走廊,夕陽橙紅色的光幕開始自窗邊蔓延,一直到牆壁之上。他聽見辦公室內有人在細聲談話。輕輕敲門后,裡面的人聲停下了。俐玖想象他們正直勾勾地盯着門后,將注視着自己走進去。

他推開門,點頭示意。

辦公室內很安靜。教師們平時坐着的位置都被空了出來,桌上的陳設把他們平時的性格暴露無遺。十幾張辦公桌整齊排列。在房間的角落裡,一頭烏黑的頭髮高過格檔,露了出來。這是田徑社的指導老師。在他旁邊,站着一個捲髮的少年,手裡握着一張柔軟的打印紙。他的眼神死死地鎖在俐玖的臉上,一副不安地凝視着。

俐玖的腳停在原地,畏葸不前。但他選擇開口:

“邦......己,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個不用你管的吧。”

像是重新取得了動力的機器人,俐玖一步一步邁開,一步一步接近。

“你拿的是什麼?”

“申請。”

“什麼申請?”

“退部申請。別再問我了,你都猜到了吧。”

一旁的老師看着這一幕,憂心地扶着眼鏡。他抬起頭,撥浪鼓似的在俐玖和邦己之間反覆擺動。

“你們兩個......有事好好說啊。這裡是辦公室。”

“可......”俐玖猶豫了一下,聲音越來越小。

“尾之上你先別著急,稻松同學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那就說啊”,俐玖皺緊眉頭,又重複了一遍:“讓他說。”他的音量逐字升高,又將要壓制不住。

“我自己想而已,退部而已,只是我自己想就可以了吧。”

俐玖咬住了嘴唇,沉默了。邦己見他毫無反應,繞過他的身體,向門口走去。在準備嘆息之時,突然而來的一下推搡讓邦己失去了平衡。他的手腕被衝過來的俐玖緊緊握住。俐玖把他擠到了過道邊沿,嘴裡重複着:

“給我。”

“把單子給我。”

“喂,你們兩個!”

聽到旁邊老師起立的聲音,邦己猛地揮手掙脫了俐玖的束縛。他踉蹌兩步,衝出了辦公室的門,只留俐玖木然待在原地。

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俐玖卻低頭不應。

“沒事嗎?”

俐玖點了點頭,然後說:

“抱歉。讓您看到這樣的......”

“沒事。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啊。”

“一點小矛盾而已,老師不必在意。不過,單子,您可以不收嗎?請給我一次機會。”

“這......這可怎麼辦才好。”老師的眉毛無奈地上揚,嘆息,然後標誌性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鏡。

“邦己他是部里的強手。不管怎麼樣,他要留下來。請您給我一次機會,就當沒有看到過這張申請。”

“唉,明天以前吧。我得顧忌到他本人的想法,你能明白吧。就這樣吧,你們之間的矛盾,給你一天時間解決。”

“謝謝您的理解。哦,對了,這是部里的活動日誌。”

老師瞪大了眼睛,接過了俐玖遞出的筆記本。

“唉,你們這些個小孩,可真夠麻煩的。行了,快回去吧。”

俐玖又一次謝過老師,他深深鞠躬,頭髮劃過桌子的稜角。

收拾好書包后,俐玖重新踏入了走廊。夕陽落得比剛才還要低,紅光一直燃到天花板上。燃在俐玖的一側臉龐。他另一半臉被遮在光線的陰影中,與他的身體一同被投在牆上,大得驚人。他與影子遊盪在二樓空蕩的走廊之中。

俐玖的步子邁得如此地慢,與平日里在田徑場上活躍的身影正好相反。他像是與時間搏鬥,竭力用更長的時間向整個校園告別,就如同遲暮的老人一般。

從外側的樓梯降至一樓,三兩結束了活動的同學嬉笑着從他身邊跑過。他的身影擦過掛着水滴的龍頭、鮮紅的消防工具箱、張貼滿海報的通知板。接着,幾個手握清潔工具的同學被他留在身後。一對關係親密的女生在鞋櫃前交談甚歡。他也走到鞋櫃處,這裡離開了太陽的光芒略顯昏暗。他看着數個學生跨出門,走遠,消失在視野里。他花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換上他那雙得意的、擦洗得乾淨的運動鞋。那也是紅色的,正如夕陽的光線。

一路上他思索着所有自己沒能考慮到的可能。他努力變成邦己心中的寄生蟲,在他的思維里流動,爬遍每一個角落。結果俐玖自己的思路被打得更亂。他索性放棄,他什麼也不想。

像個遊子漫步在校園裡,歸家一詞飄蕩在視野的遠方,他走走停停,看以往不曾注意的校園景象。

直到門口,他在這裡能看到田徑場的一角從樓房中探出。至此,他不得不為整所學校告別。

正當這麼想時,一聲叫喊打斷了思緒,沖入他的耳中。

“尾之上!”

他回頭去看,部長卻幾步竄到了他的面前。

“老師沒說什麼吧?”

“沒什麼,下次早點交吧。”

“那就好。最近兩天忙得要死,我給忘了。”

部長示意與俐玖同行,他們就這樣一起走出了校園。一路上,部長不斷徵求他的意見,希望能為練習方式找到新的突破點,俐玖卻不願多說什麼。他只是暗自慶幸部長還沒有得知方才辦公室里發生的事情。

突然,部長擺出一副壞笑。用他那有點噁心的表情賣了半天關子后,他終於開口:

“那啥,你別生氣,我從別人那裡聽到的。”

“什麼?”俐玖一臉詫異地看向突然拋出可疑話題的部長。

“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他們說你交到女朋友了。真是恭喜,先我們一步。”

“啥?什麼和什麼啊?”

“就是說啊,看你最近訓練一天比一天辛苦,等這兩天過去了多陪陪她嘛。畢竟我們社團這麼人性化。有女朋友之類的加油助威,少訓練上幾十分鐘,也完全沒問題不是嗎?”

俐玖聽后發瘋似的搖頭,他在部長面前不停地揮手,嘴裡連珠炮般射出一連串的話:

“不不不!你是完全搞錯了。我哪有什麼女朋友。要說的話,我只是前兩天接待了一下妹妹而已。那個絕對是認錯了吧。話說回來,到底怎麼才會傳出這樣的話啊?是不是你在試探我對社團的忠誠啊?”

部長顯然被他慌亂的解釋逗笑了。

“噢,你還有個妹妹啊。”

“什麼叫‘噢’啊,這和社團不是沒關係嗎。話說回來,你從哪裡聽到的啊。”

“那你就當是我在試探你吧,不過這事……是之前邦己那小子跟我講的。我還以為至少這類事情他會清楚的。”

“邦己......這樣啊。”

“說起來,他也好幾天沒來訓練了。最近我這個候補可是受罪了。”

“如果他回來了,我不知道部長還是甘願做個候補嗎?你會想把最近的訓練成果就這樣讓給他嗎?”

“瞧你這話說的......”

部長又像平時那樣用笑容敷衍掉了自己的回答。俐玖看着他真摯的臉,完全無法猜透他的真實想法。他解釋說:“我只做好本職工作就可以了。只用負責把部門管理好,然後讓你們的訓練開心地拿到成果,我就滿足了。這不也挺成功的嘛。”

俐玖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就算光是為了你這句話,我也會好好跑的。”

“是嗎?那就給我看看吧。”

行至道路盡頭,在路口處,部長向他道別。俐玖學着鄭重地向他點頭,卻無意中把他逗笑了。

離開前,部長對俐玖說:

“你們兩個,我很看好你們兩個啊。”

俐玖苦笑着向他道別。

他又走上了那條回家的道路。沿着河道前進,空曠的空間更能和夕陽親密接觸。林地的樹木一面被染紅,拉出長影。俐玖只能看到樹木的背面顯得更加幽暗,幾道陽光透過無數的枝丫鑽出。

他不安地攥緊拳頭。可惡的是,再衝動也無用。他本沒有任何理由去摻和這些事情,沒必要追上,只要等邦己來告訴他這樣那樣的消息。就像現在就好,他欣然接受一切。

另一種焦急的想念佔據了他的腦海。俐玖的牙齒打顫,他不願就此結束。俐玖看向遠處落下的夕陽,彷彿就落在他的家的上面。

他循着那自顧自邁動的腳步, 記憶將他引至這裡。俐玖走下道路左側的幾級台階,下到河灘之上。

遠處,熟悉的橋下,還有熟悉的身影。

蓬鬆的、有些發栗色的短髮,他大鵝般的嗓音,他奔跑時的每一次邁步、手的甩動、迎着風顫抖的運動服……所有的一切一一呈現在俐玖的腦海中。他不再是個人影,而是一幅幅精心編排的畫面。

邦己一個人坐在橋下的石階上,雙腳遠遠地推開河灘的濕土。他拾起身邊的一塊碎石片,然後用力丟出。石塊擊打在水面上,彈跳幾下,便沉進了河水的懷抱。

“像這樣才對!”

俐玖也撿起一塊,他弓起身子,把手送到遠處,再以極快地速度甩動肩膀,石塊應聲而出。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石塊在水面彈跳了有足足十二下。最終也落入水中。

橋的陰影籠罩的水面上,兩道完全不同的波紋軌跡逐漸交融在了一起。回蕩、反彈、擴散、去往更多方向。

“我一直都沒法像你扔得一樣好。”

邦己背對着他,默默坦言。

俐玖也承認,自己喜歡這樣的遊戲。它很少和別人交流,只顧自己一個人在運氣與技巧間努力平衡,拿到高分。這也許也是他加入現在社團的理由吧。但現在也許不一樣了。

“你不能退部。”

“如果我說我堅持要退呢?”

“那樣又有什麼好處?誰能得到什麼好處?”

“皆大歡喜。”

“可我不開心。”

“這不是你的事情,我是為大家着想。我退部的話,部長就能名正言順的參加比賽了。”

邦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

“你覺得他會答應嗎?他會因為你退部了很開心嗎?”

“我知道他也很想跑的。”

“我不接受。如果你退的話,我也退。”

“不行。”

“怎麼不行?”俐玖的聲音里夾雜着氣憤。

“那樣的話……”

“我到底做了什麼?我把你怎麼樣了嗎?你告訴我的話,我可以改啊?”俐玖氣沖沖地繼續追擊。

“你一直都是這樣。你猜不到嗎?”

邦己也總是這樣。他看似總是軟弱的一方,實際上最有主見、最咄咄逼人的就是他。沒錯,從小時候到現在一點沒變過。

俐玖在沉默中回憶起小學時的情形。同樣在橋下,同樣是他們兩人。在這橋下彷彿就是他們情緒的庇護所。生氣了會來這裡,高興了也會來。他會跟着他離家出走,來的也是這裡。數不清的時刻在這橋下重疊。

俐玖想起一次爭吵,一次比現在更加激烈的爭吵。他已經忘記究竟是為何,也忘記爭執如何結束。只有同樣的心情流淌在他的身體里。

像這大橋的陰影一樣,俐玖不得不承認,他們兩個人一直都沒有成長。一直都是這樣固執的傢伙。

邦己開口了,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很難受啊。我的心裡也很難受啊。你不是交女朋友了嗎?從你第一天莫名其妙早離校開始我就在猜了。我本來以為……我們就一直這樣,普普通通的。我從沒想過會這麼容易,我們這麼容易就疏遠了,你的時間不能全部都借給我了。我只是……突然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麼重要。”

俐玖辯解道:“你搞錯了。”

“我自己看到了!”

“你看到什麼了?那是咲來啊!就是因為她們搬回來了所以我才整天忙前忙后的啊。”

邦己搔了搔自己的額頭。他的嗓音逐漸沉了下去。

“咲來?她回來了?”

“嗯。媽媽工作上調動,他們決定回來住了。”

邦己鬆了一口氣,垂下了肩膀。

“但我還是會退部的。”

“為什麼?”

“這樣的話就不用和你……”

俐玖攥緊手心,在邦己說完話之前,他就重重將那一拳揮了出去。

“你怎麼還在說這些沒用的東西!”

邦己沒能站穩,他捂着自己的臉倒了下去。而後他又迅速爬起,把手中的書包甩到一邊,朝俐玖撲了過來。

邦己把俐玖按倒在地,用雙手扯住衣領將他的臉拽向自己。他嘶吼一般抱怨:

“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考慮別人的心情?不要總覺得你什麼事情都能做。沒錯,我在等你阻止我。我啊……我在等你。你為什麼總是不來?我真的……什麼都不為,但我很生氣,對你一直以來對我的態度。”

邦己氣沖沖地瞪着他。

“我害怕打擾到你,以至於什麼都不敢做。”

俐玖醞釀許久,卻又將這坦白咽了回去。不合適,這不合適。他不覺得邦己願意聽到的是這個。腦海中星點線索像是錯誤的拼圖,最終俐玖發現自己沒辦法揣測他的心。

俐玖歪過腦袋。他只是小聲喃喃着:

“抱歉。”

他的校服被放開了。眼前的人揉了揉眼睛,緩緩站了起來。

俐玖閉上雙眼,聽身後不遠處河川流動的聲響,寂靜、回蕩在橋下的空間。過去了好一陣,他才爬了起來。拍了拍頭髮和身上沾滿的濡濕的泥土,俐玖拿起了書包。

陰影之中,邦己靠在橋下等待着他,面相有些慍怒,想必是有些不耐煩了。他動動手指,邦己便會意。

二人爬上主道,並排走在一起。他們一直保持着微妙的沉默,像是保護着什麼重要的東西。樓房切入視野,河道、林地已是身後之物。等徹底重歸城市的懷抱,陽光也昏暗了下來。

一如往常,二人在岔路口處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