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和熙的初春下午。
一個三歲小孩疑惑的看向了路邊巨大的黑色物體。連門衛大爺的逗弄也無暇理會。他好奇的從大爺手中掙脫出來，蹣跚着往黑色物體方向走去。
“想看看那是什麼嗎？”
孩子點了點頭。
今天一戶人家要搬家了，那家的鋼琴已經用了很久，實在是無法帶走了。於是他們把這架破琴留在了院子里。請門衛幫忙處理一下。
門衛大爺把孩子抱上了琴凳。
琴鍵的堅韌程度超乎孩子的預料。細小的手指蹣跚着，但就是無法摁下去。孩子來了興趣，用手掌胡亂拍打一氣。眼前的黑色物體竟發出了聲音。
孩子欣喜的瞪大了眼睛。
那聲音如同玻璃珠灑向冰面，清冷而分明。
“哈……啊，怎麼又做了這個熟悉的夢？”
冬日的七點，天色還是深邃的淡藍。卓諒打了個哈欠，強壓自己想鑽進被窩睡個回籠覺的念頭。他看了一眼日曆，認真思考了三秒鐘。
“這次鋼琴課的時間是周六，然後今天貌似是……周五？”
花了好半天，卓諒才意識到，他只有一天的時間準備“還課”了。
打開窗，深吸一口冰冷的新鮮空氣，感受撲面而來的冰涼。睡意頓時消失。卓諒苦着臉盯着日曆上畫了紅圈的日期。把自己的臉埋進枕頭。
“要死了啊！還有一天了，什麼也沒練啊！”
草草吞了幾口麵包，卓諒就坐到了琴凳前。
這周還課的曲目是莫扎特的《d小調幻想曲》。
“上次摸琴貌似還是周一？算了，不管了。”
硬着頭皮摸上琴鍵，卓諒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手指在冬天是不屬於自己的，僵硬的彈不出一個完整的小節。剛彈出幾個音，他就猛地關上了窗，隨機衝到衛生間，把自己的雙手泡在熱水裡。
“呼……這下好多了。”
第一頁是非常順利的，他漸漸有了信心。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看來本周的琴課可以水過去了。
翻開第二頁，卓諒彈奏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臉色逐漸變得蒼白。左右手逐漸失去默契，亂了……亂了。終於，整個旋律像不堪重負的馬匹般垮了下來。他呆坐在琴凳上，千言萬語只匯成兩個字。
“沒了。”
打開萬惡之源——那個記着彈琴失誤的小本。
二十條失誤，如同一把重鎚打在他心中。
上一次是因為剛剛學這首曲子，老師只是讓他識譜。因此，錯的多一點沒什麼關係。但這周……二十條失誤，可能會死吧。
強忍着想撕掉那萬惡之源的衝動，卓諒開始一條條的練習。
“冷靜，冷靜，還有整整一天。”
想把一首曲子彈下來是很容易的，但想要彈好很難。而二十條錯誤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細節問題。
“這裡有個漸強符號。”
“這一處先弱后強。”
“這一處漸強。”
隨着一次次重複的練習，彈奏瞬間變得索然無味。
就這樣一直練到了晚上。
“算了，明天隨緣吧。”
卓諒抱着頭，癱倒在鋼琴邊。
“卓諒，明天還課能過嗎？一定要過啊，媽媽很愛你的。”
“大概吧……”
卓諒心虛的糊弄過了母親的問話。
第二天早晨。
母親興沖沖地拉着卓諒往老師家方向走去。
所謂還課，是一個玄學問題。學生的狀態，老師的心情，甚至於當天的天氣……都會對結果造成一定的影響。
很不幸，今天溫度很低。
還沒有進老師家的門，卓諒就渾身顫抖。他努力使自己表現的自然一點，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一定要過啊，卓諒。”
母親彷彿看出了什麼，轉身對他說道。
敲了敲門，鋼琴老師——林璇打開了房門。
這是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人，此刻她頭髮散亂，睡眼惺忪。身上胡亂套了件衛衣。很可能她今天想睡個回籠覺，但被備忘錄上的上課提醒吵醒了。
“那麼，你開始彈吧。”
林璇泡了一杯咖啡，翹起二郎腿。身旁的筆隨時準備記下卓諒的每一個失誤。
“完了，全完了。”
卓諒的手指反饋出的是一片雜亂。
大腦已經發出了悲鳴，自己已經接近彈不下去了。錯音不斷增多，一個……兩個……剛開始還可以用右手的和弦勉強壓一下，但後來錯音越來越明顯。這也難怪，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左手為什麼這麼離譜。在一片黑鍵中時不時碰到白鍵。
終於，在最後一個簡單的和弦過後，彈奏結束了。
“你這周怎麼練的？錯的比上周還多。”
此刻，林老師惺忪的睡眼中藏着鋒銳。卓諒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該輕的音不輕，該重的音不重，後面左手滿篇都是錯。”
林璇犀利的指出了問題。
“這裡應該這麼彈。”
林璇坐上琴凳，同樣是剛才的旋律，她的演繹明顯不同。輕重把握的十分精準。最重要的是，林璇的演奏完全沒有錯音。看來這次還課肯定是不過的了。
“跟你的兒子好好聊一聊吧。”嘆了口氣，林璇摸了本雜誌看起來。
“進來！”
卓諒跟着母親進了老師家盡頭的房間。因為沒有開燈，裡面一片漆黑。他剛環顧了一下周圍，臉上就挨了一記耳光。
卓諒剛想躲，又是一記耳光打了上來。
“不準躲！好好看着我！”
卓諒看着母親，母親的雙眼滿是憤怒。
“一次琴課那麼貴，你就這樣彈？”
剛想分辨，卓諒腿上再挨了重重的一腳。
“你知不知道我賺錢有多辛苦？”
“你就是個白眼狼，畜生！”
罵的許久，母親毫不解恨。順手拿起包里隨身攜帶的雨傘，一下下抽打在卓諒的身上。
一下，兩下……這一下應該是傘柄打在背上。火辣的感覺頓時令卓諒想叫出來。皮應該是破了。又是一下打在肩上。這次隔着衣服感到了劇痛。應該是打在骨頭上了。眼淚頓時流了下來。
“你敢哭？敢哭繼續打！”
卓諒好不容易止住了淚水，但是母親並沒有停手。她把卓諒的袖子褪下，對着手臂，又是狠狠的一下。這一下直接讓手臂的一塊變成了觸目驚心的深紫色。力量之大彷彿聽到了傘柄痛苦的哀鳴。終於……在連續的四下后，雨傘不堪重負，傘柄折斷了。尖頭把卓諒的手臂刺出了血。母親這才停下手。
天空中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那一天，母親用着另一把傘，只留卓諒在後面一步一步的慢慢走回家。雨水與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只能低下頭，不讓路人看到他狼狽的模樣。
卓諒從未覺得回家的路如此漫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