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魍魎還沒有從白夜的房裡出來,不知她們是否已經睡着,琉華守在房間門口過了許久,不知是因為疲倦還是因為悲傷的感情過於沉重,終於連平日里幾乎不需要睡眠的她自己也坐在那裡,慢慢陷入了似睡非睡的恍惚狀態,意識朦朧之中似乎聽到身後的紙門拉開的聲音,好像有誰從自己背後經過……猛地一下驚醒過來,琉華立即站起身,跟在腳步後面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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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蒼冷的月光照耀世間,漆黑的天河中卻沒有平日里的那些燦爛的星辰,不知是因為天氣原因還是別的什麼關係,今夜,天空之上的星星比之常日要格外的少。

赤着腳只穿一件單衣,站在庭院中,周遭響起似有似無的蛙鳴蟲叫,晚風吹拂泛起一絲寒意,少女寂寞的背影不僅略顯單薄。

“白夜……”

站在長廊上,琉華開口叫了一聲背對着她的少女。

“我只是,想要看一會兒月色……就是有點可惜,沒能看到星河……那些星星好像都不太想見我。”

“星……白夜?你沒事吧,你別這樣……”

以為對方是不是因為太過於悲傷而精神上受到打擊出了些問題,琉華剛準備從走廊上走下去,白夜便轉過了身,對着她微微笑着。

“你……”

在於白夜的雙眼對上視線的那一剎那,琉華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那雙眼中涌動着吸入一切光華的深暗,渦流旋轉光影消融,如同將夜空中所有星辰全部吸入了眼中一般,宣告着全天萬物無人可與自己爭輝,與那孤皎的蒼月一般,在這片黑夜之中,獨自綻放令人心生“寒冷”的孤獨之美。

那份美麗超越時空,那份美麗流轉與天地之外,不應墜落塵間,不應……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你,你不是白夜!!你是,你是……”

琉華驚叫了出來,然而,眼前的“白夜”卻只是對她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微笑着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白夜是做不出那樣“狡黠”的表情的。

“我沒有惡意,不要這麼大聲,會吵到……那個孩子的。”

她所指的那個孩子應該是說魍魎。

“你,你是‘神髓’!不應該的,椿姬她,她不是已經……”

已經不是即將蘇醒那麼簡單的事情,出現在眼前的狀況只有一種解釋,沉睡於白夜體內的“神髓”,已經完全醒來……看到那雙眼睛琉華就立即明白過來,如今支配着那具身體的並非白夜的意識,而是……

“椿姬……那個小姑娘么?她確實很努力了,而且也有資格,如果讓我來選的話,她應該是可以成為‘神子’的,但是,以現在來說,要想鎮住我的靈魂,她還……”

聳了聳肩笑了一下,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麼已經很明顯了……要想為“神髓”鎮魂,椿姬還“不夠格”。

“把,把身體還給白夜!那不是你的東西,你不能這樣做!”

琉華語調飛速,焦急的手足無措,可是,僅憑自己根本拿那個“神髓”毫無辦法,不如說,面對連世界的存亡都只在對方一念之間的角色,自己這種“配角”又能起到什麼作用?

“噓……”

對方再次重複了一遍“安靜”的手勢,對着已經急的快要掉眼淚的琉華,“神髓”稍稍低頭,她的笑容似乎比剛剛要更明顯了一些。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我還是在別的世界第一次遇見你的異位體……這個世界中,居然是這樣的關係么?這可真是孽緣了……呵呵……真的很有意思……”

她輕聲說著琉華聽不明白的話語。

“放心吧,我沒有惡意。”

接着,“神髓”抬起頭,對琉華露出了一個像是想要表達“安心”的笑容,可是那個表情無論怎麼看都沒辦法讓人安心下來,果然,一見到對方的“微笑”,琉華好像變得更激動了,她顫顫抖抖着像是想要走下長廊,拚命去把白夜的意識給找回來。

“百年之前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便已預見此身之主殞命之刻,依附其身靜待那一刻的到來,原本,此身本應早已是我之所有,然而……百年歲月身死魂消但卻思念留存,一絲嘆息一口呼吸一個願望,既然如此,我也想着乾脆成全她也好,你不用擔心,奪人所愛並非我的癖好,我只是想要看一眼,這個世界的月色而已。”

抬起頭仰望蒼月,“神髓”繼續訴說著她的話語,明亮清晰如泉水般涓涓流入耳中,然而,如果稍有不慎,那些話語也會化作引人步往破滅之道的致命誘惑。

“我為執掌‘須臾’的月之半身,是來自其他世界,支配着黃泉彼岸的神明,至於名字,你們並沒有需要知曉的必要……這個身體並非神體,如若要在我意識清醒的狀況下承受完整的‘神髓’,那麼你口中所說的‘白夜’必然會消失,所以,我會繼續沉睡,會睡的比之前更深,之所以特意將自己的意識浮現和你說這些話,是希望你能夠明白……”

“我一旦真的那樣睡去,以後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危險都不會再對‘白夜’施以援手了,不會再有千鈞一髮的奇迹發生,如果真的走到了盡頭,那就是‘結束’的時候。”

“神髓”微笑着望着琉華,靜靜等待她理解清楚自己所說的話語,然後……

“直到這個孩子真正死去之時我都不會再顯現了,如此,對你們而言也算是最好的情況吧?那,就這樣說再見吧,這個世界的琉華……不對,以你們的立場應該不會想要再見到我,因為那就代表着‘白夜’的……所以,就在這時說永別吧……”

就像是在道別一樣,“神髓”向著琉華微微低了低頭。

“雖然頗具辛苦,但也祝你們旅途順利。”

再抬起頭時,眼中的“光輝”已然不在。

“琉華?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只是想出來看看月亮,沒事的,不用擔心我。”

白夜的表情混雜着寂寞與悲傷,還有些茫然,她不知道琉華什麼時候突然就出現在了那裡,看她的樣子,她對剛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無所知,而琉華望着那樣的白夜,心中不知到底該是喜還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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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並排坐在走廊上,低着頭望着地面,誰也不說話,就那樣過了許久以後,在琉華都快要懷疑她們是不是要就這麼坐一晚上的時候,白夜終於開口了。

“我要報仇,我要給柚葉報仇。”

濃郁的黑色在心底里沉積。

“我要殺了那些混蛋,我要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語氣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不斷重複着猶如自我暗示一般的話語,那顆心也在黑暗中下沉,下沉。

“什麼道星宗,我要把他們全都殺掉,怎麼對待我妹妹的我就要怎麼對待那些傢伙,一個都不放過……我要扒了他們的皮,砍掉他們的手腳,要把他們一個一個全都殺掉!”

少女的聲音中逐漸顯露出失去理智的狂氣。

“白夜,你冷靜一點!”

見到白夜變成了那副樣子,琉華立即按住了她的肩膀想要讓她冷靜些,但是白夜卻拍開了琉華的手。

“怎麼可能冷靜的了,我的妹妹,我的妹妹!!我的妹妹變成了那樣!!我的妹妹她死了!!你沒看到么,你沒長眼睛么!!她,她,柚葉她最後變得那樣的凄慘,你叫我冷靜一些!?別開玩笑了,我要宰了把柚葉變成那樣的傢伙,虛華仙,我要宰了那個虛華仙!還有道星宗其他的人,那個什麼教宗,還有那個椿姬,我全都要把她們殺了!!”

果然不能和她說椿姬來過的事情,要是白夜知道在她昏迷期間椿姬又來幫她鎮魂了一次“神髓”,她說不定馬上就會和琉華翻臉打起來……關於剛剛“神髓”顯現的事情也不能和她說,不然以白夜現在的樣子又不知道會鬧出些什麼事情,但是,也不能夠這樣放任她將自己的心沉入那潭黑色的泥沼之中,人只要犯下一次這種錯誤以後的日子就完全不一樣了,此前已經有過這種經驗的琉華比誰都更清楚這一點。

“報仇會讓你報仇的,我也會幫你的!可是你不要這樣子,不是讓憎恨驅使你的心就能夠報的了仇的,拜託你冷靜一些,這樣子根本不像你,你的妹妹如果泉下有知,也不……”

“別說漂亮話了!!”

是啊,我這個人,永遠只會說漂亮話而已,不管是教育別人的話還是安慰別人的話,一直以來我始終都礙於自己的“教養”,只會說些浮於表面的“漂亮話”而已,但是,我的心情……

“我的妹妹已經死了,死了!你明白么!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說什麼泉下有知,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如果不復仇的話,我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別說什麼不像我,就算變成惡鬼,就算變成妖魔,我也要把他們全都殺光!”

“你這樣太自暴自棄了!!一心只想着報仇,你要魍魎小姐她怎麼辦!”

“魍魎她不是我妹妹,不是!!”

“你這樣對她不公平!”

“難道柚葉的人生,我的人生,就有誰對我們公平了么!!”

當那股流水一般的悲傷漸漸從心中逝去之後,潮水褪去只余黑色的污泥,憎惡與怨恨,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從那些淤泥中冒出了枝芽,空蕩蕩的失去了支柱的心急需某種感情將其填滿才不至於崩潰壞死,於是,這些“詛咒”,就成為了最廉價的安慰品與麻醉劑。

和我一樣,和那時的我一樣。

“你不能這麼做!!”

琉華急了起來,她用力抓着白夜的胳膊和手腕,將她按倒在了走廊的地板上,滿臉悲切,淚水從眼角滴落。

比起與白夜一起痛苦的魍魎,我再怎麼樣都只能淌出幾滴眼淚,但是,但是,我的心情……

“我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努力想要掙脫琉華的壓制,但是現在的白夜根本使不出什麼力氣,沒辦法向平時那樣依靠自己的“怪力”,無法從琉華的手下掙脫,最後,白夜躺在長廊上,默默地流着眼淚。

“你這樣不公平,你明明都復仇過了,現在卻反倒來阻止我,你這樣對我不公平……”

無力又無助的哭泣最能刺傷人心。

“就因為我做過這種事情所以我才知道,不能讓你也這麼做!白夜!你相信我,這樣的復仇是得不到寬慰的,我不能讓你也踏進去!是啊沒錯,我只會說些大道理漂亮話,可我有什麼辦法,我學過的東西讓我只說得出這樣的話,但是,那並不代表我在敷衍你啊!白夜,說真的,我……那個時候你刪了我一巴掌,說‘我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那個時候,我真的,真的很感動,因為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會關心我了,可是,你真的把我當做了朋友看,你真的在關心我,所以,所以我不想你變成我這樣……犯下錯再後悔就沒有用了,你已經背負太多,再加上這些憎恨的話,你的心會變得什麼都剩不下,也什麼都進不去的,聽我的,好么,白夜?聽我的,求求你,就這一次聽我的,我會幫你的,一直到最後我都會幫你的,所以求求你聽我的好不好……”

以自己那“貧瘠”的話語無法說得出口的感情,想要努力讓白夜明白自己的感受,想要努力安慰白夜,讓她能夠稍微冷靜一些清醒一些,不要被仇恨沖昏頭腦,然而……

“是你的錯……這不公平……不公平……”

白夜只是那樣無力的躺在地板上,她偏着頭甚至都不看一眼琉華,雙眼之中完全失去光彩,就像是放棄了某些東西一樣對所有事情都感到無所謂了,白夜只是那樣躺在那兒任由琉華壓着自己的手臂不再掙扎,只是一味地重複着輕輕的呢喃……

“這不公平……不公平……”

顫抖着鬆開了壓住白夜的雙手,琉華站起來退後幾步,她腳步不穩看起來好像差點要跌倒一樣,捂着嘴,發出了細微的嗚咽,然後背過身,用長長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臉,離開依舊躺在地上的白夜,逃跑似地向著大宅更裡面的房間“逃”了過去。

即使已經跑得很遠很遠,“是你的錯”,那句話依舊在琉華的耳邊回蕩不停,隨便拉開一扇紙門躲進房中,關上門,琉華在房間的角落中蹲坐下來,細微的嗚咽斷斷續續停不下來,用袖子遮着臉,胡亂的在臉上摸來摸去,可是哭泣無法止住,淚水也無法止住,平時再怎麼樣最多也只會滴落幾滴的眼淚現在就像決堤了一般根本停不下來,被白夜那句“是你的錯”狠狠刺傷了內心的琉華,在今夜終於體會到了“痛哭”的感受。

是啊,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要求魍魎證明什麼,如果我沒有帶她們去那裡的話,白夜最起碼也不會遇見她死去的妹妹,如果不知道這件事情,她最起碼還能像以前那樣……但是,這只是借口,自己清楚白夜也應該清楚,不知道並不代表就能夠改變什麼,已經發生的事情是不會因此而變化的,以後白夜總有知曉自己妹妹悲慘結局的那一天,這並不是自己的錯,她明明應該知道這一點,但是……

“是你的錯”。

不管那是出於有意還是無意,

與人相識與人相交,因為彼此的快樂而快樂,也因為彼此的悲傷而悲傷,並且然後,彼此的話語,有時也會成為傷害彼此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