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白夜与魍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琉华低下头，不知是在看着地面还是自己的脚尖。
“神，神明大人！那我的愿望，我的……”
“……”
没有回答，而是伸出了右手……纤细的五指立即变作黑色的巨爪，将最后一名“胜利者”的脑袋一把捏碎了。
鲜红的血与带着肉的骨头碎片从琉华的爪间散落，被捏的粉碎的头部就如同是夏夜祭上，用竹刀劈开露出瓜瓤的西瓜一样。
甩了甩手，将爪子上沾到的血迹和肉片碎骨甩走，接着又变回了手的模样，琉华低着头，向宅子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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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起蜡烛，点燃灯盏，推翻油碟，然后用灯火点燃了纸门木窗，布帘床铺……火焰在我的面前一点一点的旺盛起来，不一会儿，灼人的热风便开始吹乱我的长发。
我不喜欢火焰，不喜欢如此炙热的东西，理由很简单……因为靠近就会受伤。
不论是人还是怨灵，火焰都会将我们灼伤，这一点，就算是现在也依旧没有变化……所以之前载着白夜冲入火海，我其实已经算是“拼上全力”了。
然而，就这样望着愈燃愈烈，很快便旺盛到能够将我吞噬的大火，有的时候……也会想到许许多多的事情。
人活着的时候，怕火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被火烧到就会疼……火焰能够驱逐黑暗，能够烧熟食物，能够带来温暖，人们常常用火焰来比喻自己心中的炽烈情感，用火焰来比喻自己的志向，用火焰来比喻自己的爱情，但是只要把手伸到火焰里以后立刻就会感觉到，啊，好痛……所以，用火焰来比喻的话，那就并不仅仅只是代表着燃烧的激情与爱情，更有其中包含着焚身之痛的隐喻。
人死了以后，要么入土为安，要么就用火焰带走尸骸化为烟尘，升上天空去往极乐……可是我，是没能黄土掩身，更是没有能够被火焰带走的应逝之人。
如今的火焰，对我而言是天敌一般的存在，照亮黑暗的光亮，驱逐邪气的热浪，为人们带来了光明与温暖，被用来当做那些美好情感的象征的火焰，成为了我这种栖息于黑暗中的邪祟之物的死敌，如同那……生而为人之时无数遍赞美，化为怨灵却只能仰天诅咒的太阳一般。
这是我的选择，或者说，这……是我的命。
为人之时端庄淑雅款款大方修养良好，可是……可是我现在……已经……
不再是人了。
用了六十多年时间修身养性压抑住心中的憎恨与欲望，可那也仅仅只是压抑而已，我从来都没有忘记那份感觉，从来都没有忘记……就像我与她们相伴的每时每刻，心里其实都在忍耐着，将她们的心脏从胸腔中挖出来的那份欲望。
我是怨灵，不过只是最近几十年装的还像是过去身为人类的我那样而已，在更之前的数百年间，我不过是和这座深山之中的那个邪灵一样，以人为食屠戮生灵，残酷无道的邪祟之物。
这样的我，难道不卑劣么？不肮脏么？人心之底肮脏不堪，卑劣之人自有卑劣的理由，而我，也因同样是与他们沆瀣一气的卑劣之人……仅仅是，这样罢了。
厌恶他人的同时也是在厌恶自身，厌恶着偏离人道化为怨灵的自己，厌恶着自己所选择的这条路，厌恶着充满邪祟欲望的内心，厌恶着，装作昔日模样的现在……没有比我更加低贱的人，没有比我更加卑劣的人，偏离人道的我与牲畜无疑，正是不堪面对这样的真实，才拼命嘲笑着他人的卑贱，仿佛这样，便能抬高自己的身位。
厌恶着自己也被人所厌恶，憎恨着人类也被人类所憎恨，污浊的渊底才是我的归宿，我以为自己的未来，应该是这样一成不变的黑暗，然后在某一天，迎来终于被谁所消灭的结局。
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站在这燃起的火海之中，热浪灼人浓烟呛鼻，我不由得感到头晕目眩，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的踉踉跄跄了起来。
走过客室，走过主厅，走过躺着无数尸体的走廊与院子，望着自己的这份“杰作”，在熊熊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多少哀愁多少怨恨，无辜的也好罪有应得的也好，身前是高尚的人亦或者卑劣的人……不管是谁，在这样的火中，无论是谁最后都只能化为焦黑的枯骨，纷飞的尘灰，伴随着浓烈的黑烟，逝者的灵魂与躯体的残片混合交缠在了一起，不甘也罢诅咒也罢，连同尘世种种，最后烟消云散。
这就是所谓的“公平”吧？
污浊的我也应该，被这样的火焰焚烧的一干二净才对吧？如若真有自尊，如若真有自爱，如若还对自己身为人类之时的种种怀抱一丝怜惜与憧憬，如若我还自认为自己尚存一丝人性，尚能以“人类”相称的话，我便早就应该投身此等大火之中，将这一身罪业连同我的灵魂，一起焚烧的一干二净……才对吧？
如若这么做的话，那我也算是尽到了自己的一份人力，还算“虽然不堪回首，但好歹最后良心发现”，还算是迷途知返，最终回到了“人道”之上，对吧？可是，我并没有，贪生怕死的我早已沉沦在黑暗的深渊之中，以这靓丽的外表，掩盖自己内心之中的丑恶，我……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然而……
她对我说“你不是这种人”，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
向着眼前的大火伸出手，火焰灼烧起我的手，接着，又向前一步，于是火焰，开始吞噬我的身体……我想着，干脆就这样在这儿结束算了。
我只是想要找几个聊天的对象打发无聊的时光而已，嘴上说着“朋友”但其实从未将她们真正放在心上，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呢？双手沾满鲜血，不过是主人养的一条狗的武士和不知道从哪里来，身份不明的尸体妖怪，身份高贵的我怎么可能会和这种人成为朋友？然而这份骄纵，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自卑的借口，因为我……心怀恶念所作非人又贪求生命不肯去死的我，在三人中才是最卑贱之人。
然而她对我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了解我哪一点，明明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情不知道我的想法不知道我究竟有多么卑劣，她到底是知道我哪一点，居然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家中遭遇变故之时，母亲将我推入通往城外的地窖时的表情我到现在为止还记得清清楚楚，身负箭伤，没有和我一起逃走而是用身体抵住了屋子的门，催促着我赶快逃走。
那时候，她也是用和刚刚白夜一样的，那种挂着泪水的表情望着我。
虽然最后我依旧身亡惨死，然而，在我心中，那才是真正的家人的做法，才是真正在遇到危难之时表现出来的，家人的爱与羁绊，才是真正能够被称为高尚的品格。
我因家人的爱而得以成长，因家人的爱而得以存活，然而这样扭曲的存活姿态，却是在玷污他们的爱……可是我已经这样了！！我已经是怨灵了！！已经没法回头重新做人了！！！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的心底里，充满了肮脏而又污浊的欲望！！就算养再多花草，修筑再怎么美丽的庭院，再怎么让自己静下心来，我也没办法把这些卑劣的欲望从自己的心里给剔出去了！用“帮朋友报仇”这样拙劣的借口满足自己扭曲的欲望，已经，已经……我已经，不可能再是“延命寺琉华”了啊！！
然而，她说，她说，她说……
在宽容富裕而又顺着我心意的家庭中长大，我的父母从来都没有对我哪怕一次是用严厉的语气说话……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教训，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扇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用那样失望的目光看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为了我“不符自身”的行为而流眼泪。
于是我，终于明白，即使堕落，即使卑劣，即使早已步入邪道无法回头，即使我再也不可能做回曾经的我自己，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是……
还是，有人在……关心我，在乎我。
————
从火海中踏出，被烧毁的衣物与肌肤迅速的复原，琉华走出了宅院的大门，伴随着她的离去，将宅院笼罩起来不让外人察觉其中异变的结界这才消失，于是过往的人们立即看见了那已燃烧到不可能扑灭的大火。
街道一下子变得慌乱了起来，跑来跑去的村民们大喊着赶去救火，而琉华则快步向着镇子口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望见了白夜和魍魉的身影，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我没有被抛弃……琉华这样想着。
人能够容身的场所并非是有豪华的宅子，有服侍自己的下仆，有舒适的床卧，而是……
应该要在，家人们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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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琉华之后，坐在大石头上的白夜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以她的状态要再支撑着做点什么的话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而魍魉的样子则稍微有点尴尬，就像是夹在白夜和琉华之间不知所措一样，她望望白夜，又望望琉华。
琉华也没有说话，她迎着白夜的视线也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便撇开了自己的视线……气氛变得稍微有些尴尬了起来。
这个时候，有人从镇子里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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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小姐，是要……走了么？可是那位小姐身上的伤……”
是之前三人借宿的那座小楼的妇人。
看见她来，琉华转过身，对她微微弯了下腰一鞠躬。
“是的，这两日来多谢照顾，我们要走了。”
“你们……是做了些什么事情么？昨天下午后山那边的火光，还有……镇长家现在也着火了……”
“是的，而且从此以后，这座镇子应该会慢慢衰落。”
琉华的表情没有变，她老老实实的承认了三人做的事情。
“是，是么……”
妇人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厌恶或者恐惧之类的表情，印在她双眼之中的，只有深深的落寞。
“也是……和我的孩子有关的事情……么？”
听到对方那么说，琉华稍稍愣了愣，她没想到对方的洞察力会这么的敏锐，或许，那也不是什么洞察力，而是早早就已经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女儿失踪的真相……却也和自己一样，无法向着应该做出选择的道路踏出一步，直到现在才终于将埋藏在心底里的疑惑说出口吧？
“是的。”
为人妻为人母，本性纯良忠厚老实，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世道中，实在过于艰辛了。
望着那样的妇人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琉华对着她再次欠了欠身子，以表敬意，亦或是以表歉意。
“我住的那儿还缺些人手，如果您愿意的话……”
这份感情，是怜悯亦或者是……
“不，不用了，我还得回去……老伴和女儿住过的家，我怎么能离开呢……还得去打扫一下，也许以后还会有人来住……”
琉华直起腰，注视着那张早已被束缚在了过去的面孔……是羁绊亦是束缚，名为“家人”的爱与思念，然而这……正是自己所渴求之物。
“是么，那……我们就告辞了，您也……请小心保重。”
简短的话语中包含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情，明明自己的内心是那样污浊，却还是会这样……琉华不禁对自己感到了一些惊讶。
“走吧。”
白夜在魍魉的搀扶下站起了身，于是琉华也跟在她们后面，最后朝着妇人的方向又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接着便离去了。
“你们自己要多注意啊，千万不要再受伤了，她的伤还是要再多养养才好，不要太劳累啊……”
是从我们的身上看到了女儿的影子，还是只是对萍水相逢的路人少女报以关心，无论是哪种，那都是与“卑劣”无缘的“善良”。
活在世上，人并不只是分成高贵或者低贱，这个世上有好人，当然也有恶人，而更多的，则是这样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平凡的幸福，以及，将那份平凡粉碎的不幸。
这就是，自己过去，一直都在做着的事情。
琉华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默默地许下了一个，可能直到死为止，也永远不会对别人说出口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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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因为考虑到白夜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立即远行，魍魉还是说服了她在琉华的家中多休息几日。
在这大概半个月时间里，魍魉一直在照顾着卧床时间较长的白夜，而琉华……不论是用餐还是早上洗漱，就算和白夜见了面也基本只是用点点头当做打招呼，其他的时间，她一直都坐在庭院的廊下望着院子里的景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因为气氛略显尴尬，魍魉当然也不好意思去问，以至于三人间的交流变得异常的少。
“厕所厕所……”
大半夜，魍魉被尿憋醒，她走出房间，小跑着去上厕所……结果一出门刚跑两步，就看到有个黑影坐在回字形走廊的边上。
“妈呀鬼啊！！”
明明自己的名字就是魑魅魍魉的魍魉，结果这么怕鬼么？魍魉吓得一屁股摔坐在了地板上，差点就要漏尿了。
“……你至于么？”
本来坐在回廊边望着天空的琉华回过头，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魍魉。
“琉……你你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坐这里干嘛啊这不存心……不行了不行了，厕所厕所！！”
捂着裆部，为了不让那马上就要决堤的“洪水”在这时候泄出来，魍魉拼了命的向厕所跑去，只不过，最后从走廊尽头传来的一声“喵呜咿！！”则表明了……在被琉华吓了一跳之后，她最后还是没有能够坚持到厕所再尿出来。
过了差不多半小时，魍魉才终于出现在了回字形走廊的入口处，看她晃晃悠悠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和焉了的茄子没什么区别……
“魍魉，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地上我都擦干净了。”
“不是说你的尿……”
互相对视了一下。
“这边说话……不要吵到在睡觉的人了，跟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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