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未消,晨曉未至,天星搖曳,此乃白夜。
比起登上山頂亦或者從海平面上升起所見到的朝陽,比起那代表着活力與生機,預示着未來欣欣向榮的溫暖光芒,所謂的“白夜”,是在黃昏未消之時黎明便至,光與影暗與明混雜在了一起,暗淡的夜間星辰與照亮天星的白日同時出現於天空,似暗非暗,似明非明,難得一見,並且只此一瞬的奇異光景。
將此一瞬化為永恆,未來永劫恆常不變,世界萬物久遠長存,與我如同輝月一般美麗的愛人相擁而眠,便是我之夙願,亦是我,為自己所統治的國家,以這“白夜”為名的理由。
以及,在這片土地上,某位恰巧同樣以此為名的少女,她與她的同伴們的物語故事。
對如今早已登臨神位的我們而言,所有的事情不過只是遊戲而已,但是,對那些為了結束這漫長的“白夜”,讓世界終於能夠迎來晨曉的少女們而言,這一切,卻是她們的人生與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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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大人,姐姐大人!!!”
穿過長長的走廊,一邊呼喊着一邊跳下階梯,將端着豐盛的菜肴正準備上樓的下佣撞倒在地,可是,平日里對誰都很有禮貌的少女連看都沒有看那個下佣一眼,繼續一邊呼喊,一邊在狹長的室內過道中奔跑着。
“姐姐大人!!!”
下到一樓穿過庭院,走廊間那嶄新的木頭地板剛剛才打好油蠟,散發著閃閃的亮光與蠟的芳香,光是看着這樣整潔的環境就令人身心舒暢,然而少女根本無心這些東西。
庭院之中栽着幾天之前才剛剛移種好的芳草柳木,與其他人喜好的枯山死水不同,這兒的池塘是從城內河的地下水道中引來的活水,魚兒在水中歡快的游着,鳥兒在柳樹的枝頭嬉戲吵鬧,然而少女,根本無心這些東西。
就連那嶄新的,和地板一樣閃閃發亮的木橋,那在立柱上漆了紅漆尚未乾透,頂部還沒有塗上顏料的精緻小亭子,那鋪滿鵝卵石與細沙,在陽光下聚集着熱量無比溫暖,穿着棉布襪踩上去一定會非常舒服的卵石地,少女也完全連看都沒有看上一眼。
“姐姐大人!!”
近似哭喊的少女橫衝直撞着推倒了一個又一個與她遇上的下佣,最後,在又穿過了一條長長的迴廊之後,少女……根本不是拉,而是直接用自己整個人撞開了那道貼着薄薄白紙的木製拉門。
“姐姐大人!!!不要喝那碗酒!!那隻該死的狐狸在酒里下……”
啪。
酒碗從手中掉落,摔在地上從中間裂開……還剩下的半碗清酒潑灑在了與之前走廊里鋪着的那些同樣的,嶄新的,剛剛打好了蠟閃閃發光的木頭地板上。
“抱歉,柚葉……我已經喝了……咳,咳咳……”
咳嗽着,從捂着嘴的手指間,鮮紅的血液滲了出來……被少女呼作‘姐姐大人’的那名少女,對着破門而入的自己的‘妹妹’,露出了慘淡的笑容。
平時都束起來的黑髮現在完全散開批了下來,如同瀑布一般長長的黑髮一直披散到了地板上,就像是為了某個特別的日子而特意穿着平日里根本不會穿的,華麗又寬大的和服,宛如用唐彩燒制的凈琉璃一般,又或者是哪家大戶領主家的公主一樣,在尋常時候比起“漂亮”或者“美麗”或許他人更願意用“英俊”來形容的那名少女,生命的氣息,正迅速的從她身上消退。
“姐姐大人!!為什麼,為什麼!!!明明知道被下了毒為什麼還要喝!!我要殺了那隻母狐狸!來人啊,來人啊!!大夫,城裡的大夫去哪兒了,快來人啊!!”
柚葉……頂着一頭茶棕色的短髮,與被自己喚做“姐姐大人”的少女長相明顯完全不同的少女,哭喊着跪坐在了她的“姐姐”身邊。
“不要那樣稱呼三河大人,這碗酒……是新津主要求的,三河大人……她也沒有辦法。”
“我不管!!不要,我不要姐姐大人死!!如果沒有姐姐大人的話其他人早死光了!這塊土地這座城池,現在能夠擁有的一切全都是姐姐大人爭回來的,她們憑什麼要殺了姐姐大人!!不要,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姐姐,姐姐!!!”
流下的眼淚無法止住,同樣無法止住的,還有自己姐姐那逐漸流逝的生命。
“乖,柚葉,不要怪三河大人……”
輕輕撫摸着自己妹妹那被淚水沾濕的面龐,嘗試着,用自己的手背替她擦去那些淚水。
“我是武士,遵從命令就是我的忠義,更何況,這條命原本就是三河大人救回來的,沒有她,也就沒有我們姐妹倆,所以……為了三河大人,為了這個新的‘家園’,也為了你……如果只是要我去死的話,那麼……根本用不着這碗酒,我會很樂意自我了斷的。”
臨近最末,少女的語調卻異常的平穩,就像是,她對現在的這一切早已做好了準備。
“怎麼能這樣……”
啜泣着,顫抖着想要去握住姐姐的手。
“唯一感覺不放心的,就只有你了,柚葉……我走了以後,你要乖乖的哦?不要惹事,不要怨恨三河大人……好好幫她,好好幫助大家……”
話語開始變得斷斷續續,少女用盡最後的一絲力量,對着自己的“妹妹”,講述名為“遺言”的交代。
“終於得到了能夠立足的土地,終於可以開始新的人生,從我們的故鄉渡海而來的人們,都期望着這全新的開始……”
被握在自己手中的那隻手,冰冷冰冷。
過去的一切,如走馬燈的幻影般在少女那已經看不見面前事物的眼中閃過。
“ 好好幫助三河大人,姐姐我……就可以放心的去了……好么,答應……我這個做姐姐的,最後的……這點請求好么?”
少女的話語斷斷續續,黑色的髮絲粘在唇邊,鮮血不斷的從她的嘴角向外滲出,氣若遊絲的少女時日無多,然而即將離開人世的她,並不感到悲傷與痛苦。
我活着的時候,為自己的主人與家人已經爭取來了最大的未來,而我的死,也將為她們爭取來永遠的安寧,這樣的話,又有什麼好悲傷的呢?
雖有不舍,卻並無留戀,並無惋惜。
只是,始終放心不下自己的這個妹妹,因此平生最後一次的,如此懇求着自己的妹妹。
“我,我……”
哭泣着,緊緊地握住自己那並無血緣關係的姐姐的手,安寧的新生活就在眼前,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姐姐,就只有她……與這份安寧無緣……為什麼……
悲傷,痛苦,憤怒……然而最後,還是將姐姐的手緊緊的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我……知道了……我會,會……聽姐姐的話的,我會……連姐姐的份一起,幫助三河大人的。”
那是自己最後唯一能夠給予的承諾,那是自己,在最後唯一能夠給予自己姐姐的慰藉。
於是,對着與自己並無血緣關係的妹妹露出微笑,少女閉上眼睛,懷帶着對那並不屬於自己的未來的祝福與期望,在眾人都為了新城落成而舉杯歡慶觥籌交錯的這一時刻,獨自一人,踏上了邁向永劫的孤獨冥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