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人生回收办事处’的干员。名字叫陈无事。”

“你好,我叫陈冬。”

“我知道的。”

“我已经死了吗。”陈冬盯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说。

“是的,所以你才会见到我。”陈无事耐心地解释。

“这样。所以你是鬼差,来送我去地狱,或者天堂?还真有这些东西呢,亏我以前一直都不相信。那么,我该去哪边?”

“和你理解的不太一样,我只是来回收你的人生,然后归档到世界的档案馆里去而已。”

“结果说了让人听不懂的话嘛。”

“这么说吧,你会被整理成可供查阅的资料,然后收集进数据库。”陈无事觉得自己前后两种说法差别不大。

“供谁查阅,神吗?”

“大概是其他部门的同事,但我无权过问,因此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你们单位管得挺严。”

“这点我同意。”

“很辛苦吧。”

“诚然如此。”陈无事无奈地摊了摊手。

“那现在就走吗,去你说的那个档案馆?”

“如果可以,想留下来看一会儿吗,你的葬礼?”

“你们办事还真是残酷。”陈冬笑了笑。

“没有没有,只是给个建议,毕竟也有很多人提过这种要求,所以我图方便就每个人都问问。”

“那还是人性化措施了,抱歉抱歉,误会你了。”

“没关系。如果你想看我可以陪你到结束。”

“那就看一会儿。”陈冬四下打量着这个属于自己的会场,与其说是葬礼,更像是那种安静的追悼会。因为外婆信佛,所以还请了庙里的和尚来轻声诵经;陈冬还去过那个庙,吃过和尚做的斋饭,实在称不上可口就是了。说来遗憾,自己还是头一次被这么多人关注,拥有这么大的舞台,可惜没机会说上几句玩笑话了。

“陈无事先生,像我这种二十岁就随随便便死掉的人,档案会不会很薄?我这个人没什么特点,也没做过什么突出的事,仅仅是循规蹈矩地活到了现在。”陈冬停顿了一下,“抱歉,是活到了不久前。所以我在想,这样的我的人生,两三页就总结完了吧。是不是会给你省些事?要是能在这点上帮到你,我有些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哀了。”

“或许也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的你也会有回忆在涌现吧,所以不是档案越繁杂越好,只要有自己喜欢的段落就不算糟糕?对不起,我们干员理解人类情绪的能力有限,所以也不知道能否帮助到你。”陈无事礼貌的微笑让陈冬感觉到了亲切。

回忆吗,十岁之前的好像都没什么印象了,除了被人推倒在额头上摔了个大包,长大之后都还留有痕迹……往后呢,有了第一个喜欢的人,从来没赢过的班级第一名,被父母寄予厚望,有了恋人……

“我现在想到的尽是好事。”陈冬若有所思地讲。

“那不是很好吗。”

“另外,我还没有见过海。海长什么样?只在电视里看过,没有亲眼见过果然是遗憾,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对大海更上心些了。你看见那几个人了吗,就是脸上有很多痘的,长得也比较丑的那几个。没错,就是他们。他们是我在大学里的室友,去年夏天我们约好晚回家一周,因为他们说一定要教会我游泳。毕竟游泳考试不过就没法毕业嘛。这下浪费掉他们的付出了,本来今年的考试我还挺有自信一次就能游过二十米的。”

“很无聊吧,我都已经死掉了,竟然只能想起这样的事。”陈冬说着说着就垂下了头。

葬礼进行到了中段,陈冬的爸妈在招呼客人休息,吃点准备好的点心。他大学里的朋友们站在人群的边缘,似乎在交谈些什么。

“不过去看看吗?”陈无事指了指陈冬的朋友们。也不等他回答,陈无事把他带了过去。

“啊,这些混蛋竟然还笑得出来!”陈冬的朋友们正聊起他的事。

“还记得吗,大一刚入学军训的时候,陈冬去贩卖机买饮料,连点三次果粒橙,结果出来的都是可乐。然后我们就吆喝他,说非要亲眼看一看他的手气,结果,他果然还是拿到了可乐。”大家都说还记得,“我们不还跟着他买了吗,但是我们都拿到了果粒橙,就他有四罐可乐。”室友们说到这里,都微微地笑着,“后来这事传出去,还有个妹子给他买果粒橙来着?真是让人羡慕,长得好看就可以这么过分?”

“话说,他也是我们几个里头最先找到女朋友的吧。”

“是啊,让人羡慕的家伙。”

“是啊。”

“是啊。”

谈话到此戛然而止,所有笑容都消失在了沉默里。大学生们摆弄着没穿习惯的正装,或低着头,或四处望一望。这时,陈冬的父母找了过来。

“辛苦你们跑一趟了。”

“没事没事,应该的。”烫着卷发长着雀斑的男生代表大家向陈冬的母亲说道。

“陈冬也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吧。他从小脾气就不好,小气不说,还很容易动怒,我还担心去大学里了他会更孤僻。结果还是交到了你们这些朋友。真的是,很感谢你们。”陈冬母亲的眼泪不断地滑落。

大学生们低着头,没人说得出安慰的话。越来越多的眼泪从不同的眼眶中滴落,有的被迅速拭去,也有的只能任由其落进更深处的心里。

陈冬一直沉默着。追悼的下半场开始了。

“陈无事先生。我曾经出手和我爸干过一架。”陈冬朝父亲的背影挥了一拳,“那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力气爆发起来也很不得了。”像是打起了精神,陈冬满面笑容地向干员叙述着。

“不打不相识嘛,就算是父子也一样。”陈无事轻声地说。

“哈哈,你和我妈讲了一样的话。不过也是,那之后我和我爸的关系比以往都要好了。”

“看来你母亲说的你脾气不好不是客套话啊。”

“是的啊。因为看见老爸自顾自地认为他为家里付出得更多,我就很来气,他们这代四十岁左右的人出去喝酒聚会,总把自己的辛苦挂在嘴边,说什么家人不理解自己,老婆孩子逢年过节也不关心自己。这像什么话?谁没在努力地生活,谁又不辛苦,是吧,怎么可以那么自私。所以爸妈为这事吵架的时候,我就朝我爸的头顶打了一拳。对了,在那之前,我还趁着脾气上头,骂了我妈一句,叫她不要只觉得自己可怜。”

“大家都很爱顾影自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悲伤,明明只要把心里想的事好好说出来,好好地想想办法,总归能解决。”陈冬流下了眼泪,话也越说越哽咽,最后跪倒在陈无事面前。陈无事拍着他的背,“是啊,好好地说出来,哪怕是哭一场也好,把自己的门关起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陈冬久久地哭着。

陈无事一时觉得,提议让陈冬留下来看自己的葬礼不是个正确的选择。虽然已经看过各种各样的人在各自的葬礼上流露出不同的心情,但他始终不太见得像陈冬这样的年轻人在笑容和眼泪里挣扎。情感的稀薄消解了自己的不适,可不为此刻动容又实在说不过去。

就像很多电影用来感动人的手法一样,葬礼,甚至是婚礼或者别的什么纪念行为,都是把人生压缩之后再呈现给人看。即便只是十足普通的人生,其中包含的情感和戏剧性浓缩在一两个小时里,也已经足够使人下泪了。镜头一转,四季更迭,没谁能全身而退。

“我是外婆带大的,虽然从小就拿不到多少零花钱,也没法和别人一样买很多玩具,就连过生日也只是能多吃到一个炸鸡腿。”陈冬仍旧没有站起来,“但外婆对我是最好的,我比谁都清楚。”

“今年出门之前,我特意去抱了她一下。原来外婆真的超小只啊。”似乎是终于战胜了悲伤的情绪,陈冬恢复了平静。

“我们走吧,不需要再看下去了。”陈冬对陈无事说。

“嗯,你决定就可以。”

“为什么要我来决定!这种事情你说了算不就好了吗!”陈冬发出了痛苦的诘问。而让陈无事觉得痛苦的是,这悲戚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那就和大家道别吧。”陈无事仍旧轻声地说。

陈冬默默地朝会场外走去,陈无事跟在他身后。门外有一位坐在台阶上的姑娘,似乎没有勇气走进去。陈冬看着她,试着朝她伸出手,想要为她擦去眼泪。陈无事记得资料里提到过这位姑娘,她是陈冬的女朋友,只是在不久前,由陈冬提了分手。

“我们分手那晚,她喝了很多酒,然后打电话给我,要我再陪一陪她。其实呢,听见她声音我就后悔了,于是我就告诉她,我们不分手了。可是第二天,她来短信说她同意分开。我就在想,她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陈冬像是在向陈无事寻求答案。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或许会让你为难。”陈冬复又站起身来。

“你说吧。”

“能把我所有的,快乐的记忆都拿走吗?”陈冬向陈无事拜托着,“我不想继续痛苦了。”

陈无事沉默着。

“办不到吗?”

“你想知道我们干员是什么吗?”陈无事问。

“也是死后的灵魂之类的东西?”

“确实,我们也有过和你一样的生前,但那都是不再存在的东西了。”

“你们还有生命吗?”

“不是,我们不是生命。我们直接与微观世界交换元素,就像是从河里舀一碗水,按生者的说法,这样的存在形式应该被叫做‘自然规律’。一条自然规律不能是没用的,于是我们这些干员,就负责消解元素之间形成的‘氛围’,即是你们的情绪和思考。有‘氛围’的元素是没法回归微观的,它们破坏物质的循环。所以你了解吗?生者无法赋予我们含义,你们背负的人生、命运之类的概念,我们全都没有,就像你们无法赋予万有引力以爱情的内涵,即便你们还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虽然不碍事,有时候还挺美,但万有引力就是万有引力,它做它唯一能做的那件事。”

“你的话听起来不像是一条客观规律的客观陈述。”

“因为我使用的是生者的语言,学得不好,有些词不达意。”

“你看起来怎么都像是一个活着的人。”

“我不知道。生者创造的‘氛围’越来越强,我们与你们长期共处,产生映射你们行为的新功能也不一定。”

“是好还是坏?”

“对你们来说挺好的。人性化谁不喜欢?”

“那你们还挺适合聊天的。所以,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你的愿望,想把所有快乐的记忆都消除的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陈无事的表情头一次变得严肃,“像我一样的由灵魂构成外壳的小条规律还有很多,我也说了,我们都有自己的作用,像我就是归档生者的人生。所以,还有别的规律在行使别的功能,其中有一个部门叫做‘人生覆写办事处’。”

“是的,和我们回收办事处的名字很像。之所以告诉你他们的存在,是因为他们可以改写记忆。他们可以实现你的愿望。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愿意成为他们的干员,我可以替你引荐。”陈无事结束了自己的陈述。

“人生覆写吗?”陈冬从姑娘的身边离开了,“原来你们是这样子招工的。不过也行,带我去吧。”

陈无事点点头。随后二人的形象消散在了空气中。

某处未知的设施里。

“这里就是了。”

“人生覆写办事处?”陈冬问道。

“没错。我替你找个好师傅来。”

“师傅?”

“没错,他会改掉你的记忆,然后训练你成为见习干员。学徒制是我们单位的传统,不喜欢的话也请忍耐一下。”

陈冬四下张望着,忽然看见一位中年人缓步朝自己走过来。

“来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覆写处干员,田中怀。”陈无事招呼着中年人。

“就是这个小伙子吗?”中年人问。

“是的。”

“这么年轻,怪不得会想来我们处。”陈冬听得有些困惑。

“总之,你好,我叫田中怀,以后你跟着我干。”

“那个,我叫陈冬。”

陈冬看着田中怀停顿了一下。

“以后跟着您干。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