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选自《宪兵审判庭报告(选集)》07-09-30-1616

审讯者:你的名字,年龄,职业。

卡拉:卡拉·杜布切克(Khara Dubček)。三十四岁,自由撰稿人。

审讯者:你对于以下事实有何疑义:你曾经在今年九月中旬开始为包括《新先锋报》在内的多家后媒体条例时期的新媒体撰写评论员文章,并借机抨击我们现行的民主制度?

卡拉:直到评论员文章都没有问题。抨击民主制度?为什么这么说?亲爱的阿兵哥,我可是因为泰拉尼亚的高压政策和对这里的自由无限向往才会千方百计的从海外逃回中央的。

审讯者:请不要岔开话题。你是否以评论员身份发表了《自由市场乃是天命》,《威权者与两面派》还有《资本品民有民享为何迟迟不见动静》这三篇文章?

卡拉:毫无疑问是的。但是这里可是民主国家,我发表个人的意见有何不可?

审讯者:你的文章都在致力于一件事情,那就是将我们的新政府塑造成一个比旧的军政府还要糟糕的欺世盗名之徒。你否认民主运动的成果吗?否认现行政治体制及其运行合理性吗?

卡拉:我刚刚就说过了,我是来找自由和民主的,不然我又为什么不远万里从海外偷渡回来?请您好好想想。至于什么“否认体制”云云,还有说我对于贵国政府的“不良导向”,我只能说可笑至极。为什么这么神经过敏?你们又不是独裁军政府,为什么要这么努力的去把自己当成一个独裁军政府?是不是太蠢了啊。

审讯者:(沉默)那我们暂且不谈这个问题,换一个事情吧。你是否在来到中央军区后仍与外界势力联系?

卡拉:当然。我的丈夫就在外面,我为什么不能联系?我为了自己的自由偷渡出境和我爱自己的家人有冲突吗?

审讯者:那你对于你的丈夫有什么要说的吗——你对于他致力于走私货品有何想法?

卡拉:那怎么了?你们的货币制度漏洞百出,商品种类贫乏,资本品垄断又低功率运作。走私者多了去了,我还在当初顺道上岛的时候看到了这座大楼里某个肥胖的领导呢。年轻人,你还是太嫩了,太嫩了。你对于这个世界的险恶一无所知,那些表面上严打走私的人,实际上恨不得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多捞点好处呢。大总统操控全局的时候,人人都在过苦日子,现在你们上台了,却还是不少人在过着苦日子,至少有那么一部分人不那么苦了。

审讯者:打住。请您不要在审讯过程中给自己增添新的麻烦了。

卡拉:那都无所谓,根据我的分析,很快大的就要来了。我告诉你,我是身经百战的老记者,见得多了。我刚当记者的那几年里,有一座新资本主义的小城市,那里的黑帮通过垄断贸易和资本成功的谋取了极大的利益,你知道最后北部同盟的政府是怎么做的吗?

审讯者:(沉默)……怎么做的?

卡拉:就是走私。一开始是商品,然后是优质商品和奢侈品,最后是一些极其关键的需求品甚至是资本品,结果在大量廉价商品的冲击下不出一个月那座城市的经济就彻底乱了,高价维持不住,外界还有军队夹攻,很快就垮了。如果有条件的话你还可以读一读我在那个时候写的报道,我自认为写的很精彩。

审讯者:(沉默)……那,杜布切克女士,你认为现在的军区面临步其后尘的危险吗?

卡拉:不是危险,而是现实。

审讯者:那你认为崩溃什么时候会来?

卡拉:什么时候?我的天啊,你竟然没发现吗?

审讯者:什么意思?

卡拉:崩溃已经开始了,就在我们聊着天的现在,负责审讯的好好先生。

九月三十日,在互相没什么联络的几个对接港,来自西风政权的满载运输船在一整个上午忙碌不停的靠岸,它们满载着至关重要的物资——或者说商品。各种品类的酵母食品很快就在走私者的面前堆成小山,而它们能带来的价值远远不止等体积的金山银山。酵母食品,调味的人工培养蛋白质,纯净水,饮品调制剂,甚至是新鲜的水果蔬菜!这些东西在外部势力独立后就只能以极高价格走私得来,而现在却源源不断地堆成山,谁能拒绝如此大的诱惑呢?

更何况,这些致力于走私的人,丝毫不在乎什么经济安全和商品主权。能赚大钱,市场广阔,商品存量不愁。况且,走私者们不知道的是,自己拿到的是庞大商品量中的一部分,而这些分开的几个部分,完美覆盖了中央军区的各个消费层次和需求,换言之,完美的侵占整个市场。

所谓CAPITAL计划,正是如此。将几百年前的航海家和重商主义者做过的事情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威力加强的重演一次,将整个中央军区的封闭经济彻底粉碎,使之门户洞开,使之不战而降。而第一阶段,正是我们现在所见的这样,完完全全的商品输出与侵占市场。

而,在每一批走私者面前都现身的最后的商品,所谓的“终极秘密武器”——

不过是一些四百毫升小瓶装的无色透明液体而已。

那是酒精,仅此而已。无水酒精。

这些东西能干吗呢?请我们拭目以待吧。

*  *  *

同一天的中午,中央军区的货币管制系统被秘密的访问了。

访问者留下了一个简单的指令。

通货紧缩开始。

以及,资本品生产率限制为最低水平。

当然,很快就被人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他们对于越过操作台直接,使用序列的远程操作,除了砸掉机器以外就没有任何的应对措施,而这个唯一的应对措施显而易见只会使事情更糟糕。

中央军区的警报在东窗事发的一小时后拉响,只可惜,当经济学家和政府文官们发疯似的冲进会议室的时候,外面的人们并没有如他们愿的回到自己的住处,这个“紧急状态”的警报形同虚设。在里德尔打碎杰森通过各种手段建立起的心之城墙的时候,此刻的混乱就已经被决定了。

里德尔坐在独裁者的办公室之中,巨大落地窗外的景色,是一片生机——与警报的振动完全不搭配的生机。被刻意限制的贸易在此时此刻的中央军区,在这片被灼烧成了废土的土地上,绽放出了别样的生机。

那并不是里德尔想要看到的生机,而是完全背离他的一切预料的,横生的枝节。

就像许久之前由他煽动的那场大暴动一样,是不被坐在这个位置的人所允许看到的。里德尔不由得想到,这就是政治游戏之中与权力的皇冠相伴相生的荆棘吗?当初被他所软禁和杀死的那位前独裁者杰森,面对民主运动的汹涌浪潮,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吗?

——落地窗外,是一片火红。走私者们利用酒精燃起的烈火并非是为了吞噬姓名,而是为了燃烧性命,是为了狂欢,为了这场盛大的宴会。毫无疑问,那是火,货真价实的火。从此地也能清晰地听见窗外人民的欢呼声,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枪声和爆炸声,所有一切混在一起,整个时局一片混乱。

哪里来的火焰?哪里来的欢呼?那帮民兵呢?

这三个问题,很不幸的,里德尔都有答案。

火焰,来自一些小玻璃瓶里的无色透明液体,散发着远古而又新鲜的香气的生命之水,麻痹着人们的思想,燃烧着人们的大脑。就像里德尔拿手的药品一样,只不过更直接、更野蛮,也更无理取闹。尽管并非外科医生,尽管现在已经是“文明”的23世纪,那东西对于里德尔也算不上陌生。

那是酒精。而欢呼声也来自酒精,或许也包含那些不知道是怎么一夜之间就充斥大街小巷的神秘调制饮品。而民兵队的动向呢?大抵不是在观望,就是干脆直接加入了这场盛大的狂欢节吧。

里德尔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的深谋远虑忽视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对人心的摧残过火了。

是的,对人心的摧残。他瓦解了由那个独裁者苦心孤诣构造出来的,黑暗而高压的世界观,将不顾一切的享乐主义和去民族化思想填满了这座位于南极厚厚的冰盖之下,被一道道防线所保卫的要塞都市。

诚然,人心的城墙已经被他摧毁,再也剩不下什么。他利用人对幸福,对享乐的最根本需求,从下而上发动了这场革命。人们心中的壁垒被他毁灭殆尽,现在几乎人人都是愉悦的,自私的,贪图安逸的享乐主义者。

毫无疑问,没有如此的“盛况”,里德尔不可能有爬到如此顶峰的可能,一点也没有。他站在由精致的药品,糜烂的精神,以及堕落者将熄灭的的心与身体构筑而成的天梯上,每一步都践踏着逝者的血迹。

而正是由他摧毁的城墙,最终让他面对如此的环境失去任何保护。毫无忠诚可言的部下,完全配不上傲骨的平民,惊慌失措又无事可做的学者和官僚,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中,毫无存在感。仿佛画布的污渍一般让人觉得打心底里厌烦。

他到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已经断了退路。面对如此一个颓废的社会,由他亲手造成的颓废的社会,没什么能阻挡它崩溃的步伐,就像人心的城墙被他利用人心的弱点以摧枯拉朽之势炸毁一般。

里德尔捶着那透着中央军区大狂欢节的窗户,五味杂陈的观赏这世界名画。

他没办法逃避了,他也没办法反击了。一直以来的苦心经营化作泡影——化作匕首,刺杀自己的匕首,从烈焰和狂欢之间飞出,一齐刺向他的心脏,把这位老谋深算的野心家所剩下的一切都扎个透彻。

无路可退,无处可逃了。

里德尔面对这幅美丽又荒谬的世界名画,能做什么呢?玩弄人心的人,最终也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败局已定。面对这最不像政变的政变,最不像革命的革命,他自知——

“完全……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