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撿到一隻貓,想養在你那裡。”

收到郵件的時候三井伶麻還忙着手頭的工作。匆匆看了眼手機,熄屏,忍到與約見的客戶說完最後一句“再見”,她飛奔衝上了街道,把方才滿嘴推銷的說辭全部拋在腦後。附近的路線都已經被自己跑得了如指掌,反倒一身疏於打理的西裝此時成了她的累贅。

等到趕回公寓的時候,伶麻已覺精疲力盡。她彎下腰稍事休息,然後扶着牆一步一歇地上了樓梯。她的弟弟圭摩正抱着一隻髒兮兮的野貓蹲在自己的門前,手提的書包靠在一旁。他望向姐姐出現的那個拐角處,想必早已聽見她凌亂的腳步和手中刺啦刺啦亂甩的塑料袋聲。

“跟個老太太一樣,等你好久了。”

“讓開。”

“幹嘛?”

“我要開門啊。”

圭摩站了起來,他個子比伶麻高出整整一頭,劉海長得幾乎要蓋住眼睛,反倒不如他姐姐那樣精幹的短髮。

“我剛剛還在上班呢,可把我累死了。”

伶麻拉開門,說:

“拿着。”

“抱歉啦。”

圭摩接過姐姐手裡裝着飲料和便宜蔬菜的塑料袋,然後跟着進了門。屋內儼然一副亂糟糟的景象。各種拆包后未丟棄的大小盒子層層疊疊摞成一排,自玄關一路延伸,像是廢品築成的塔樓群。房間內倒是寬敞一些,但只是簡陋營造出的假象。不到六疊的大小里,空有一張床鋪,一張茶几,桌邊幾本攤開的書和雜誌、數個啤酒罐歪歪斜斜堆在角落,窗前晾着未乾的內衣和外套。

“好歹搬了新的公寓,收拾乾淨一點嘛。”

“不幹不幹,累死了。”

伶麻一進屋便躺倒在自己的被褥上,像是想起什麼,她突然抬頭看了看弟弟手裡托着的貓。是隨處可見的那種黑白相間的花貓,這隻的上半身完全被黑色覆蓋,白色集中在身下的部位。從頜下到尾巴尖,還有四隻小腳,都是落了灰的牛奶的顏色,彷彿像是它本是一隻黑貓,只是不小心踏進了淺淺的奶池中一樣。

“貓怎麼樣?”

“看起來似乎還好。”

圭摩也在茶几旁坐下,托住貓的兩隻前腿,它左右扭動着掙扎,等後腳一接觸地面馬上溜到了房間的角落裡趴着了。“啊,跑掉了。”伶麻心想。

“下次你帶這種小動物來可得提前告訴我。你倒好,不等我同意直接帶到我家來了。要是不讓養我看你怎麼辦。”

“抱歉,我會幫着求情的。”

“不用了,來的路上我打電話問過了。”

“那就好。不過……姐姐,貓咪的用品什麼的,得麻煩你買了。”

伶麻的眼神飄到了一旁蜷縮着的貓咪身上。

“我不會養貓啊,我連顆草都養不活。”

“抱歉,真的要麻煩你。求你了。”

“是家裡不讓吧。”

聽到這句,圭摩點點頭,然後趕忙補充道:“我也沒什麼其他可以拜託的人了。”

伶麻嘆息,有些不耐煩地翹起雙腿,那聲音倒有些像是年紀大了的母貓。

“算了。”

圭摩垂着頭,偷偷瞄着姐姐接下來的反應。她忽地翻身,一隻腳踩在地上,一隻胳膊支起腦袋側卧着。伶麻看着弟弟的臉,皺起眉頭,說:

“算了吧,反正你就別期待我把它養得多好就是了。”

他憋着的一口氣在聽到這話時終於放鬆,緊繃的身體曲線似乎柔軟了幾分。圭摩有時候有一種錯覺,像是全天下只有自己才能讓面前這個嘴硬的人心軟。他似乎時常能做到。無論是小時候有些任性地央求零食,還是後來自作主張跑到她公寓里留宿,以及數次,九頭牛都沒法拉動的姐姐能被自己輕易說服。對此他心裡有些小小的開心。

姐姐新搬的房間比之前更為狹小,他待在裡面有一種說不出的沉悶。圭摩捻出一縷頭髮,試着為兩人找一些話題。他談起學校里的經歷,還有車站裡能看到電車逆着夕陽的方向向自己駛來,車窗玻璃里藏着數個沒那麼刺眼的小太陽。他身邊有手中比劃着什麼大聲講話的中年人,結伴而行的女學生們,她們的裙子似乎被刻意地截短,而這些人中的一個也注視着他。圭摩總是講着這些東西,在說話的同時他也看着面前側卧着的姐姐。伶麻應着他說的話有節奏地點頭,偶爾答着一聲“噢”就沒了下文。他一動不動地望伶麻的眼睛,反射着屋內的燈光的深褐色。畫面像是一個勁地放大,在她的眼中現出一圈圈花紋,還是……水波?他覺得姐姐的眼睛像是兩泓渾濁的深井,望向自己的方向,但好像又不是在看自己。圭摩覺得她的視線聚焦在了自己身後的什麼地方。他估計,伶麻姐也是像在工作時應付差事一樣並沒有在聽吧。於是他也沒再說話了。

過了一陣子,像是排解煩躁的心情,反倒是伶麻先爬了起來。她弓着腰,鬆鬆垮垮地爬到貓卧着的角落,伸手搔弄起貓咪腦袋上一片直立立炸起的毛。

“它怎麼不理我的。”

“啊……哦!貓咪可能是在休息。”圭摩聽到她的聲音,眼前突然閃出一片光彩。

“是嗎?有點懶啊,這點上倒和我挺像。不至於說以後養大了成一隻懶貓,結果說是隨主人性格,也好。”

“還好啦。”

“從剛才抱進來感覺就動了那麼一下,真的全在睡覺了。”

“其實貓真正睡的都比較少,比人少得多。我記得只有四、五個小時來着?其餘時間好像都是在打盹,就是假睡覺。”

“要是讓我假睡覺這麼長時間,我也可以只睡五個小時。”

“你那是變成真睡了吧!”

伶麻看着貓咪輕輕合著雙眼,均勻地呼吸。可她知道這小東西大概並沒有睡覺,那它緊閉着眼睛是在看着什麼呢?是不想看到周圍的環境所以就用薄薄的眼皮阻隔了么。不過,如果有什麼大的聲音,它就會嚇得睜眼,然後發現自己正被人玩弄吧。

她坐了起來,回過頭眯起眼睛看着圭摩。

“最近,工作上有點頭疼呢。我都好幾天沒去成喜歡的餐館了。”

“嗯。”

“算啦,算啦。和你講這些太早了,等你能陪我喝酒再說吧。”

“偷偷喝一點也沒關係。”

“嗯?”

“你在我這麼大的時候不就是這樣的嗎?”

“別跟我學壞。”

伶麻起了身,走了過去。輕薄的陰影籠住了圭摩的臉,他抬頭看着姐姐。

“袋子。”

他把塑料袋遞了過去。伶麻接手後走向玄關與房間相接處單獨劃分出來的一角。一個廚房,水池和灶台加起來可能都不到一平米。但總比沒有好。

“肚子餓了吧?”

圭摩點點頭。只見姐姐從袋子里取出一根京蔥,幾頭大蒜,還有雞蛋。熟練地處理乾淨,然後拉出水池后掛着的案板,把材料切成碎末。接着又從小冰箱里取出一盆昨天的剩飯。

炒飯。伶麻的廚藝似乎自幾年前一個人跑出來之後越來越長進。想想也是,一是比買現成便當便宜,二也是能自由發揮。這也算是一門求生的藝術,況且,工作之餘能自己犒勞自己也算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治癒了,雖然收拾灶具的部分是挺麻煩的。

伶麻翻動着鍋具,手裡的鍋鏟在炒飯里動個不停。偶爾有飯粒從鍋里顛出,她就撿出來送進嘴裡。她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或許也是因為多次重複的動作給了她一心二用的餘裕。

弟弟又是來留宿的吧。當時她租下這間公寓時就預見了。伶麻其實對這種事情是有些害怕的。她總是會想起弟弟初中時第一次跑來自己家裡時的樣子。撒潑打滾似地賴着不走,索性留了一晚上,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和家裡鬧了彆扭。等送他乖乖回了家,轉頭父母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們數落自己影響了圭摩的心思。

伶麻苦笑着想着,這兩個人甚至不願意親自來一趟呢。

後來這種事就變得頻繁了。父母似乎也習慣了,她也習慣了。經常甚至有八竿子打不到的親戚打電話來說道自己是在影響小孩子。這些人的話,溫柔婉約,就像是在關心自己一樣。他們連一個髒字都沒用就讓伶麻背後發涼。

“和自己有屁關係。我怎麼管得了別人的事情?”她一直這樣想。以至於後來她看到弟弟那張清秀的臉,就覺得心裡憋得慌。酒是越喝越多了。

在看着弟弟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的炒飯時,伶麻也在胡思亂想。她有時覺得自己甚至有些可笑。

“怎麼樣?”

“稍微有點炒糊了啦。”

“剛剛一走神就不小心失誤了。”

“還是很好吃的。”

伶麻用手支起腦袋,看着面前的男孩。

“待會自己把床鋪收拾一下吧,我累了。”

“啊……”

圭摩突然放下了筷子。

“不用了。我……待會兒就走。”

“挺晚了。”

“沒事的,還能趕上電車。”

“那待會幫我把廚房收拾了。”

圭摩點點頭,然後迅速把剩下的炒飯扒拉進嘴裡,馬上轉身去洗碗了。伶麻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說:

“圭摩,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沒告訴我。”

他繼續埋頭仔細做着清潔工作。

“啊……姐姐。”

“別廢話。”

“以後的話,我就不來了。”

“怎麼了。”

“我要轉回家那邊的學校了。”

“為什麼?”伶麻感到後頸一股火辣辣的焦躁,像是在用細針輕輕戳着。

“嗯……其實,本來這次過來就是說這個的。”

她看到圭摩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捻起了頭髮。

“就只是要轉學了而已。不會再來麻煩你了。”

伶麻緊皺眉頭,雙眼閉上時均勻的黑暗也沒法驅散湧上來的急躁感。這種感覺像是點點繁星一樣閃爍在她眼前,在此處消失,又在彼處出現。

圭摩收拾了自己的包,看樣子是準備回去了。

“姐姐,是討厭我嗎?”

沒能立刻聽到她的回復。圭摩默默等來的卻是一連串的炮火。像是姐姐把自己積攢的情緒一股腦全部傾瀉而出——

“那是肯定的啊!你都高中了,該有點像樣的社交圈子了吧。誰會像你一樣一天到晚和我這種沒錢、沒學問、沒個正經工作的人,就快破產去當流浪漢的人混在一起,像什麼樣子!你來這裡是為了學習的。你到底有沒有一點自己的生活。你同學肯定都把你當成怪人的啊。我都懷疑你有沒有記清你同學的名字……”

圭摩被嚇得愣住了,平生唯一一次被她用這樣的語氣教訓,用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話來。

“……媽媽也說過一樣的話。”

“是嗎……”

伶麻的聲音有些發啞,幾近失聲。霎時她有一種自己衝上去對着圭摩就是一拳的錯覺。那種衝動,讓她想起自己家裡的事情。

母親早出晚歸,父親一個月動不動就出差。等他們兩個坐在一起的時候,卻對自己的事情指指點點。伶麻最討厭那種感覺,父母的手指指在自己身上像是針扎。她啞口無言,身旁年幼的弟弟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個勁地傻笑,拍打桌子。吵死了!那種怒火涌了上來,驅使她不久之後逃離了,隻身逃到了陌生的城市。那時的她不像現在會對未來感到恐懼,只是跟盲目的蛾子一樣撲進火里罷了。伶麻心底不認同那種想法,她覺得與其被貓爪撕裂,也比鑽進火里強。

“沒關係。”

圭摩的聲音再次打斷了她的思緒,他說:

“我早都猜到了,沒關係的。”

“別人家的兄弟姐妹也都吵來吵去的,姐姐你這樣也正常。反倒我才是不太對勁了哈哈。”

他露出一絲苦笑。

“對了,臨走之前讓我抱抱貓。”

伶麻靠在牆上,讓開了位置。圭摩搔搔貓的後背,它舒服地打了一個哈欠,然後被他抱了起來。

伶麻看着圭摩緊貼着貓的樣子,不禁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抱着他的。

“那啥,姑且問一句。”

“說吧。”

“你轉學,是你自己提的嗎?因為我?”

“算……是吧。”

圭摩語氣乾脆的話裡帶着不清不楚的唇齒音。他的手指在貓的身上微微打轉。

“算啦。”

簡單地道了再見以後,伶麻把弟弟送到了門口。等他換好鞋,提起包準備出門之前,伶麻突然打破了沉默。脫口而出的聲音叫了他的全名。伶麻自己也沒想到,她還沒來得及思考接下來應該說些什麼。

“姐,還有什麼事嗎?”

“啊啊……那個,什麼……”

圭摩看着她慌張的樣子,靜靜地等待。

“啊……貓的事情,還得多請教你了。”

“有問題郵件上告訴我就好,謝謝。”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我走了。”

伶麻沒有回應,她的貼在兩腿邊的手指打顫,只是望着他離開。

另一邊,貓咪靜靜地卧在房間的角落裡。圭摩關門的聲音將它從假寐中驚醒,它驚慌地張望,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