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恶龙在哪里,同伴又在哪里。

陈时文迷惑地打量着周遭,布兰登·斯坦贝尔的身心并没有告诉他和今天相关的细节,勇者独自负剑是在前往决战之地的途中,抑或此处便是终焉的场所——初来乍到的溯流者一概不知。

习惯了移动庞大身体的陈时文用力地迈开步子,轻飘飘的反馈提醒他,再这么走下去不仅姿态难看,而且很快就会力竭。重新掌握直立行走的技巧颇花费了些时间,身体的灵巧虽然惹人怀念,但平整的面部,退化的尾椎,以及一套干净的衣服带来的却是久别后的陌生感觉。

因为目的地不明,陈时文正在四处漫步,一是等待可能延迟到达的脑内讯息,二是探明环境。然而并没有更多的消息出现,直觉似乎表示,所拥有的即是全部。

意外来到异世界而后获得常识也好,逆着时间轻而易举地拿到勇者布兰登·斯坦贝尔的生平也罢,大量信息的写入让容易产生眩晕的陈时文受了好些折磨。之所以称为“写入”,是因为整个过程在严格地按照时间顺序进行,从布兰登初初记事起,到今早吃了腌牛肉做的早餐;这种规则性或许是弗洛瑞斯的设计,也可能是时间导致的记忆的特征,但总归有点疑惑——怎么做到的,把知识和记忆复制到另一个人的脑中?

由于没能在记忆里找到必要的行动信息,陈时文此刻格外地在意起了“信息写入”的原理,这一过程会否发生错误,以及错误的几率和修复的可能有多少。

经历过两次“写入”,陈时文自觉是有些经验了,他可以肯定,脑袋里装比原来多两倍甚至是三倍的东西并不会过载,也没有疲劳的感觉。另一方面,“写入”并没有做过多的事情,既没有附赠失传的秘籍,也没有引入额外的旁白能力……总之,就像是做了一场清晰明白的梦,醒过来便发现堆放记忆的地方拥挤了些。

或许“写入”的原理就是做梦,梦本身是跳脱在客观的时间线之外的,只要卸下时间的镣铐,做任何事都会有很大的余裕。但这个猜测无法证实也不能证伪,就内心的感觉而言,陈时文更相信另一种说法,即“写入”并未发生过,那些记忆本来就在,突然闯入的不是它们,而是带着自己的印记的,陈时文的灵魂。

陈时文在这个时代里是布兰登·斯坦贝尔,甚至可以说他就是勇者本人,所以他拥有勇者脑中的一切乃是理所当然的事。发生了移动的不是异世界的知识,也不是勇者的记忆,而是陈时文的意识,这份意识在此时取代了单独存在的勇者,在将来则融合了黑龙的一切。陈时文意识的游动并非是粗暴地占据宿主,而是新的旧的一并共存,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梅菲斯特即便有人的精神内核也会发生本能层面上的暴走,因为梅菲斯特自以为的人的精神,其本质是人和龙的混合。

“我就是勇者”,陈时文绝对地相信着这个判断,这一想法也是他认为“写入”并未发生,移动的是自己的灵魂或者类似的东西的最强主观“证据”。“我是勇者”,“我是梅菲斯特”,“我当然也是陈时文”,这样细想下去难免会有陷入分裂的危险,精神的融合看似服帖融洽,其实很有些经不起考验,只是稍微往里深究,陈时文便察觉到了迷茫——对于自我意识的疑惑,自己是谁,是什么东西?

不论是哪一方的理智,思考“精神和存在”都是被禁止的,也所幸有这样的客观坚持,陈时文从在记忆里翻找的状态里脱逃了出来。

回过神时,灰色的龙已近在眼前了。

原来不是勇者去挑战恶龙,而是恶龙寻来找勇者决斗。

“你是布兰登·斯坦贝尔?”

“我是。”陈时文思忖着,莫非眼前的就是“大预言家”前代龙王。

“那就好,我还担心挑战书有没有送到呢。”恶龙竖起了瞳孔。

“挑战书?”陈时文印象里并没有这种东西。

“既然你来了,那就葬身在此地吧。我特意为你挑选的安眠之所,将来我要把龙王城建在你的骸骨上。”

“你赢不了的。”

“区区人类竟然妄图比我等更骄傲?”

陈时文感觉得到,勇者的力量确实胜过恶龙,再说,他早已知晓胜者是哪一方。

“我还不知道骄傲的你的姓名。”

“区区人类竟敢蔑视我。”

“龙王班克罗夫特,是吧?”

“世间无人不知龙王的名号。”

“班克罗夫特为何要和区区人类战斗。”

“人类是个危险的种族,不能再放任你们自由地生息。”

“不过是天生身体就孱弱的种族,未必太小题大做了。”陈时文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和梅菲斯特在发言,还是勇者在说话。

“龙族从有岩石开始便生活在这个世上,我们比谁都了解‘平衡’的存在。生存然后消亡,繁盛而后颓败,这便是龙族眼中的万事万物。然而,这几千年以来,人类逐渐从万事万物的行列中脱离出来。龙的眼中不需要你们单独地存在。”

“所以就要消灭掉吗?”

“或者让你们重归万物的行列。”

“听班克罗夫特的意思,龙族就不在万事万物的行列里,在我的眼中也是单独的存在,所以也要消灭吗?还是说,班克罗夫特认为自己就是世界的意志。”

“龙族亦是万事万物中的一员,我们也并非是天上或地下的代理。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生命都知道自己存在的因果,也没那个必要,也正是如此,它们才能坦然地在拥挤的世界里出生,死亡。龙族只是明白自身存在的因果,我们因世界的诞生而存在,为延续她的繁荣而与你为敌。”

“总归只是龙族的自说自话而已,什么存在的意义之类的东西只要愿意去想,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就是你们人类的麻烦之处,你们能生造出本不属于你们的一切。”

“世界规定的只有龙能知晓因果,而人不能吗?”

“你似乎以为知晓存在的意义是件好事?”

“难道不是吗。至少你口中的因果给了你审判权,而你判决人类有罪。”

“事情只是这样发生了而已。”

“班克罗夫特果然骄傲。”

“人类的勇者也是,你让我下定决心,你们必须重回众生的行列。”

自然而然地和前代龙王对话一阵后,陈时文突然有种回过神的感觉。为什么要变成勇者,又是为什么要和前代龙王争论?试炼的意义和目的似乎有隐约的显现。

作为龙,以梅菲斯特的身份,陈时文又能把这场对话与对决引导至何处?

“班克罗夫特,龙族的孱弱难道不是在说,世界改变了,你们不再被需要了吗。”

龙王没有说话。

“你赖以为生的,你信奉的并且引以为傲的和世界之间的因果不是变得模糊了吗?”

龙王的竖瞳并不闪动。

“观察着万事万物的龙族最终也要被替代,你们会被新的旁观者观察,你们也将成为整体中的一员。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班克罗夫特,你向我,向人类发起的挑战不正是在说,你把握着因果的内心已经动摇。清除我们能重构你的使命感吗?”

“究竟是人类走出了你们的眼底,还是你们挑出了一条寻找存在的理由的捷径——借由我们的毁灭?”

班克罗夫特是龙王,他必定也经历过试炼,那他又从倒逆山和危绝谷中得到了什么?陈时文不觉得自己的胡扯能击溃龙王的理论体系,但他想知道,这场试炼,勇者布兰登·斯坦贝尔和眼前的班克罗夫特想告诉他什么。

“即便经过了试炼,得到了龙王的力量,班克罗夫特,你仍然不是我的对手。”陈时文故意表明,自己知道“龙王试炼”。

经过长久的沉默,龙王终于重新开始说话。

“人类的勇者。我知晓你的论断皆为谬误乃是因为我比你往回走得更久远,但我亦清楚你的可取之处,而这是因为我曾见过龙和人的未来。”

“天上的和地下的,他们和龙一起诞生,只比世界晚一点。他们最终离去,留下本是置身事外的龙来照看脆弱的世界。”

“尽管我是龙王,试炼也并未赋予我多少力量,只是告诉我,我能做的事少之又少。何不忘掉世界,何不成为班克罗夫特?”

“龙族也终将离你们而去。”

“我向你们发起挑战并非是我失去了和因果的联系,也不是因为内心的动摇。非要说,应该是本来是动摇,现在却坚定。”

或许是错觉,陈时文觉得眼前的龙王表现出了如释重负的轻快。

“天上的和地下的究竟是什么?”陈时文想起弗洛瑞斯的雕刻。

“他们是选择的机器。”

“选择什么?”

“选择未来。”

“龙也是吗?”

龙王舒缓了竖瞳。

“已经不是了,天上的,地下的,以及风中的。”

“不是了,是什么意思?”

“人类的勇者,和你聊天很开心。但我们有必须要完成的事得在太阳落山前解决。”

不等陈时文回话,班克罗夫特点燃了魔法的火焰,虽然不似黑炎那样炙热,但是饱含着龙王的力量,至少和现在的梅菲斯特一样强。

勇者布兰登·斯坦贝尔拔出长剑,龙的火焰被锋刃从中劈开。受着火焰的炙烤,陈时文却想起了不相关的事,是他,或者说是布兰登在此处的缘由。

东方诸国截下来自龙王的挑战后便密谋让勇者前去对峙,但凡事都靠自己判断的勇者并不会听凭权贵的摆布,而且据他身边的人说,勇者无意和龙族争斗,如果必要,他会尽可能地远离争端。

然而,人类世界除了勇者以外,便再无力量能够与龙王抗衡,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北方冰原,那里的魔王愿意帮助他们,并且保证会把勇者卷进和龙王的战斗里。

闪耀着红光的剑刃照亮了布兰登的脸庞,他终于记起,冒险的伙伴们带他去了北方冰原,在魔王降下的风雪里,朋友背叛了他。

而冰封中的布兰登·斯坦贝尔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晃神,勇者和龙王的身影越来越遥远,仿佛未曾置身其中,陈时文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那个人也好,那龙王也好,他们的真实感迅速消退,剩下的尽是他们各自背负的沉重过去。

怀抱着布兰登·斯坦贝尔和龙王班克罗夫特的真相,陈时文去到了时间回溯的尽头。

倒逆之山的顶峰正黑云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