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
哎，你聽說了嗎，咱城裡的沈家要在正月十八那天辦紅事！
啥，正月十八，這不是下葬的日子嗎？
誰知道啊！聽說啊，是那柳姑娘要求的，真不知道咋想的。
虧了沈家還同意了，這沈老爺子也是好脾氣的。
沈少爺也放話了，要在那天擺個十里紅妝。
啥是十里紅妝？
……
一、
打更的聲音又來了。
丑時了，我還是沒睡着。
今天，我要嫁人了。
我睡不着，我起身走進院子里，霧氣隱隱約約。
街上的貓化成黑影，竄來竄去，在門前的那棵歪脖子樹上，在紅瓦的房頂上。
門口有一隻鞋，那是王二狗的鞋。這是只有我們兩個人懂得。
我偷跑出去門，他就站在門旁。
“柳娘……你還是來了。”
“嗯，你找我什麼事？”
王二狗低下頭，半天不說話。
我們兩個人都懂，互相要說什麼話。
“你今天就要成婚了啊……”
“嗯……跟沈公子……”
“是啊，跟沈公子……”
青梅竹馬，互生情愫，可我們二人就是未曾捅破那一層窗戶紙，才落得如今見面都會尷尬的境地。
“柳娘，你還記得我們兒時嗎？”
“嗯，記得。”
“我跟你說過，我以後要娶你，我要你當我娘子。”
“童言無忌罷了……”
“我說過，我要帶你浪跡天涯，你說你不喜歡待在深閨老宅里，我就說要帶你過瀟洒快活的一生。”
“嗯，我記得。”
“柳娘，你能否給我一個機會，我想對你實現那些承諾。”
“兒時的話，怎麼能當真……”
“可我當真了！柳娘，我……”
“別說了！”我喊住了他。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我也不能讓他把這些話說出口。
“我們什麼都改變不了，錯過，這就是命。二狗，回去吧。免得被我爹發現，又得找人打你一頓。”
“柳娘！”
“走！不然，我喊人了……”
我不再理會他，轉身走回屋裡，我知道他肯定在門口，又站了許久。
卯時了，新郎該來了。
娘親手為我披上紅蓋頭，爹親手為我整好嫁妝。
三里之外已是翻起來。
平平仄仄，馬蹄聲漸起漸落。我是歡喜的，我愛的人要來接我了，我要和我的愛人成親了，可是，為什麼我的心中卻有愁緒呢？
一位官人騎馬，來到我家門前。
紅袍玄冠，風度翩翩，這就是我的郎君，沈公子。
沈公子下馬，看着我不停的笑，他樂着尋思了半天，對我說了一句：“柳娘，我們走！”
“嗯！”我羞紅了臉。
上轎，一路上十里紅妝，家家戶戶出門圍觀，熱鬧非凡。可今天是正月十八。
唉？我怎麼會選這天成親呢？
我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呢？
程序走完，要拜堂了，我心裡激動。
廳堂里官人的父母坐在前面，周圍掛滿了紅燈，貼滿了紅紙。只是紙上的字不是“囍”，而是“喜”……
好奇怪……為什麼，少了一半……
我正發愣，官人突發的問我：柳娘，你愛我嗎？
我有些恍惚，猝不及防。
“我愛你。”
“我也愛你。”
“我想再為你讀一遍婚書，好嗎。”
官人今天竟然如此多愁善感，反而讓我有些不適。
“那，依你……”
“好。”
官人吩咐人拿來那份紅色的婚書，對着我兀自讀着。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我笑着，羞紅了臉，我遇到了對的人。
可連我自己都沒察覺到，我是哭着笑的。
忽地一陣恍惚，我只覺眼前眩暈。
眨眼，我暈了過去。
正月十八，黃道吉日，高粱抬……
二、
我又醒了。還是丑時。
我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一切，究竟是夢，還是我的幻覺。
我披上衣服，走出門。
這回，我沒能看到王二狗的鞋。
門外沒有人，這回，王二狗沒有來找我。
難道，我選擇沈公子是錯的嗎？
一切跟上一次一樣，井然有序地進行着。不過我並沒有興奮，我的心中有不安的感覺，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我又一次跟沈公子走到堂前，沈公子還是要讀他寫給我的那份婚書，可未等沈公子開口，門外傳來一聲嘈雜。
“唉，你幹什麼！”
“讓我進去，我要見柳娘！”
“什麼，少夫人正和少爺成親呢，你不能進去！”
“讓我進去！誰都不能攔我！”
“快來人！快來人！攔住他！”
“柳娘！柳娘！”
我猛地回頭望去，即使隔着紅頭紗，我還是認得他的身形，即使隔着幾十人，我還是認得他的聲音。
“王二，你怎麼來了！”
“柳娘！我是來接你的！”
“你不要鬧了，我今天是跟沈公子成親的，你來幹什麼！”
沈家的人一擁而上，堵着路，可王二狗還是往前闖，他要闖到我的面前。他大喊着，撕心裂肺，這是他的心聲。
“柳娘，我喜歡你！跟我走吧！我們青梅竹馬的感情，難道還比不過你認識才幾年的沈家公子？我要兌現和你的承諾，我要和你浪跡天涯，我要帶你去活得瀟洒！柳娘，跟我走吧！”
堂前，他說了掏心窩子的話。
我遲疑了，難道這次重來，是讓我跟他走嗎？
我回頭看這沈公子，他早就知道王二狗對我有感情，只是，他一直沒有說。
他笑着對我說：“柳娘，選擇權在你。你若想走，我便不攔你。”
我低頭，心中百味雜陳，我憶起我與王二狗那些青梅竹馬的時光，也記得和沈公子的花前月下。
我知道對沈公子很不公平，但這一次，我想活下去。
“對不起，沈公子。”
我像沈公子行了禮，轉身向王二狗那邊跑去。
沈老爺子坐不住了。
“來人，攔住她！”
“爹！不能攔！”
“可是兒子啊，你剛把你的娘子放走了啊！”
“爹，那是柳娘的選擇，我認！”
“你這！成何體統啊！”
可沈公子的話是那麼堅定，沈老爺子知道他兒子的秉性。他決定的事，他攔不住的。
沈老爺子長嘆一口氣，癱坐在椅子上。
“作孽啊......作孽啊！”
或許是聽到沈公子的話，一擁而上的沈家人散了許多。
我們只是往對方的方向闖，直到手與手握在一起。
王二狗拉着我往門外跑，跑出沈家門后依然不停，只是向前跑着。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自由的感覺了。
王二狗笑着，喊着：“太好了！柳娘！太好了！”
“嗯！”我也應到。
我邊跑邊笑啊，可是，連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我是哭着笑的。
王二狗把他給我準備的禮物——一個香囊塞到我的手裡。可那香囊上的字，不是“囍”，而是“喜”。為什麼少了一半？
我感覺自己體力不支，我跑不動了，我喘着粗氣，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抬上紅裝，一尺一恨，匆匆裁……
三、
我再次醒來了。依舊是丑時。
我捂着胸口，痛得厲害，渾身冒着冷汗。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讓我經歷這一次又一次的輪迴，我到底該怎樣做，才能活下去。我只想找到我的幸福。我只想跟我愛的那個人走。可是，現在的我，搞不懂我愛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了。
我走出房，這回，我看到了王二狗的鞋。
我推開們，他站在門外。
“柳娘，我有話對你說。”
“我知道……”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一切照舊，走一步看一步。
“柳娘，我喜歡你！”
這一次並沒有像第一次一樣，王二狗反而是開門見山了。我也被他的舉動給驚到了，呆愣在原地。
“我……知道。”
“今天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我這份心意。你要成親了，沈公子肯定能給你更好的生活。所以，忘了我吧，柳娘……”
“王二，你說這些幹嘛？你不是應該帶我走嗎？”
“二狗打算出去闖闖，我也會忘了柳娘的……”
我快急哭了，我真的沒有想到王二狗會說這番話。
“王二，你聽我說，你聽我說啊！”
“抱歉，柳娘，二狗，不能兌現當年的承諾了……”
王二狗沒有遲疑，丟下這句話，轉身跑開了。
我的胸口更痛了，我跑上去追他，我要問清楚，為什麼他要說這樣的話，為什麼要忘了我……
“王二，你給我回來！”我哭喊着。可連我自己都沒注意到，我是笑着哭的。
可沒等我跑幾步，卻又看到了牆上的紅紙。
上面的字不是“囍”，而是“喜”。為什麼，又少了一半？
糟了，身體又不受控制了，我的意識逐漸模糊，再一次昏了過去。最後一眼，是王二狗遠去的背影。
裁去良人，奈何不歸，故作顏開。
四、
這是我第四次醒來了。
這一次我沒有遲疑。我忘記了自己陣痛的胸口，忘記了自己身心的疲憊。
我跑到門外，我以為王二狗這一次也會在那裡，我要找他問清楚。
可是這一次，王二狗沒在那裡……
我喊着，我要把他尋出來。
“王二！你給我出來！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啊！”
“突然消失算什麼啊！”
“你明明說過要帶我走的，為什麼又反悔了！”
“你給我說清楚啊，王二……”
“……”
我已經喊不動了，我蹲在牆角，哭了出來，可能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我是笑着哭的。
後來，我回了房，蜷縮在床上，像一隻受了傷的螞蟻。
事情依舊沒有變，沈公子來接我，十里紅妝，滿大街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坐着大紅轎子來到沈家，被人領到房內，等待着拜堂。
我心裡忐忑着，王二狗會不會又來搶親，沈公子會不會留住我，還是說會放我走。
敲門聲響了。
“進。”
沒有人回應。
“進來吧。”
還是沒有人回應。
我起身走到門前，想知道這人究竟是誰。
正當我想開門時，門外的人又說話了。
“我是來給您送糕點的。”
“王二！你怎麼來了。”
“柳娘，一刻后，我在沈家後門等你，我帶你走。”
這一次，王二狗選擇了帶我走，我也決定跟他走。
“好！”
“我等你。”
王二狗走了，我獨自坐在床前，不知道該是開心還是難過。我不知道我的選擇究竟對不對，但我想結束這樣無意義的輪迴。
突然，沈公子推門而入。
“沈公子！你怎麼來了，我們還未拜堂，你這時候來見我不合規矩啊，你……”
可沒等我說完，沈公子就打斷了我。
“柳娘，你告訴我，王二剛才是不是來找你了？”
我知道瞞不了他。
“嗯。”
“他是不是要帶你走？”
“嗯……”
我們兩人都陷入沉默，過了許久。
“抱歉啊柳娘。”
“啊？為什麼這麼說？”
“我不能放你走。”
“這……”
“我愛你，勝過愛任何人，我不能沒有你。”
沈公子一把抱住了我，緊緊地抱着我。嘴裡一直在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在他的懷裡哭了。可是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是笑着哭的。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究竟該怎麼選擇，夠了吧，一切趕快結束吧，我撐不住了……
淚眼中，我看到窗上的紅紙，上面的字不是“囍”，而是“喜”。為什麼少了一半？
意識又漸漸地模糊了，就這樣吧，或許，這一次就會結束了。我眼前一黑，昏倒在他的懷……
響板紅檀，說得輕快，着實難猜……
五、
這是第五次醒來了。
我再沒有力氣去做什麼事了。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讓我遭受這一次次的輪迴？為什麼要讓我來做選擇？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只是平躺着，等待着我已知的，經歷過好幾次的事情慢慢到來。
卯時，三裡外馬蹄聲翻起來了。
娘親手為我披上紅蓋頭，爹親手為我整好嫁妝。
下馬，沈公子來接我了。
沈公子樂着，可他樂着尋思了半天，卻只哼唧出個離人愁來。
大喜的日子，為什麼要說離人愁？
我想開口，卻感覺喉嚨被堵住，發不出一絲聲音。
這一次，我沒能說得上話。
上轎，依舊是十里紅妝，可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家家戶戶緊閉門窗，似乎在躲着什麼。
進了沈家的大門，依舊是被安排在房裡等候。
有人敲門，我知道是王二狗。
我跑到門前想為他開門，可沒等我走到門前，卻聽到王二狗的話。他跑這給我送點心來。
“柳娘，我來給你送桂花糕了……我……”
王二狗哭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一次，事情變化的太多了，變化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柳娘，你走好……”
拋下這麼一句話，王二狗走了。
我想開口喊住他，可我的喉嚨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一絲聲音。
這一次，我又是沒能說得上話。
時辰到了，我走到廳堂里，準備拜堂。
說不定，拜完堂一切就都結束了。
可當我走進堂內時，看到的一切把我嚇住了。
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躺在棺材裡。
沈公子撫摸着那人的臉，含着淚讀着他寫給我的那封婚書。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跟我一模一樣的人。
我跑到沈公子面前，朝他喊着。
“沈公子，我在這裡啊！為什麼會有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躺在棺材裡啊！”
他沒有理我，兀自地讀着那份婚書。
我跑到沈公子父母面前，他們也沒有反應，我跑到周圍人的面前，他們也沒有反應。
他們根本看不見我……
我伸手去觸碰他們，卻穿過了他們的身體。
我摸不到他們……
我崩潰了，癱倒在棺材旁。
我看到棺材裡的那個我，手裡握着一張紅紙。這一回，上面的字是“囍”，另一半回來了……
我想起來了……
（一拜天地）
原來我已經死了……
（二拜高堂）
一切都只是走馬燈，這是一場，冥婚。
（夫妻對拜）
六、
今天是正月十八，是死人下葬的日子。
我已經死了。
現在的我，只是逗留人間的靈魂罷了。
我沒有留在堂里，而是走出了沈家的門。
我胸前鑽心的疼，我不能陪着王二狗，不能陪着沈公子了。
但我也釋懷許多，至少不用再做選擇了。
可能我愛沈公子，卻無法跟王二狗斬斷姻緣，可能我愛王二狗，卻也無法跟他遠走高飛。
可能沈公子愛我，卻無法放我跟王二狗離開，可能王二狗愛我，卻也無法來沈家搶親。
何為愛？生又如何，死又奈何？
無所謂了……
“柳憐，你的時間到了，該走了。”
身後一個聲音叫住了我，是個打扮像是奏樂的老頭。
他可以看到我……
“你是來帶我走的吧……”
“是的。”
“可否再等等，我還有心愿未了。”
“但說無妨。”
“你手裡拿的是嗩吶吧。”
“嗯，是。”
“那，可否請您給我吹上一曲呢？”
“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
“好吧，只是，吹喪樂還是喜樂？”
“喜樂吧……可不能誤了這十里紅妝。”
我笑了，這一次我知道，我是哭着笑的。
我忽地想起來一首曲子。
我哭了，這一次我知道，我是笑着哭的。
我邁開步子，伴着十里紅妝，走着，唱着：
正月十八，黃道吉日，高粱抬……
抬上紅裝，一尺一恨，匆匆裁……
裁去良人，奈何不歸，故作顏開......
響板紅檀，說得輕快，着實難猜……
今天正月十八，黃道吉日，大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