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总是不请自来又不告而别。

秋韵双目无神地坐在尹月薇的车里,停止的路口,行进的路口,信号灯交错、扭曲。

谁也不会知道哪些再见说出口后,就真的变成了再见。

秋韵被尹月薇拉着磕磕绊绊地跑进医院大楼,服务站的护士低着头嘴唇蠕动着,她说了什么?为什么月薇姐的手那么凉?

一旦注定的结局,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秋韵看着屏幕上逐渐下降的鲜红数字,喉头有些腥甜。月薇姐又说了什么?秋韵僵硬地扭过头看向尹月薇,她在对自己说什么?为什么她要哭?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这里好冷?

偌大的房间里站着熟悉的几人,秋韵想问问哥哥去哪了,但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妈妈在哭,大舅在哭,大舅妈在哭,二舅妈在哭……

他们在哭什么?

秋韵感觉脑袋里仿佛一片混沌,像是被爸爸吐出的烟雾给包裹起来似的。

眼睛干涩得发疼,秋韵抬头看着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的尹月薇,在她的脖子上还挂着工作牌,领带有些褶皱,头发像是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但是今天的风很小啊,还有她脸上怎么破了皮?

秋韵挣开尹月薇的手,飘飘悠悠地走到几人身前的铁架子旁,凹凸的白布下大概是盖了什么。

秋韵伸手想去揭开,然而却被秋忘拽住了。

她知道的,从尹月薇出现在考点外那时起她就知道的。

嗓子里的腥甜液体仿佛要涌出似的,秋韵双腿一软跌在地上,晕厥前她看到了那张被自己带来下的白布,以及上面殷红的血花。

胳膊好疼,头好疼……

“傻丫头,该醒了。”

秋韵眼眶一热扑向眼前的那道身影,指尖接触到他衣襟的那一刻,又什么都没了。

“韵韵,韵韵,感觉怎么样?韵韵。”

丑陋的天花板,作呕的空气,焦急的脸皮……

仪器的嘀嘀声平缓而有节奏,将那喧嚣的声音洒满了这充斥着不安的空间。

“哥……”

程心妍表情一滞,俯身抱住病床上的秋韵强颜欢笑道:“小冥他……已经不在了。”

“你骗人!你骗人!他说了会陪着我过完这个暑假!我哥他不会死!你们都骗人!你们滚啊!他说了还要带我去看海!他说了会给我做好吃的!你们都骗人!骗人……不会死的……他,不会的……都骗人……”

程心妍死死地压在秋韵身上,抱着她的头把泪水困在眼眶之中。

他走了,这是谁都无能为力去改变的事实。

秋韵像是一头困兽一般挣扎着,拍打着,将所有的音节全部爆破在空气中。

后来他们都说那天她疯了,但她知道,她只是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包括他脸上被邻居家的猫抓破的真相。

她记得高考第一天的早上,他还好好地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远去,他还给她了拥抱,给她了鼓励,对她说了再见。

她记得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记得那个令人如释重负的味道。

如果她反驳了程心妍就近住酒店的提议,是不是就可以在最后也能陪着他了,她可以握着他的手,可以再听他叫一声丫头。

“从你当时走就已经出事了是吗?”秋韵的声音很是沙哑,望着走在前面的殡仪车问道。

程心妍别过头嗯了一声,把手机打开递给秋韵。

聊天界面上是十几段音频以及文字备注,内容赫然与她那两天早晚听到的一模一样。

是这样啊。秋韵闭上眼冷笑一声,他早就有所预料,甚至连她会打电话以及可能会说的内容都有所预料。

每一个齿轮都能完美咬合,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你还哭什么哭。”

“小韵怎么跟你妈说话呢。”秋忘开着车轻声喝道。

她不是默尔索,也不是格蕾特,他更不是格里高尔。

他死了——她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从今往后不会有人能像他一样陪着自己,毫无厌烦地接受自己的任性条件,更不会有人像他一样攥着自己的手守在床边一夜,顶着大雨跑回去给自己做饭吃。

已经能看到殡仪馆的部分结构了,秋韵盯着前面黑得发亮的汽车,一想到里面躺着浑身冰凉没有一丝生气的他,她心里就闷得难受。

没有小说漫画里形容的那么诡异恐怖,甚至如果没有那一排名称表明,让人以为是什么小景点也不是没可能。

所有家人都来了,包括已经要为人父的程一鸣。

秋韵低着头落在队伍末尾,她只期盼能赶快走完全部的流程。

她想回家。

“那么……”

“等一下。”秋韵喉头微微颤动发出并不算清晰的声音。

“等一下!”站在她身前的程斌赶忙出声制止工作人员的动作。

秋韵走到架子旁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颊,她多么希望他能有什么动作来证明他还活着,可她清楚这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伸手轻轻抚摸着秋冥的脸庞,手心传来的温度让秋韵想起了那几年来他冰冷的手掌,而现在,那个令人讨厌的温度终是侵蚀了他的全身。

撩开他额前的碎发,秋韵低下头将嘴唇贴了上去。

哥,丫头回来了。

轮椅倒在客厅里,桌子上剩着已经发馊的饭菜,秋韵换上拖鞋把轮椅扶起来推到墙边,径自走上楼推开秋冥的卧室门。

曚昽的阳光透过拉严的窗帘照射进来,书架的书按着从A-Z的顺序摆放,一摞摞的复习资料和笔记整齐地搁在桌面角落,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子中间。

笔记本上放着银色的U盘和烫金的褐色信封,意料之中亦是意料之外。

秋韵趴在秋冥的床上,她能听见楼下程心妍的哭声,可她非但不觉得难受反而还有些厌烦。

如果他知道了是不是会吵自己。

秋韵把被子抱在怀里,她只剩下这样一堆死物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天黑了,昏暗的房间捂得人喘不过来气,周遭皆是一片死寂。

“醒了啊,下来吃饭吧。”

以那个声音说出的这样的话再也不会出现了。

秋韵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站立许久也没人过来将她一把抱起。

拖鞋远远地落在身后,秋韵打开门走到楼梯上,楼上是没有人了,楼下也是一团昏黑。

“爸!”

“妈!”

无人应答。

秋韵顿时慌了神,想从衣兜里拿出手机却发现可能是掉在了床上。

耳边似有传来切菜的声音,秋韵转身看向厨房,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站在那里。

“哥!”

秋韵跑过去抱住他,可又是扑了空。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磕在石台上却不知疼痛的她呆呆地站在那儿。

恐惧将秋韵完全吞没,如同迷途的羔羊一般不知归路。

钥匙开门的声音格外清晰,秋韵冲到门口扑进程心妍的怀里……

“回来了。”

炎夏。

秋韵抱紧怀里的小木盒站在前方。

除了家人和关系紧密的亲戚外,秋忘和程心妍没有邀请其他的人来。唯一让他们感到意外的,就是连夜坐火车回来的宁超。

骨灰分成了两份,一份埋在墓碑下,一份被秋韵要去。

一切都结束了。

冰冷的石碑,小小的照片。

没有下辈子了,她再也不可能遇到他了。

十年后,她二十八岁,二十年后,她三十八岁,三十年后、四十年后……

而他永远都是十八岁,永远都只是十八岁。

它将成为一个谁都不愿提起的盛夏,一个谁都不愿提起的年龄,一个谁都不愿再次提起的名字。

“死得好!果然死了,哈哈哈哈哈哈,你终于死了啊秋冥!”

一道道怒气滔天的目光投向站在人群后的青年,然而他却毫不在意地继续咒骂着、大笑着。

宁超一拳砸在他的面颊上,毫无防备的青年退后几步,鼻子里淌出汩汩的鲜血。

像是不知所谓的疯子,青年对自己的伤视若无睹,依旧是一副癫狂姿态疯狂咒骂着已经故去的秋冥。

几个大人拦下红了眼的宁超,有人拿出手机报警,有人气不过在与青年对骂。

“够了。”秋韵蹲下身把骨灰盒放在碑前,冷眼看着身后的一片喧嚣,“我说够了!”

远处蝉鸣不断,将自己的生命化为声嘶力竭的呐喊。

青年滞了一下,随后冷笑几声调转矛头把那些侮辱性的词汇一股脑地倒在秋韵身上。

没等程心妍和秋忘动手,秋韵拿起一旁的扫把箭步上前朝青年的脸上拍去。

实心的木杆砸在青年脸上,血水和几颗牙齿顿时被他从嘴里吐了出来。

秋韵丢下扫把转身回到墓碑前,捧起骨灰盒抱在怀里继续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会好好吃饭,请放心吧。”

只可惜也不会再有人轻柔地摸着她的头,笑着对她说一句——

“乖啦。”

她讨厌这样。

早晨醒来习惯性地先叫他、卫生间那多出的洗漱用品、盛饭时不自觉地多盛一碗……

她讨厌这样。

她不想再哭了。

唯一能让秋韵保持清醒的,只有卧室书桌上那显眼的小木盒。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了,每踏出一步都想要回头寻找他的存在,走来走去,最终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哥,你看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秋韵展开信封对着桌子上秋冥的照片以及后面的小木盒说道,“咱们要搬家了,妈说了,这里不会租给别人,也不会出手卖掉。”

“哥,你种的菜都收过了,爸妈他们都说好吃,”秋韵变戏法似的从睡衣兜里拿出一个番茄,“你看这是最后一个了,我给你留着。”

秋韵转身看着屋子里打包的一个个箱子,很多东西他们都带不走了,有些能整理好存放起来,有些就只能转手卖掉。

“哥!”秋韵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身喊道。

“咱们该走了。”程心妍上前几步用手背拭去秋韵脸上的泪水,抱起摞好的两个箱子先行下楼。

这是一个没有碳酸饮料,没有冷藏西瓜的夏天。

这是一个最终谁都没能赴五年之约的夏天。

慕容昌在他们搬家后来拜访过一次秋忘,然后便再无音讯。

秋冥的社交应用上堆积了数百条消息,只是他们都不曾知道故人已成故人。

自学通过国内高考的郁泠依曾来找过秋冥,但被秋韵用借口搪塞了过去。

“跟你姐她们出去玩吗?”暑假过半,程心妍对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的秋韵不免有些担心。

“不去。”大概又是刚哭过,声音还有着哽咽的残留。

这是令程心妍感到最无能为力的情景,她甚至连推开这扇门的勇气都没有。

她将门关闭的同时也将心锁了起来,而那个拥有着钥匙的人却不可能回来了。

就像《海边的曼彻斯特》中说的那样:“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也不是所有的伤痛都可以被抚平,总有时间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秋韵翻开手机相册,最近的一张照片就是高考第一天她和他在考点外的合影。

她已经回忆不起来被抱住的感觉了,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只剩下如同照片一般的单薄与苍白。

汽车中迷迭香的味道,医院大楼上红亮亮的十字符号,太平间的压抑,苍白的安详脸庞,殷红的血液……

秋韵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她抑制不住思绪的翻涌,每一个不经意间,每一个夜晚,她想去抓住曾经的美好,可塞进她手中的却尽是这些痛苦的回忆。

“哥,我很没用吧。”

郁泠依坐在客厅看着手机,匿名短信的号码她有些眼熟,只是短信的内容却更令人在意——秋冥早就死了。

乍然一读倒是有些恶作剧似的恐怖感觉,但静下一想,郁泠依愈发肯定消息的真实性。

看着坐在餐厅椅子上吃西瓜的妹妹,郁泠依颤抖着将信息彻底删除。

许是察觉到了姐姐的异常,郁晨曦抬起头木呆呆地望着背过身抹眼泪的郁泠依。

“姐?”

“啊,我没事,晨曦你放心吧。”郁泠依转过来笑着对郁晨曦摆摆手,她不能告诉她短信的事情,以郁晨曦现在的情况她不敢保证知道消息的她精神状态不会恶化。

可他怎么会……

秋韵没有接郁泠依打来的电话,不论她要说什么,那定然与他是分不开的。

可他只能是她的,谁都不能试图把他夺走,从前是,现在更是。

秋韵不能否认她有些私心——对独占秋冥一切的私心——尽管她觉得这份私心产生得不明不白,甚至有些不耻。

“小韵来吃饭吧。”虽然在时间上有些仓促,但程心妍依旧每天中午下班回来。在这个非常时期,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那二老和自己的女儿。

一如既往的没有回应。

秋韵从抽屉里取出那串早已断开的串珠项链,散落的塑料珠子躺在小盒子里,若是用手一捏,恐怕就会因为氧化而碎裂开来。

“小韵。”

程心妍敲了敲门,得到秋韵的许可后推门进来。

“先吃饭吧?”

秋韵放下盒子点点头,起身跟在母亲身后。自打他离开起,一家人仿佛就没什么话题可以相谈,工作也好,生活也罢,所有分享的欲望都被彻彻底底地抹杀在意识深处。

就好像他们从前彼此根本不认识,仅是每人都拥有着一个相同的名为“秋冥”的交流载体。

“如果,”程心妍突然停下来,“上学让你觉得难受,那就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吧。”

程心妍以为秋韵会抱住自己,可什么都没有,转身看去,连神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这让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上司对下属说你要是不喜欢这份工作那就去做你喜欢的事好了。这让她感到恐惧,仿佛就是另一个秋冥寄宿在了秋韵的体内。

乖巧,懂事,顺从,只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却仍无条件接受管理者指令的机器人。

可事实上,秋韵她只是心死了,不想去争辩,不想去争取,不想去争夺,只要如同那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过完这一生就好。

没有任何交谈,吃饭、刷碗,上班、回卧室,谁都不清楚对方是怎么想的,只是在一步步加深妄自揣摩的结果。

空间和朋友圈里尽是曾经的同学晒出的照片,寥寥言语间透露出满心的欢喜。

秋韵留下一张字条,把小木盒装进包里打车前往雾影寺。

没有见到子彻和普一,往日里常常干净整洁的院子里也积攒了一层落叶。

粗壮的老树没有了往年的生机,挥动几根细弱的枝干和秋韵打了个招呼。

好几间屋子都挂上了铜锁,窗台上厚厚的一层浮尘和角落里的蜘蛛无声地诉说着寂寥。

“是秋韵吧。”

大殿里传出空无的声音,然而听上去倒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秋韵走上台阶推开门,简单做了问候站到一边的小桌旁。

“要废弃了,打算发展成旅游业景点。”空无闭着眼拨动着手中的佛珠。

“你哥哥今天没有来吗?”空无叹了口气站起身,领着秋韵去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里歇息。

秋韵摇摇头,双手接过空无递来的茶杯。

“这样啊。以后这里就要翻新了,香火大概也会旺盛许多吧。”

“子彻和普一还俗了,他会照顾好他的。”

……

空无的声音不急不慢,与以往的缄默相比他今天可谓是有些“话痨”。

秋韵静静地听着,听他讲自己从到这里当上僧人直至如今的满目萧然。

坐在寺庙门口朝下望去,秋韵脑子里思考着空无最后说的那句“因果在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秋韵往树荫下挪了挪,翻滚的热浪之中仿佛有着一群兴致冲冲的学生正朝上跑来,定睛看去却意识到不过是假象。

什么都变了,有太多遗失的东西都找不回来了。

盛夏将尽,尹月薇选了个凉爽日子举办了婚礼,来人不多,但都是诚心祝福。

“哥,月薇姐她们办了婚礼。”

秋韵中途离开赶去陵园,从包里拿出一张烫金请柬蹲在墓碑前。

“你看这是给你的请柬。”秋韵用袖子擦了擦台面上的尘土,把请柬放上去笑着说道。

“哥,可儿姐穿婚纱特别好看,还有月薇姐那身西服也特别好看。”

秋韵拿着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墓碑,把一束夕雾花斜着放好。

“快要去军训了,可能上大学后就很难经常回来了。”秋韵吸了吸鼻子,用手抹掉脸上的泪痕,“你一个人在里面,很寂寞吧……”

几只麻雀喳喳地飞过天空,从远方赶来的轻风吹拂着墓碑前的鲜花。

“呼……”秋韵站起身缓了几口气,抿着嘴微笑着弯腰对碑上的那张黑白照片挥了挥手。

“那,我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