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记忆中的那扇教堂大门已经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海因里希的眼前。

“我们到了……对吧,海因?”

一旁传来的米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自信。不过,这地方海因里希是不可能会认错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

“……啊,我们到了。”

“呼,那就好,第一次的传送术成功了呢。”

听上去终于安心了下来,米拉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得意。但是,通过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海因里希能感受到那小小的身躯依然还在紧张地绷着。

显然,她还在在意着自己的状态。

“嗯,米拉真是了不起。”

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海因里希随后抽回手转过了身,直面着眼前大门上那一道从右横贯至左的巨大斧痕,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创面上一块颜色略微发深的痕迹上面。

很奇妙地,这一次,当真的再次重新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却突然陷入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感受不到。

或许是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回到这里,或许是因为在脑内反复回忆过而有了充分的准备,又或许是因为意识为了自我保护而擅自关闭了某种开关吧,总之这一刻,海因里希意外地感到十分平静。如同身处于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视角一般,他甚至开始主动环顾起了周围的景象。

空荡荡的广场中央只余下了一片破碎的石碑残骸。周围散落着幢幢村舍,内里却已无一魂灵。

在这明亮而温暖的正午阳光照耀下,一切看上去都还像三年前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一样,毫无变化,毫无动静,毫无生气。

“海因……?”

看到海因里希这一脸冷静的样子,米拉的反应却显得略为谨慎。

也难怪她会这样小心翼翼,毕竟在之前的两年里每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海因里希总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甚至还陷入过短暂的歇斯底里的状态……但是那些时候他也都是刚刚经历了一个难眠的夜晚,一夜内心的煎熬和一段颠簸的跋涉,到了这里的时候精神每次都早已疲惫不堪。

看来这次真的是多亏了米拉的传送术了。海因里希扭头望向一脸担心的妹妹,决心要让那表情彻底从她的脸上消失掉。

“啊,我没事……大概是因为这一次休息得比较好吧。帮大忙了啊,米拉。”

他认真地望着米拉的眼睛,稍微深呼吸一下后,让自己露出了一个平和的微笑。

“……没事就好啦,笨蛋海因,快开门吧,这里好晒的。”

显然是被这猝然间的真情流露搞得措手不及,米拉的脸上忽地泛起了一层红晕。她略微扭过身别开了目光,双手背在身后紧紧交握着,看起来似乎有些嗔意。

……但是,那微微踮起的脚跟和轻轻晃动的身形还是泄露了她真正的心情。

“好,我们进去吧。”

“……嗯。”

尽管连脸上的笑容都已经感觉不太像是自己的了,海因里希还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在三年后的第一次,就像之前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稳稳地握住了大门的右侧把手,然后稍稍用力,将门忽地推了开来。

“——我回来了。”

· · · · · · · · · · · · · · · · · · · ·

如同外面的景象一样,教堂内也依然保持着海因里希上次离开时的样子,一切如故。

透过两侧狭窄如射箭窗孔般的窗子,阳光射入这小小的圆形教堂中殿,倾洒在眼前的两排长椅以及远端高坛中央的祭台上,留下片片斑驳的光影。

两排长椅都只剩下了靠近远端的一半,海因里希刻意地让那些消失长椅的去处从意识中滑了过去,信步走到了那座曾属于这里的主人,那位老矮人圣职者的铁砧形祭台前。

“成为你怒火的主人,海因,在怒火中锤炼你自己……驱使你的怒火,而不是被你的怒火驱使。”

苍老的声音仿佛再次在面前响起,海因里希定定地盯着眼前的祭台。那是老矮人留给自己的最后话语,就是在这座祭台前,在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他的身形便在诸神的召唤下消散了。

“……果然,没回来啊。”

一丝失落从海因里希的心中掠过。当老矮人突然告诉自己,诸神将要把他唤去他们的领域的时候,自己还曾天真地希望过对方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事实上,他现在也依然抱有一点这样的期待。

只不过,诸神显然毫无满足这份期待的打算。

“嗯?什么没回来啊,海因?”

“啊,没什么,我们到后面去吧。”

搪塞着身后米拉的疑问,海因里希咬了咬嘴唇,随后转身领着米拉穿过一旁的侧门,来到了教堂的后殿。

就如同矮人这个种族本身的天性一样,侍奉矮人神祇的教堂在功能性上也是以实用为先的。在仿照圆形的堡垒形制建造起来的中殿身后,教堂的后殿通常会建成兼作钟楼和防御塔的塔楼,并且直接作为驻堂神职人员的住处——因而,这里便是之前许多年来海因里希和米拉与老矮人一起朝夕共处的居所了。

环顾着周围这些无比熟悉的陈设,海因里希一时又有些出神——一旁的厨房门敞开着,小时候的米拉在里面帮着老矮人忙前忙后的身影恍若就在眼前,另一侧的书房则是门扉紧闭,自己和米拉曾经日复一日地在那扇门的后面随着老矮人一起读书认字。即便自己很不乐意,老矮人还是强迫着自己在那里啃过好几本晦涩难懂的古籍,也因此托了他的福,有一段时间自己说起话来腔调都变得文绉绉的……或许直到现在也还没完全改过来。

而正前方的楼梯间里,螺旋形的楼梯往上通往三人各自的卧室和塔楼顶上的大钟,往下则是通往身兼铁匠工房的地窖。实际上,正是为了复制这里,海因里希才把眼下所居住的废弃酒馆的酒窖改造成了现在的工房。

就是在这个工房里,老矮人教授了自己锻造武器和铠甲的技艺,想要借此帮助自己通过反复的精密锤击在铁砧上抒泄和掌控自己的怒火,逐渐学会控制自己的狂暴天性。

只可惜,自己虽然学会了锻造的技艺,却终究没能早早掌控好心底的怒火……

海因里希晃了晃脑袋,阻止着自己再次陷入回忆之中。已经够了,之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老矮人已经不在了,自己和米拉也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只是为了祭奠才又回到这个空无一人的老屋子里来……

忽然,他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嗯?”

“有什么问题吗,海因?”

一时间被海因里希的自语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米拉的话语听上去又有点担心了起来。

“不,我没事,米拉。比起那个,你听……地窖那边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不觉间压低了声音,海因里希用手势示意米拉和自己一起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楼梯间的门口,俯身侧耳过去,倾听着下方的动静。

果然,尽管隔着一道厚重的木门而变得晦涩不清,但一阵低语声还是隐隐约约地从下方的地窖里传了过来。

“真的诶……有说话的声音。”

既然米拉也听到了,那就肯定不是自己的错觉了。海因里希突然感到了一阵兴奋。

莫非,真的是老矮人回来了……?

“……米拉,在这里等着我,我下去看看。”

“啊……好,你要小心点哦。”

“嗯,放心吧。”

稍微深吸了一口气,海因里希定了定神,徒劳地试图压抑自己心中那股没来由的雀跃感。

随后,拨开了门上似乎三年未曾被动过的铁闩,他猛地发力将门轰地推开,蹬蹬蹬几步冲下了螺旋下降的楼梯,冲到地窖的入口迫不及待地往里望去——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老矮人强健的身躯,而是一个小小的身形。

“……嗯?”

一时间,海因里希愣在了原地,盯着那身形一动不动,脑中因为无法理解而陷入了一片混乱。

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形,她看上去年纪与米拉差不多大,但侧脸比米拉还依稀多了几分稚气。

少女身上穿着一件带披肩的白色连身长裙,一头浅金色的发丝在脑后束成了一个蓬松的马尾,头顶上还有一束头发好像不太听话似的翘着,看起来充满了跃动的活力。

然而此刻,少女正纹丝不动地跪坐在熄灭的锻炉前。仿佛连海因里希刚才造成的巨大响动都没有惊动到她,在高及天花板的小窗中射入的几缕阳光笼罩下,她低垂着脑袋,轻闭着双眼,双手紧紧攥着一件东西压在胸前,口中不断地轻吟低语着什么,姿态中满溢着虔敬之心。

——在这薄纱般的光幕中,金发的少女虔诚祈祷的这幅朦胧景象,就此深深地烙在了海因里希的双眼里。

这一切全都如此的如梦似幻,海因里希甚至暂时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回应从身后上方传来的米拉的呼唤。

直到下一刻,少女蓦地动了起来。

似乎是终于完成了祈祷,少女缓缓地抬起了头,放下交握的双手搭在了膝上。看来是已经意识到了海因里希的存在,她睁开了双眼,慢慢转过了脸,抬起那双摄人心魄的湖蓝色双瞳迎上了他的目光。

随后,少女轻轻地张开了双唇。

“我……肚子饿了。”

话音刚落,她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