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啊啊!”

海因里希猛地扑向了前方,结果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身后传来了咣当的声响。他撑起身来,勉强睁开了双眼,却立刻被眼前的刺目光线晃得不得不重新阖上了眼帘。

而即便是闭着眼睛,这照在眼睑上的强光也再一次把他的眼前染成了一片红色。

“……是梦吧。”

揉着隐隐作痛的眼球,海因里希低声咕哝着,微微将眼皮掀开了一条缝,睡眼惺忪地环顾着四下的环境。

红色的世界瞬间从眼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稍微昏暗但无比熟悉的室内光景。此时此刻,自己正身处于自家地窖改造成的铁匠工房里,面前是烈焰熊熊的锻炉,背后是自己最中意的那把椅子翻倒在了地上……从刚才的声音上来判断应该没有摔坏,还好还好。

那么想来,刚才梦境里那红色的视野、烟熏的味道和炙烤般的热力都是来自于眼前炽烈的炉火,血腥味则是来自于自己干燥充血的鼻腔本身了。

活动着略微有点僵硬的身体,海因里希勉强地站起了身来,拍打着身上的工装沾到的尘土,逐渐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自己实在睡不着,于是来到自家的铁匠工房一直工作到了凌晨,随后才坐在椅子上想要假寐一阵。

“说起来……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从一旁天窗中投射进来的阳光角度来看,目前应该还在上午。但是回想下刚才椅子倒下的响动,昨晚自己开工前激活的消除周围声音的魔法效果已经消失了,眼下肯定是早已经过了清晨时分……不妙,希望不要耽误今天的正事才好。

海因里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想要尽快让意识恢复清醒,思绪却不由得回到了刚才的梦境中。

那个来自于遥远记忆中的红色景象总是这么让人不适……想必是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自己才会又做起这个特殊的梦来的吧。

不过还好,至少梦到的不是那个血红色的幻景……不然这一天从一开始就要不好过了。

想到这里,他赶紧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把这糟糕的思绪赶出了脑海外。而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旁通往地面的楼梯那里传了过来。

“海因,你没事吧?”

伴随着关切的话语,地窖上方的木板门在一阵有些刺耳的吱呀声中被拉了起来,一个娇小的身影片刻后出现在了海因里希的眼前,望过来的眼神中交织着担忧和疑虑。

“啊啊……没事,别担心。”

海因里希本能地应声回答,随后略微挺直了身板,低头回望着眼前的女孩,目光与对方的视线交汇之时却多少有点犹豫。

“是吗?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叫出来,还有什么东西摔倒的声音……”

看到海因里希的样子似乎并无异常,女孩眼神中担忧的成分多少有所减轻,但疑虑的成分却显著地增加了。她微蹙着眉头扫视起工房里的景象,看得海因里希不由得稍微紧张了起来。

这个身形娇小,面容清秀的女孩名为米拉·施密特,有着与海因里希别无二致的火红色头发和红棕色眼瞳。她是海因里希的妹妹,是他在这世界上仅存的亲人,也是他在这世界上最最关心的存在。

而正因如此,他绝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

“是吗?我没听到啊,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海因里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随后故作疑惑地摇了摇头,搪塞着自己妹妹的疑问,最后还勉强挤出了几声干笑以示轻松。

但当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眸转向自己的双眼时,看着那莫名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神,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心虚。

“……椅子,倒了哦。”

“啊?对,刚才我下来找东西,不小心碰倒了。”

糟糕,太大意了。海因里希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身后的椅子扶了起来,然后转回身来,强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望向米拉的脸,看到的是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别装啦海因,现在都已经快要上午十一点了,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不知道你又晚上偷偷溜过来干了一夜的活,然后又像以前那样,从椅子上睡到地上了吗?”

米拉的目光转向了一旁架子上挂着的一套崭新的精钢胸甲,随后又移回了面前有点尴尬的海因里希脸上,接着说道。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哥哥啊,每次都把工作拖到这种时候……”

看上去,她好像想要佯装生气,但笑意还是最终在那张小巧的脸庞上占据了上风。

然而,听到米拉话里的责备意味,海因里希的心情却变得更加急切了。

“……等等什么叫又啊,我可是真的很久没做过这种事了。况且这次这副胸甲拖到现在全都要怪恩佐那混蛋,要不是他突然让大姐头他们强拉我去出任务,昨天白天之内我就能做好,然后明天按正常的日程给它附魔,根本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赶工……”

说着说着,海因里希突然觉得有点不妙。类似这样的对话好像之前也发生过,最后的结果是……

“那也不用非要在深夜里工作啊,之后附魔的时候再抓紧不就好了。海因你现在也还正处在长身体的年龄,老是熬夜的话,会长不高的!”

“——咕呃!”

不出意料,直中要害的责备立即传到了耳边。尽管预先做了一点心理缓冲,海因里希还是顿时感到心口仿佛中了一箭。

——虽说的确仍然处于成长期中,但离高大实在差得太远的个子依然一直是这个少年的心头痛处。要是有别人当面指出自己身高太矮,海因里希是一定、一定会在心里狠狠记他一笔仇的。

而且更关键的是,十六岁的自己被十四岁的妹妹说出这样的话,这感觉实在是有些难以言说地复杂……

无视着这诡异的错乱感,对面的米拉看上去一脸认真地稍微仰着头望着他。随后,大概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她的嘴角依稀泛起了一丝调皮的笑意。

“真是的,这样的事情一次两次就够了吧,总是重复这样的话,连身为妹妹的我都要觉得羞愧了……”

尽管有种被耍的感觉,可是,这样的米拉实在是让海因里希毫无办法。

“没办法,当时实在是睡不着啊……”

最后,他也只能郁闷地将目光从米拉脸上移开,望着一旁的天窗胡乱地搔起了头发。

……也正因如此,他并没有注意到,当自己说到昨晚睡不着的时候,米拉脸上的笑意中突然多了几分僵硬。

不过下一刻,海因里希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等等,米拉,你刚才说现在已经快要十一点了?”

他立即扭回头来望着米拉,眼睛略微瞪大了起来。表情中的不自然感已经一掠而过,米拉歪了歪脑袋,目光有点疑惑地回望着他。

“对啊,还有大概一刻钟的样子吧。”

“为什么不早点来叫我啊,这样的话篷车不是早就已经走了吗……等等,今天最后一趟篷车是什么时候来着……”

明明今天应该要搭乘早上出发的魔法篷车出城,去办重要的正事的。想到这里,海因里希的情绪顿时有些焦急了起来。

不过,听到他这句话,米拉脸上的嗔怪意味却一下子增加了。

“真是的,笨蛋海因,不是早就说过今年我们换一个方式过去,不用那么早出发了吗?”

“啊啊……对,今天你想要展示一下最近在控法者学院的学习成果,没错吧?看,我没忘记的。”

稍微安下心来的同时,海因里希暗中骂了自己一句。确实,差不多从三年前开始,自己的妹妹就一直在艾特尼塔斯的控法者学院,一所专门教授奥秘法术的魔法学院就学,而且向来都是足可让自己向别人夸耀的优等生,最近更是取得了一个新的阶段性进步。明明她前几天才刚对自己提了这件事情,当时的米拉看上去那么高兴,自己怎么可以忘记呢?

“说得倒好听,而且不是给你展示啦笨蛋,就是要实践一下而已。总之今天我们用传送术过去,所以……所以这一次你想睡多久都没问题,就算睡到下午都可以的。”

米拉的语气似乎随着海因里希的情绪一起缓和了下来。不过说到后面,她突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慢慢无法掩饰地显出了几分苦涩。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才继续开了口。

“……而且,每年到这个日子你都睡不好吧,笨蛋老哥。”

话音中泛着一丝心酸,米拉说完便转过了身,踏着轻轻的步伐迅速走上了身后的楼梯,消失在了地窖的活板门外。

而听到她的话,海因里希也沉默了下来。一时间,他像座雕塑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确实,就如米拉所说的那样,在最近这两年里,每年这一天的前一个晚上,海因里希都会彻夜难眠,一直到凌晨才能勉强睡去。

因为,这一天,是祭奠的日子。

因为,三年前的这一天,是他第二次失去所有家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