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利安·洛赫…”

心中默念了数遍之后,维洛又再次怔怔地将其念出口。

被苏诺以这个完全没有听过的名字称呼,维洛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反而冷静地出奇,慢条斯理地将这个名字细细在嘴中咀嚼。

这个被所有人,包括维洛自己都忘记的名字,当它被苏诺念出口的那瞬,就如同有某种共鸣一般,震得维洛的大脑嗡嗡作响,用扎得他脑袋生疼的刺痛告诉自己,无需提醒也不必怀疑,这是属于自己的名字。

可是这个由于代价,就连维洛自己都已经忘记的名字,却被苏诺非常自然地念出口,这一反常的行径让他十分严肃地垂下视线,看着静静躺在身下也不反抗的苏诺。

这个女孩如同留给维洛充足的思考时间一般,在维洛脑内经历了长达数分钟的沉思,混乱,又沉思的过程中,她一个字也没有出言打扰,就这样面带熟悉的微笑仰视着维洛,反而让他感到背后一阵恶寒。

“你...到底为什么会记得这个名字?”

单刀直入地,维洛问出了此时萦绕在脑海中最大的问题。

“我会将一切告诉维洛君的,所以先把这奇怪的剑收好,怎么样?明明你对我没有任何杀意,就算此时用剑直抵我的喉口,也只是装装样子,现在的维洛君没有情感...我猜的没错吧?”

的确是这样,就算被苏诺直直地念出了自己的真名,接下来可能会揭露自己不堪的过去,维洛却依旧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作恨意的情感,用剑以作威胁不过是应激的反应罢了,自始至终他的内心都无比平静。

于是,不顾苏诺可能会解除结界逃走之类的可能,维洛很干脆地将宽刃长剑提起,远离苏诺的喉口,静静地放在一边,然后整个人看起来很颓唐地蹲坐在苏诺不肯坐起的身体旁。

苏诺依旧躺在草地上,将仰起的视线投向维洛被火光照亮的侧脸。

尽管面容依旧是模糊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脸庞,但在那之上再也找不到熟悉的笑容与骄傲,被积压的疲倦勾勒出的削瘦脸庞,空洞到如死湖般的锈色双眼,那种发自内心的疲惫感,都让苏诺直感觉心在渐渐绞痛。

可是她还是只能摆出这样从容的姿态,微笑着面对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维洛还在等待自己的答案,于是苏诺在简单思考之后,诉说起来。

“关于名字实在忘不掉,所以维洛君可以小小地感动一下,因我可能是唯一记得你名字的存在而感动。”

解释的同时坐起了身,苏诺抱着双腿以维持平衡,目光放在摇曳的篝火之上。

“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一开始只是一种感觉,不知从何时有的直觉,我感觉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尽管生活依旧保持着原样没有受到影响,可是还是有种心被轻轻触动的感觉。”

“谁知道呢,也许是某件东西丢在了任务途中,也许是答应某个记不清脸路人的承诺没有兑现。因为队伍里除了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有这种感觉,我也没有太在意。”

“但是不知是几个月后呢,我的记忆开始变得有些清晰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依据,让我认定我是忘记了一个人。——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模糊的轮廓也渐渐清晰了起来,他是一个男性,一个少年,一个时常会微笑的,很温柔的少年,曾经...曾经在我的队伍中,同为伙伴的少年。”

说到这里,苏诺不经心地往身旁瞟了一眼,只见维洛不动声色地聆听着,他的视线放在篝火之上没有移开过,甚至连眨眼的频率都相当低。

“可是我依旧想不起他的名字,想不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甚至想不起他的样貌,如同被诅咒一样让我无法释怀,就算时间推移得再长,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我依旧记不清那个人,直到...”

“直到遇见加莱·萨隆。”

“对,直到在帝都城门外遇到索菲尼亚的使者队伍,单方面见到了加莱阁下。”

维洛在苏诺没有料到的时机开口,让她愣神了一瞬,不过很快又恢复平静并接着说下去。

“并非是因为有几分相似的脸而有些熟悉,因为虽是同一幅身体,但因为龙血的缘故看上去其实差别还是挺大的,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灵魂...”

说到这里,苏诺轻轻地将遮挡住左眼的小部分头发拨开,露出了那只被黑色包裹住,只有小部分血色瞳仁的眼瞳。

视欲之眼,以失去光明为代价,能看穿生者的灵魂。

“尽管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才用了这眼睛…但我清楚的看见,在加莱阁下的灵魂深处沉睡着一个灵魂,一个我熟知的灵魂,当时我感受到的共鸣与冲击感,绝对不比维洛君你刚才受到的弱。”朝着维洛的侧脸一笑,苏诺的这句话总算是让维洛的表情发生了微小的变化,她用得意的语气说着,“虽然不是全部,但我总算是明白了一些事情,明白了被我遗忘,甚至被所有人遗忘的那个少年是谁,以及...”

“受到诅咒的并不是我,而是他。我说的对吗,维洛君?”

诅咒吗,这个词用的倒是恰到好处啊,维洛默默腹诽一句,挤出一个苦笑,然后将头一点表示认可。

“算是吧,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不会过问是什么让维洛君你不惜抛弃一切,不顾被所有人遗忘都要去做,那样既不识趣也没有意义,而且想必对于维洛君那一定是不愿回想的事情,所以就让我们当作秘密掩藏起来吧,直到你愿意向我诉说的那一天。”

苏诺的视线缓缓缠上了维洛,她坚定又认真的声音传入他的耳畔,然后将安静交还给了维洛,让他可以冷静地思考。

寂静的沉默中,只听得见噼啪作响的树枝燃烧声以及悠扬的虫鸣。

如果此时维洛还有情感的话,那么一定只会有一种,就是惊讶,发自内心的惊讶。

无论是被抹去的曾经还是现在,维洛印象中的苏诺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正如维洛给她赋予的标签一样,她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一个脱离规则的产物,一个被缝合的怪物,一个对任何种族都抱有怨念,喜欢幸灾乐祸的家伙。

苏诺会记得维洛的事情并不用太惊讶,可是她会这样支持维洛,完全出乎了意料,甚至都有种踩入陷阱的错觉。

明明她曾经是个被自己称作怪物的存在,一个古灵精怪,捉摸不透,只会满足个人兴趣的少女。

真怕她下一秒就发动地下埋藏的什么结界困住维洛,然后笑着说“骗你的~”一边对自己处刑。

可是仔细一想,就连记忆中那个圣洁高贵的薇艾安也会染指黑暗,苏诺也许在这长久以来的,寻找自己的过程中心境多少有所改变,也有这样的可能性。

所有人都在变化,世界也在变化,只有自己停滞不前。

“怎么说呢…你也变了不少啊,苏诺。”

“我可以当作是夸奖吗?”

“当然。”

对于维洛这番许久才说出的简单话语,苏诺却也显得很高兴,露出了一贯的笑容,火光照耀下,她的笑容纯真又恬静。

别开视线,维洛轻轻揉了揉鼻尖,又陷入短暂的沉思。

仅仅是几秒的时间,维洛的脑海中就闪过了许多人物,事件,自顾自地诉说着维洛的过去,也掺杂着他对未来的几分担忧。

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如同树根一般盘根错节,却又不约而同地向着某个方向疯狂生长,试图阻止的维洛只有被包裹缠绕,越陷越深的下场。

无论如何,自己势单力薄,在长久以来的挣扎中已经愈发力不从心了。

“你看上去很迷茫,维洛君。”

提醒的话音刚落,维洛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轻轻拉过去,紧绷的脸庞在触碰到苏诺柔软的怀中时也随之一松,也多了几分不知所措。明明是比维洛娇小不少的身体,连抱住维洛都有些勉强,可是苏诺却毫不在意地将维洛轻拥入怀,并用手抚试着他卷起的银发。

温暖在心中涌起的同时,无数的疲倦也随之袭来,这分短暂的宁静同时也在提醒维洛,自己已经有多么勉强这具身体,身心有多么疲惫。

“放心吧,维洛君,我永远都会是你的同伴,代表我个人而不是苍青之刃,这个许诺中不包含其他的女人。我会陪伴你,协助完成你现在想做的事情,并为你铺平道路的——啊,但是,如果你想逃走的话,就算了。到那时,我会准备好两人份的退路。”

那是使心脏停止跳动的甘甜声音,在心灵最脆弱的时候剥削掉精神支柱,将抗拒的心整个取出,这样的声音。

苏诺娇小的手轻轻抚试着维洛的头,却并不是什么咒语或者诅咒的东西,她并没有对维洛使用任何魔法。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维洛仿佛千疮百孔的灵魂洋溢着温暖。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一步,苏诺?”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静静躺在怀中也没有抗拒,维洛只是用问题回答了苏诺的请求。

“为什么吗...因为你曾经相信过我。”

“相信吗,哈哈…真是意外简单的理由啊。”

提到“相信”这个词,维洛脑海顿时涌现出许多碎片般的记忆,其中的确有自己对着狼狈不堪的苏诺表示宽恕的片段。

“嗯,只是相信而已,赢得怪物的好感就是这么简单。”

自嘲般地一笑,苏诺用轻笑着的面容认可了维洛的猜测。

距离近到可以听到苏诺的心跳声,那颗异常有活力的心脏此时跳动地很是频繁,将怦怦的节奏声顺着二人接触的身体传入维洛的耳中。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在自己一意孤行的道路上,有一个绝对信任的协助者并不是什么坏事。并不是桑伦或者欧兰德,也不同奈斐塔尔亦或厄西娅,比起同伴这种称谓,更不如说是共犯要来的恰当。

此时的苏诺…对于维洛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那么,就请你成为我的同伴吧,不过话说在前头,被卷入进来后就再也逃不开了,小心被漩涡蚕食殆尽啊,苏诺。”

被苏诺的真诚打动一般地,静静躺着的维洛咧嘴一笑,向她正式提出了请求,这又是否在她的计划之内呢,维洛只知道她在自己刚问出口后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嗯,那就缔结这份契约吧——就这样,我们已经是同伴了哦?”

语毕,苏诺用小拇指勾上了维洛伸出的小拇指。

尽管没有正式的魔法契约,但在二人的手指触碰的瞬间,二人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羁绊缓缓升腾,又仿佛只是自作多情的错觉。

“再次成为了同伴呢,这种感觉其实也不赖,那么就来协作完成第一份工作吧,”眼神往森林深处瞟了一眼后,苏诺缓缓将头垂下,微张的唇缓缓贴至维洛的耳边,装作平常的语气说道,“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在监视我们,不过似乎没有注意到触碰了我的感知结界,现在应该怎么做?”

监视者?

由于刚醒而且注意力全部被苏诺吸引,维洛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再加上这片森林魔力相当浓郁,混杂的魔力波动让身为半吊子魔法师的他无法清晰分辨魔力来源,只能依靠听力辨别是否有人接近。

简单思索了一瞬,维洛挪动身体将脸面朝苏诺,不让监视者察觉到自己是否开口。

“会不会是精灵斥候之类的?以前也有过吧,靠近阿瓦隆到一定程度后总会有他们的眼睛盯上?”

“不…监视者是人类,我能辨认出来。”

听见能精确辨识来者的苏诺反驳了自己的猜测,维洛不得不将思考方向往坏的一面转移。

不过,如果说来者不善的话,先发制人才是正解,如果被对方发现已经暴露的话,深夜的密林里面可是一点追击的手段都没有,身在明处如果错失良机只会把监视者赶到更幽邃的黑暗之中。

“有办法吗?”

“办法当然有了,不过需要维洛君非常默契的配合,否则可能会有些很难看的事情发生。”

“我明白了…告诉我怎么做吧。”无论苏诺的话语带有几分玩笑的意味,立刻要展开行动的话维洛自己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完成,认真对待她的话语。

而得到了维洛完全信任的苏诺,略带残忍的笑容中也泛起了一丝温暖。

「Was touwaka erra rre yos revm yanje」

——

这一男一女在做些什么啊。

平静地观察了数个小时之久后,突然的展开让自己有些摸不着头脑。

作为守夜人的银发男性和奇怪女性本来待在篝火旁,一个睡觉一个歌唱,待在自己的注视范围之内,加上奇怪女性的隔音结界,自己这边可以轻松地完成监视任务。

可是,从那个银发男性醒来之后,接下来的展开就完全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也不知道他们在隔音结界里到底说了些什么,男性突然就用剑锁住女性的喉并压在身下,可是不一会儿又放下了剑,说了些听不见的话后,他们莫名其妙地抱在了一起,到现在也没有松开,到底是不是憎恨彼此,也无从得知。

无法理解,这样的发展太怪了。

不过只要自己没被发现,无论那边作出何种行为,对自己的监视工作也没有影响,只需要在合适的距离,待在阴暗的角落将视线投以苍青之刃的营地,观察他们的动向并报告即可,自己的任务仅限如此。

怎么回事?

视野中的画面只是恍惚了一瞬,那本来没有移动的一男一女已经消失了踪影,营火照耀范围内,只有木桩,木桶,背包等没有生命的物体静静待在原地。

明明自己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稍稍发了一瞬的呆而已,他们就消失了,没有看见他们是朝着丛林深处前进还是回到帐篷。

倚靠在树枝之上的身影显得有些动摇,不过也没有立刻惊呼出声。

屏住呼吸,聆听起周围的动静——除了些许的风声之外,就是一些体积比较小的动物拨动草丛的声音,并没有人类接近自己的声音,自己应该还没有暴露,大概只是自己一时的松懈凑巧错过了他们换班的时机吧。

不对...某种直觉刺痛着她的神经,告诉自己下的判断是多么危险。

男性姑且不论,并不在自己收到的目标名单之内,可是那个青色头发的女孩,虽然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但还是依稀记得她是苍青之刃队内的魔法使。

想明白这点后,就很容易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自己在不知不觉内身中了她的魔法,可能是幻境一类的魔法...或者说把自己拖入了梦境之内,此时的情况更偏向后者。

如果是梦境的话,梦内外的时间流动应该是不一样的,一般来说梦外的流动要慢,自己越早醒来,就越有机会逃离他们的追捕——想到这里,她果断地从腰间抽出一支短火枪,扳开击锤,将漆黑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砰——”

明显感觉弹头穿透了自己的脑部,却意外地没有多么疼痛。

一阵令人作呕的黑暗过后,眼前的光景果不其然发生了改变,自己本来应该在远离篝火的树枝之上,现在却躺在草地上惊醒,并且后背感受到迟来的阵痛,显然是从树上摔落了下来,刚刚从梦中醒来的自己早已暴露。

下意识地想要逃走,也确认了发麻的双腿还是可以行动的,但是抬眼的那一刻,看见了原本还在篝火旁的那个银发少年。

这个银发的少年十分不巧地在自己脱离梦境后赶到了自己面前,他穿过了灌木丛,从自己面前一两米的距离钻出,借着透过繁茂枝叶双月的光芒,与自己对上了视线,能清楚地看到他铁锈色的双眼。

也许是因为发现自己并没有如他所愿陷入沉睡之中,他的表情明显地错愕了一瞬。

坐在地上的她下一刻就能摸到腿上的枪套并拔出来向面前的少年开枪,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打算同时咬下藏在牙槽末端的毒药囊,以自己的身体年龄来算,大概数十秒就会死去。

因为不确保自己开枪就一定能击杀这个少年,之后能不能逃走也是未知数,既然有避免被审问的方法,那还是尽量保证不泄露情报。

“砰——”

在银发少年陷入错愕的时机,她直接抽出短火枪,瞄准他的头部,扣下了扳机,同时用力一咬。

但是接下来的展开再一次令她陷入了困惑之中。

银发的少年以很极限的程度避开了弹头,并没有被击中预瞄的头部——这一点已经多少猜到了,早已想到了他会闪开的可能。

可是他接下来的动作就让人匪夷所思,银发少年在闪避的同时往前直接突进了两步,到了自己的面前,然后用力地用右手捏住了自己的脸颊,这个动作让自己第一时间无法咬合下去,将毒药囊咬破。

等到自己从震惊中缓过神再次咬下时,少年却将他右手的数根手指塞入了自己的口中,用力咬合之下只能感受到皮肉绽开的触感以及血腥的铁锈味。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服毒的,那个动作显然是知道自己会服毒并打算阻止自己,否则没有必要在闪躲火枪的同时还如此靠近自己。

自己还在错愕之中自问这个问题,他的手指却如同连位置都知道一般,将后牙槽用细线绑住的毒药囊扯下,用力地往别处一丢。

“可以请你现在不要轻举妄动吗?”

银发的少年也拔出了一把锃亮的短刀,用它抵住了自己喉口的位置,保持着恰好不割开皮肉的程度,然后用他礼貌的语气向自己发问,比起威胁来说,他更像只是在请求自己。

奇怪的家伙,尤其他还处在目标之外,根本没在卷轴中提到过,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很费解,从他突然出现的那一刻,并带领苍青之刃向着阿瓦隆前近时,自己的任务也不再那么顺利了。

他的来历,身份,目的又是什么呢?以现在的信息量来说,一点也猜不到。

好奇充斥着她的内心,为了满足这份情感,她求生的欲望逐渐涌现出来,一时间连咬舌自尽这个选项都已经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