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或许是世间最奇妙的造物。

它将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纳于黑夜与白昼的一线间。

在梦的世界中,哪怕是一文不名的流浪者,也能拥有自己的宫殿;哪怕是囿于床榻的年老者,也能游历广阔的天地。梦既不受时间和空间的制约,也无视逻辑与真理的法则。梦赐予芸芸众生以平等。

但梦又是荒谬的。当晨曦亲吻眼睑的时候,幼神更加确信这一点。因为在刚才的梦中,她竟身为凡人。

无需再三确认,她也知道自己仍然身在无垢的大理石殿里面。这座宫殿也依旧是小岛上最夺目的珍珠。圣树依旧在庭园中央伸展着金色的枝丫;琴鸟依旧在密林和山峦间炫耀着美妙的歌喉;环抱着岛屿的湖泊也依旧如蓝宝石一样清澈,在水中,燕鱼的身姿随处可见。

上述景致早已深烙心底,以至于显得乏味。

毕竟她从记事后不久——也就是觉醒了神性的时候——便被带离了原本的凡人家庭,由代表光明的神使接到这里。她知道,历代神明都是如此,唯有长大成人,成熟到足以治理神恩照拂的国度时,才被允许凭自己的意愿离岛。

届时,神使会为她加冕,她将成为此世的新王。

在那以前,她只能在神使和女神官们的监护下,乖乖待在岛上。

各种各样的教导构成了她生活的主调。内容大多是一些“必备的知识”,譬如与凡人的相处之道,譬如如何回应世人的祈祷等等。这些课程通常由女神官来讲授,神使本人只会亲自教她如何运用日益成长的神力。

每一次授课前,神使都会让幼神饮下神圣的泉水,然后让她集中精神,将心中想象之物幻化为实体:

一株草、一朵花,抑或一块石头。就目前而言,她只被允许创造这样的东西,随后还需运用自己的想象来抹消它们的存在。幼神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更不知道作为一个神,为何要受到这样那样规矩的限制。

关于神力的课程还算有趣,而女神官们的指导则乏味至极。

此刻,她们中的一位就在为幼神讲述所谓的“为神之道”。神官的柔声细语间,感到百无聊赖的她,心绪早已经飘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或许做梦也不坏吧,虚假的梦也非一无是处。

她回想起常常会梦见的那处僻静的角落。那里的景色十分模糊,只能依稀记得有一张石质的长椅。椅子的另一头,坐着另一个自己,同样有着亚麻色的头发,手腕上也同样有着红色的印记。就像是,从镜子中走出来的一样。

幼神常常向“她”倾诉内心的想法,而“她”会用微小的动作回应她所说的话。虽说对方从不说话,但幼神并不在意。在幼神看来,“她”就是自己在这座孤寂的宫殿中唯一真正的伙伴。

“您在听吗?”

女神官脸上露出微微嗔怒的神情。她是一个身着雪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大概说是少女更加合适,她看起来只比幼神稍稍年长一些。

“抱歉。”幼神低下头。

“您应该知道,神使大人的教导至关重要。她赋予我们的使命,就是确保您能够成长为一个位真正合格的神明,这样您才能正确地使用与生俱来的神力,这样您才能引领众生,庇佑他们远离混沌与灾厄。”

“嗯。”幼神点头,尽管她早已经厌倦了这些陈词滥调的说教。

不过她也知道,神使拥有她现在所无法匹敌的威能——那潜藏于和悦面容与优雅身姿之下的、惊涛骇浪一般的力量。

“而且更重要的是,今年的春祭将由您单独主持。”女神官接着说。

“由我单独?为什么?”

她知道春祭是这个国度最盛大的祭典,也是一年中人们唯一见到神明的机会,她总是要与神使一同到场。她要聆听人们的祈愿,并用歌声还以祝福。为何要唱歌,而不是直接为他们实现心愿呢?这也让幼神感到不解,但那是过去的神订立的不容置疑的法则。

“今年神使大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您也听说了吧,沉睡了两千年之久的海兽就要复苏了。那是由无数巨蛇缠绕而成的怪物,曾给世人带来巨大的苦难。所以,神使大人必须亲自出海去征讨它,春祭就只能交给您了。”

“哦……是这样。”幼神按捺住欣喜。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春祭或许仅仅是没完没了的繁文缛节,远远谈不上有趣。但她依旧期盼着每一年的春祭,因为那是一年中她唯一可以离开这座岛的时候。

“……而且今年更值得期待。”今晚的梦里,幼神对长椅另一边的伙伴说,“今年会是我第一次独自主持,感觉就像是变成大人了:独自聆听祷词,独自施以祝福,想想就觉得无聊……

“不过这一次,我应该有更多时间可以自由活动吧。我可以采来那片碧绿丘陵上的紫花地丁,还有蓝蓟和麦冬。戴在你——戴在我们——头上一定好看。唉,如果我能把这些花带到梦里来就好了。”

那位忠实的伙伴就和往常一样专心聆听,时而点头,时而莞尔,但依旧一言不发地充当着纯粹的聆听者。幼神多么希望她是真的,和自己一样切实存在。

不过,即使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伪物”也无妨吧。

春祭那天,白色的大船扬起帆,帆上绣着并蒂而开的花朵,那是幼神的徽记。

靠岸之时,码头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吹奏长笛、敲响鼓点,撒出的花瓣铺满了水面,白衣白裙的少女们跳着优雅庄重的舞蹈。

精心布置的车辇在人群的簇拥之下上了岸,前往丘陵之上的神殿。那是远在神的子民来到这片土地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环形遗迹,就和岛上的大理石殿一样雪白,唯一的区别在于这里荒废已久,只剩下残垣断壁,上面覆盖着藤蔓和叶片。

神殿中央支起了一个火盆,周围也立起了许多火把。当幼神从车辇上下来,登上放置火盆的高台时,一位长老为她戴上了桂冠。

由于神使不在场,无数目光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聆听众人的祈祷时,她不免有些紧张。看了看身旁的女神官,那位有些纤弱,仅比她年长一些的少女。对方还以姐姐一样鼓励的目光。她鼓起勇气,唱出了赞美光明的旋律,就像过去那样。

在她的歌声中,每个人都露出了赤子一样真诚的微笑,他们的心灵找回了宁静。看样子,她没有把事情搞砸。唱完之后,幼神松了口气。

夜晚的活动比白天要安静得多。

少女们唱着舒缓的歌,诉说着大地昔日的忧伤。火盆的光把这座遗迹照得通亮,火焰的光芒不及日光那样恒定,而是始终不安分地跳动,正如人对神明的笨拙模仿。在这不恒定的光中,女神官的注意力也变得涣散。

幼神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但这正是跑开的好机会。她可以暂时离开喧闹的人群,到附近的野地去寻找紫花地丁和蓝蓟的身影。

就这样,幼神离开了高高在上的宝座,也离开了火光与歌声。

大熊座还有小熊座,春季的大曲线在星空中画出优美的弧度。晴朗的月光铺洒成银色的道路,萤火虫也在身边起舞。如果有可能,她宁愿睡在这里,也不想回到那冷冰冰的大理石殿里去。

幼神尚未长大,但她对这世间之物已有敏锐的感知,胜过凡人(甚至胜过神使)。凭着这样的天赋,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合适的野花,把它们编织成花冠,一顶替掉了头上傻乎乎的桂冠,另一顶则是给梦中伙伴准备的礼物。

可是幼神终究没有走远,女神官很快就留意到她已经溜走。

“您这是要去哪儿?”找上来的神官责备道,语气显得有些焦急,“夜晚不是神明的领地,夜的深处住着邪恶的生灵,它们非常危险,会吞噬掉你的神性和灵气,把你变成和它们一样的空无。”

“邪恶的生灵,它们什么样?”幼神听过这个说法,但没有人对她细说。

“从没有人可以描绘它们的模样,无论是用语言还是文字。”神官摇摇头,“或许它们变幻无常,或许它们根本就没有实体。”

“也就是所谓的‘空无’?可是,空无又是什么?”

“就是全然不存在的意思吧。”神官显得有些犯难,“不能为人所知,也不能为人所见的东西。”

“可既然是不存在的东西,又怎会被我碰见呢?”

“那个……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夜里是很危险的,尤其是远离所有光亮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黑暗中还潜伏着什么样的存在。请别在这里逗留了,快跟我回去吧。”

幼神没有再为难神官。

离开前,她回头望望林间的黑暗。

她没有透露的是,就在刚才,听到了微风中夹杂的声音。那声音轻轻喊出一个词语。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却被拨动了心弦。

记忆的深处,似乎被一颗小石头激起了涟漪。

春祭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所以,幼神回到大理石殿时已经是第二天。

她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疲倦。夜晚,她期待梦见另一个自己,不仅因为带回了花冠,更因为有奇异的偶遇要向她倾诉。但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无法入睡,只能任凭时间在夜的长河中流淌。

她有些想念大熊座和小熊座,而这里只有无趣的天花板和墙壁,还被夜幕染成了单调无趣的冷色。

一阵风撩动了轻柔的帷幔,耳畔响起了树叶的低语。在岛上,哪怕是这样的天籁也不常听见,因为一切都是如此平静。百无聊赖中,她仔细聆听自然之声,却在这浑然一体的响声中,寻觅到了那个声音——

不会错的,她又听到了那个词语。

幼神猛地坐起,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落地窗前立着一道剪影,从轮廓上看,应该是个少年。

“你是谁?”幼神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是夜之国的精灵。”影子说,“我是来找你的,因为你捡到了我的声音。”

少年的嗓音和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也和春祭之夜听到的声音相同。幼神有些欣喜,那不是树叶的声响,也不是风声带来的错觉。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是你把我召唤到这里来的。

“你的心弦就像是鲁特琴弦,弹奏出的旋律指引我来到这里。也正是这旋律化成的扁舟,把我安然地送到此岸。不然,夜的精灵只要落进那湖水之中,就会溶化消失。”

“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幼神有些紧张,“被女神官发现就糟糕了。”

“神官们看不见我,这里只有你能意识到我的存在。”

精灵从暗处走到了从穹顶投进来的月光之下,向她鞠了一躬。他是一个尖耳朵的纤细美少年,有着一双让人心颤的眸子。

“你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回被我捡到的声音?”

“不,我想邀你去夜之国。”

“可是神使说……”

“神使说夜的国度栖居着邪恶的生灵,她说我们会诱惑你,吞噬你的神性,把你变成和我们一样的空无。如果说,说谎的是神使呢?”

“不会吧。”联想到神使优雅圣洁的身姿,幼神无论怎样都无法把她和“谎言”这个词联系起来。

“神使很擅长操弄人心。”少年继续说,“她会把想要人们看到和相信的东西置于光明之中。不过这个世界并非只有这些单纯且单调的东西而已。即使是这座岛上,恐怕也有许多你不曾踏足的角落吧。她们永远不会让你去那些地方。”

“……”

不得不承认,精灵说得没错。

即便是这座她居住了许多年的岛屿上,也有很多地方她从未去过。倒不如说,她真正熟悉的也仅限于圣树周边,以及毗邻湖水的区域。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之前的神明都去了哪儿呢?”精灵又问。

“那个……我还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幼神想要知道,但似乎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发问。就好像问到了答案反倒会带来灾祸一般。

“我们走吧。”精灵向她伸出手,“昨天你也想到夜之国看看吧。”

“可是,如果我现在离开,神官们就会察觉。因为她们能感知到我体内的灵力。”

“只要用你的想象创造一个人偶,在这里替代你就可以啦。沾染你灵力的人偶,会让她们误以为你还在这儿,而且离开的时候,我会设法掩去你身上的气息。”

“但我还没法单凭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来。”

“我想你需要这个?”精灵取出一个小瓶晃了晃,里面的液体在夜色中泛着荧光。

“这个是……神圣的泉水?”幼神大惊失色。

“嗯,神使出征前留下的。只剩这么点了,不过也好,喝得多了神官们也会察觉到你力量的变化。甚至远在天边与海兽搏斗的神使自己也有可能会发现。”

“如果被神使发现的话,她会……”

“只喝这么一点,她是不会发现的。”精灵把瓶子抛给幼神。

幼神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在精灵鼓励的目光中饮下了泉水,然后阖上双目开始想象。一开始,她想要创造的是一个与自己相仿的人偶,但很快发现力有不逮。于是,她想到了天上的小熊座……

不一会儿,一个小熊玩偶便静静地躺在了她的床上。

就叫它阿卡先生好了。幼神想。

“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了。”精灵说,“这孩子的身上有着和你一样的灵力,作为你的替身再合适不过。”

精灵少年吹出的一口气,如星屑的光芒一样披在幼神身上,变成了一层薄纱,掩盖了她的气息。有了掩护,又有了替身,这样一来就可以放心了吧……

就这样,她跟随着深夜中的造访者一同离开。

穿过两排大理石廊柱的走廊时,她提心吊胆,仿佛那里的雕像都是监视她的眼线。不过担心很快被证实是多余的。没有人发现她的行动,也没有人阻止她离开。

又一次走在银色的月光和满天星辰之下,让她联想到春祭之夜的小小叛逆。如果说先前不过是不遵照神官的嘱咐乖乖待在她们的视线中,那么现在,则是切切实实地违背了神使本人的禁令。或许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不止一次地想要回头,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内心的躁动。

“只要在天亮之前回来,女神官就不会发现,神使也不会注意到。”精灵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疑虑,“日后面对神使的时候,你只要不要表现出任何异样,她就不会怀疑的。”

“那个……”

“嗯?”

“我拾到的那个词语,是什么意思?”

“那是你的名字哦。”

他们穿过树林,一路来到水边。精灵学着夜莺的鸣叫吹了吹口哨,一潭月光荡漾开来,幻化出一条通体泛白光的贡多拉船。

精灵把岛上的小公主邀上船,荡起桨,泛起舟,往夜的深处划去。

恐惧感早已在微风和涟漪间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期待和好奇而已。穿过一片无光的水泽,划过一段弥漫着微光之雾的水域,当她又一次可以看清楚的时候,彼岸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靠岸时,首先来迎接的是一个雀跃的孩子。

幼神看到他的模样,着实吃了一惊,他只有人一样的轮廓,却没有五官和毛发,看起来就像是人偶的胚子。上岸后,她又看到了许多这样的孩子,好奇地围了上来。他们都是一个样子,发出称不上是语言的嘟囔声。

“他们是……?”

“他们是夜之国的住民,被抛弃的造物。”精灵解释道,“或者说,只能算是造物的半成品而已。过去的神明在创造世间的生灵时,会产生一些失败品。他们不受神恩的眷顾,也不被创造者所承认。他们没有灵魂,被神所厌恶,只能栖居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怎么能这样。”幼神感到了不公。

“不过,你可以帮助他们。”

“我?怎么帮呢?”

“你可以完成昔日的神明所未完成的工作,塑造他们的形态,赋予他们灵魂。”

“我怎样才能做到呢?”

“神圣泉水的力量应该还有一点。用神使教给你的方法就行,努力用想象改变他们的形象,用你的心为他们注入灵魂。试试吧,你能做到的。”

幼神看了他一眼,依旧没有自信。但她还是拉住了最近的一个孩子的手,闭上眼睛,努力用想象去塑造。当她重新睁眼时,出现在视线中的不再是空白的面孔,而是一张少女的脸。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和一双清澈的眸子。

被神明抛下的半成品,以某种方式重获新生。

对幼神,对自己,对这个世界,这个新生儿都是彻底地感到茫然。当然,她也还不明白幼神这么做的意义。

“她初生的灵魂还是一张白纸哦。不过她很快就会认识自己,认识这个世界的。泉水的力量消耗殆尽,你暂时帮不到更多孩子了,但你还可以用残余的力量在这里播下灵魂之树的种子。等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在它的荫蔽之下,灵魂就会在这些孩子们的体内萌芽。”

依照精灵的吩咐,她努力想象出一粒种子,把它种在夜之国的土壤中。

“该回去了。”精灵说,“我们需要在神官们醒来之前回到岛上去。”

第一缕晨曦来临以前,幼神就被安全送回到了大理石殿。

一切都没有变化,小熊玩偶还在她的床上安静地躺着,看起来,这个尽职尽责的替身的确瞒过了神官们。

“我必须离开了。”精灵说,“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回来,再次带你去夜的国度。”

此后的每一天,幼神都期盼着夜晚的来临,每到夜里,她也会仔细倾听风的声音,不过精灵一直也没有再次造访,就连风也没有来。白天,神官们也隐约察觉到了她的心绪变化,但谁也没有深究。

就这样,一直到七天过后,精灵才再一次归来。

“是时候了,我们走吧。”精灵伸出手邀请她,“一起到夜之国去。”

就像那天夜里一样,他们又一次乘着银白色的小船抵达彼岸。幼神不禁为那里的变化而惊叹。短短七天,就像经历了沧海桑田——

木头小屋和石头小屋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形成了一座村落。拥有了五官和灵魂的人们跳着舞,用骨质的笛子和皮质的鼓奏出奇异的音乐。他们专注于自己乐声,没有人注意到幼神和精灵正站在一面矮墙的后面远远看着。

他们触碰火焰、拥抱火焰,与火焰共舞,但却没有人被火焰烧伤。

“他们都是想象的造物,所以并不畏惧火焰。”见幼神困惑,精灵解释说,“除此之外,他们与真正的人类别无二致。”

接着,幼神发现人群边上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个石台,周围有不少石头堆成的塔。她这才注意到,众人舞蹈的动作就像是在对那棵树顶礼膜拜。

“那棵树……”

“就是你种下的哦,短短七天就长成了和圣树差不多的模样。它长大以前,我一直在暗处守望着,确保它不被野兽之类的东西破坏。”

幼神并不觉得那棵树像圣树,在她看来,树冠的形状更像是肆意燃烧的火焰。

过了一会儿,音乐渐弱下去,大家的舞蹈也慢了下来。

几个人抬上来一只被捆绑的牡鹿,把它放在树下的石台上。一个拄着手杖,戴着鸟羽、贝壳与骨片做成的头饰的老妪走了上来。她身形佝偻,步履蹒跚,看起来没有什么力气,但举手投足间透出威严,周围的人对她毕恭毕敬。

大家为她让开路,让她走到石台边上。

“树神啊,万物之祖!”与体态不相称的是,她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嘹亮高亢,“灵魂的创造者、生命的哺育者。您谦卑的子民满怀敬畏地在此献上林中的生灵,作为祭品。请启迪我们吧,赐予我们知识与智慧。”

虽然说的是幼神从未听过的语言,但她却能毫无障碍地听懂。言毕,老妪躬身俯首,旁人则俯伏在地上,除了一个手持石匕首的男子。

或许是察觉到死亡的逼近,牡鹿死命挣扎起来。那个男人一只手按住它的脖子,另一只手则高举着匕首,等待着老妪下达“刺杀”的命令。

“他们这是要干嘛?”幼神的声音开始颤抖。

“献祭。”精灵答道,“为代表火焰的神树献上代表‘薪’的林间生灵。他们相信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回馈神明。”

“可那棵树并不是神,这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从本质上来说的确如此,但只要他们相信,就会为这样的牺牲赋予意义。”

“得让他们停下来……”

见幼神想要挺身而出,精灵拉住了她,说道:“最好不要插手。归根结底,你才是他们的造物主,也就是神。当创造者以直接的方式干预造物,一切就会发生永久的改变,而且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模样。”

回想起来,神使和神官们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是……”

“请停止这种无谓的献祭!”一个声音说道。

打断献祭的,是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白衣少女。她光着脚踏在大地上,但双足和她的身体一样一尘不染。

幼神认出了她——她就是自己在七天前亲手塑造的第一个人。

人群中已经有了不少老者,这意味着在夜之国衰老是存在的。但她,却还是和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一样,有着年轻的脸庞。

她是独一无二的造物。

“放开那个无辜的生灵吧。”她穿过人群,径直走到献祭的石台前,“这棵树并不是神,更不是什么万物的始祖,它和我们一样,都不过是神明的造物。哪怕是无休止地献上血肉,神明也绝不会听到你们的祈祷,更不会给予任何回应。”

“是你?森林中的隐居者?”说着,老妪的目光中半是怜悯半是鄙夷,“要知道,我们所有的新生儿都是在树神的荫蔽之下被赋予了灵魂与形态,如果祂不是神明,又如何能够塑造人类呢?”

“我曾经亲眼看见真正的神明在此种下了这棵树的种子,它承载着神明的意愿和力量,因此才具备了塑造生命的力量。”

“你亲眼看见过神明种下树神?”老妪的脸上露出了怒容,俯伏在地的人们也缓慢地起身,“也就是说,你比树神还要年长?真是无稽之谈。”

“但这是不争的事实。”少女十分坚定,“请你们放它走吧。那孩子是自然之子,森林中最纯净的生灵。它不应该在这里无辜受难。”

“想要我们放过它?倒也不是不可以。”老妪冷笑了一下,“毕竟,树神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个来自森林的生灵作为祭品,拿你来代替也未尝不可。”

她说完,人群开始向少女逼近。

尽管少女看起来毫无惧色,但在眼下的处境中,她插翅也难飞走。

终于,幼神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精灵也跟着站了出来。

“适可而止吧,你们!”幼神走了出来,不顾精灵的劝阻,“放开那个女孩,也把鹿放了。这棵树绝对不是什么神祇,这样的牺牲是毫无道理的。”看到她的时候,少女的脸上满是虔诚的喜悦。

“你又是哪位?”老妪问。

“我是……我就是她所说的那个神明!没错,这棵树就是我亲手种下的。”

“既然是神明,就拿出神明的威能来证明给我们看啊。”

“我……”幼神手足无措,她知道圣泉的力量已经消失殆尽。

“我受够这样的狂言了。”老妪不耐烦了,“抓住这两个妄人,把他们和隐居者一起献祭给神树,作为对这些亵渎言论的惩罚。”

“它来了——!”

这时候有人喊道。随之,人群开始骚动。

顺着众人惊慌的目光,幼神看到一座漆黑的山丘正从水中朝他们移动过来。不对,那不是山丘,而是像山丘一样巨大的活物。身体圆润,浑身上下看起来没有一丝毛发。

大家开始四散奔逃,老妪也在几个人的搀扶下离开,没有人再顾及少女和鹿。于是,少女为祭品解开了绳索。

“那是什么?”幼神望着那个远处的巨物。

“那是空无。”精灵说,“或者说是‘空无’这一概念的具象化,在一些遥远的国度被称为海坊主(Umibouzu)。不过它在别处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被它吞噬的人会彻底消失,被所有人彻底遗忘,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好可怕……”

“海坊主自己没有思维,也只是凭着本能在行动,普通的武器对它也不起作用。”

“那怎么办?”

“你可以解决它。”

“我?可是……”

“即便没有圣泉的帮助,你也能做到的。圣泉只是赋予你创造的能力,而抹消事物存在的能力,则是源自你与生俱来的神性。如果是你的话,就连空无的化身也一样可以被抹除。”

幼神有些怀疑,不过精灵的声音似乎有着某种感染力,驱使着她抛下顾虑。于是她只身一人缓步迎向了海坊主逼近的方向。那个庞然大物的哀鸣越来越响,仿佛要把她整个淹没。一时间,她感到恐惧,甚至有点为自己的逞强后悔。

“她疯了吗?”

“那是在自寻死路……”

“她会被彻底抹除的。”

——角落里传来了人们的声音。

她调整呼吸,但一直没能让自己的心跳平复到正常的频率。

“相信自己,你内心的声音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似乎是神使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但她很快意识到并非如此,这句熟悉的话并非来自记忆中的神使的声音,而是来自精灵。

她很惊讶:他是如何知道神使平日对她的教导的呢?

不管了,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幼神专注于自己的内心,努力排除恐惧和一切杂音。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即便是魔物已经上岸,已经离她近在咫尺,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大家各自从藏身之处探出头,看着少女和魔物。就在海坊主张开巨口即将把她吞掉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足有几十米高的巨物竟凭空消失。幼神紧闭着双眼,错过了这一幕,是众人的惊呼让她重新睁开眼睛。

“消失了?”

“嗯,消失了。”精灵轻抚她的肩膀。

“我做到的吗?”她将信将疑。

“嗯,除了你没人能做到。”

刚刚得救的大家重新回到她的身边。他们先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有人开口说道:“神迹……这一定神迹!”

众人俯伏在她的脚下,那个趾高气扬的老妪迟疑了片刻后,也向她低下了头。而那个白衣少女——幼神的第一个造物——则在不远处朝她微笑。幼神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拥戴,一开始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便感受到一丝欣喜。

糟了,天就快要亮了!

顿时,她的脸上又露出了灰姑娘一样的惶恐。

“今天神使要回来了。”精灵说,“不过别担心,我一定会在天亮前把你送到家的。记住我之前说的,只需要在神使和神官们的面前表现得自然一点就好了,没有人会发现我们的秘密。”

他们再一次坐上了银白色的贡多拉。如精灵所说,他们跑赢了时间,又一次赶在神官们被阳光的气息唤醒之前回到了被窝里。

“如果神使真的回来了,我们还能见面吗?”她问。

“会的,一定会。”

正如精灵所说,破晓时分,神使果然回来了。

与她的身份与威能不相称的是,她从来不会大张旗鼓地摆开阵势,神官们也无需列队恭迎她的大驾。她的归来就像是普通家庭成员回家一样平常。

神使刚一回来,就进了幼神的寝室。

糟糕,忘了脱鞋。于是幼神赶忙把脚缩进被子里。但愿她没有看到。

“早安。”神使知道她醒着,于是走到床头坐下。

“早安。”幼神故意用慵懒的声音回应。

“昨晚睡得好吗?”神使一边问,一边轻抚她的脸庞。

“嗯。”幼神点头。

“过来的路上听神官们说了。你在春祭上做得很好,我还担心你会怯场。”

“不会的,我已经长大了。”

“嗯,你确实已经是大孩子了。”神使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早餐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别让大家等太久。”

“好的。”

就在起身离开房间的时候,神使忽然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幼神有些紧张。

“不,没什么。”

她的背影消失之后,幼神松了口气。

被发现了吗?大概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