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世界是一片雪白的朦胧,而小木屋里的环境十分真切。

煎得火候刚好的鸡蛋、涂抹着红色果酱的吐司,还有一杯热腾腾的牛奶;香味无疑是真实的。早餐摆在童梦的面前,但她始终没有动,只是与穿着校服、打着男生的领带、染了一头黄色头发的少女对视着。

“放心,这里不是小镇上的噩梦,不是什么恶魔的把戏。”月华说,“现在你面前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我。你大概会好奇我是如何知道小镇那件事的,不过我知道的可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比如我知道,梦读《简·爱》永远只读海伦·彭斯那部分,甚至忘了后面的故事。”

“月华……”童梦放下手中的餐叉,“请你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些日子你究竟去了哪里?”

“果然梦梦还是一点没变。”月华摊摊手,“在意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就会茶饭不思。唉,不过现在的你——在经历了‘那十年’后——应该已经变得成熟又坚强,什么样的答案都能承受得住吧。”

“……”

“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吧。大约0.2秒前,最终的恶魔击穿了你的身体。你的肺部被高温焚毁,肝脏和脾脏也严重灼伤,不但肋骨断了几根,就连脊柱都被穿透了。所以……”

“所以……我死了吗?这里是天国,还是地狱边缘?”

“你还没死。”月华说,“这里大概不是天国地狱一类的地方,非要说的话,你现在正在经历的,或许就是所谓的濒死体验吧,所以你才能见到我。如果是普通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早就一命呜呼了,但现在守护天使维持着你的生命,能否挺过去取决于你自己。”

“濒死体验?所以,你……”

“我吗?”月华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生物学意义上说,那个傍晚我就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自己的血肉化为虚无,就连一小片骨头都没有留下。人们总是会去想象死后世界的景象,可遗憾的是,肉体消亡后灵魂也会因为失去载体而渐渐消失。所以对死后世界最准确的描述,是‘一片空白’吧。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失的时候,天使米迦勒呼唤了我的名字,随后我就被一道光芒带了回来。米迦勒一直保持着赤子的状态,但还是凭着某种本能死死地抓住了我。似乎上一任宿主的悲惨结局给了她刻骨铭心的哀恸,她再也不想经历了,所以才会用自己残存的灵力作为介质,拼命地保存住我的意识和记忆吧。

“你刚才问我去了哪里,其实我哪儿也没去,只是以肉身消亡、意识尚存的形态继续存在,在你的身边守望着你,这也就是为什么辉夜能感知到我却无法找到我。说起来,辉夜真的是一个善良又温柔的人,她一直都在尝试着寻找我,可这么做注定是徒劳,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我还能不能算是‘活着’。”

“月华,我……”童梦低下头。

“因为‘杀死’了我而有负罪感吗?大可不必,那件事也不是你的错。而且正因为转换成了现在的形态,才让我看清了很多事,也让我更了解你了。嗯……好吧,虽然现在这么说,但一开始我还真有些埋怨你呢……

“当我被拉回来的时候,又看见了熟悉的一切,也包括你。可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触碰这个世界了,即使是近在咫尺的事物也只能默默看着。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无法挣脱的无力感,我就像一个孤独的游魂,无论如何大声呼喊,都没人能听到,即使用尽最大力气,也只能在物质的世界中激起最微不足道的涟漪。

“比如说当你在教室里半梦半醒时,于你耳畔留下呓语的痕迹;比如说晨曦来临的时候,在你的窗台上掀动薄薄的书页;再比如,当你和伊甸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河畔,观赏着焰火时,从你的身旁掀起一阵风。起初我怨恨你,因为你正一天天地从悲伤中解脱;起初我也嫉妒伊甸,因为她取代了我,成为了你最好的朋友……

“后来,嫉妒与愤怒都被无力感所吞噬了,而这份无力感也最终演化成了‘虚无感’。看到眼前的世界——自己消失后的世界——一切如常地运转着,正常到令人绝望,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来过’,怀疑自己曾经的存在是否有意义。想到这里,我甚至觉得如果能像别人,就那样、彻底消失就好了。”

“对不起……对不起……”童梦的眼泪不住地流着。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而且你看,我已经想通了啊。”说着,月华露出标志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你知道吗,在摆脱了肉身的束缚,成为了‘旁观者’以后,我才第一次看到爸爸妈妈为了我付出了多少,也看到了我消失之后他们多么痛苦……到头来,最在意我的还是他们吧。真是可惜,如果能让我在‘活着’的时候意识到这样的爱,那该多好……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倒是梦梦你啊,一直让人不省心。每次陷入自我怀疑或自我否定的情绪时,都会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你是不是又在想,一直以来让你渴望能找回我的,究竟是我们之间的友情和羁绊,还是仅仅是负罪感和责任感?你也常常会因为悲伤情绪的减弱而感到自责吧,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个无情的人。这样的你,真是个让人心疼的笨蛋啊。

“可过去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以露娜的身份战斗时,我似乎找到了归属感,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可是每次驱逐了魔物,拯救了无辜的人以后,却不能被他人所知晓,多少还是有些失落。而伴随着这样的失落感,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的战斗究竟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自我满足和得到别人的认同——从这层意义上想,濑藤也没说错。

“不过现在想来,这样的自我怀疑多少有些荒谬。毕竟人类从来就不是那么纯粹的动物,每个念头、每句话语、每次行动背后都有着复杂的动因,有些甚至连自己都不会意识到。苛求所谓的纯粹,只会平白无故地给心灵加上一道枷锁吧。不过,如果非要究根结底的话,我相信当初自己追求正义的成分更多;而你对我,同样是友情与羁绊胜过自责与负罪感吧。”

“我不知道。”童梦侧过脸,“我大概是个自私的人,不像月华和杜兰达尔的大家那样善良,也许我努力争取这一切只是为了……为了避免再次失去在意的东西;也许我只是不愿再品尝那种熟悉的痛苦。”

“总是无法认同自己,守护天使才会沉睡那么久吧。你看,在濒死的时候看到的是这座小木屋,还不够说明问题吗?虽然这么说有点自恋,但这证明我在梦的心目中还是有分量的啊。尽管我不知道结论建立在这样的前提上,究竟是否值得欣慰。

“不过话说回来,梦梦的确是很害怕‘失去’。你每次突破自我,都与‘失去’有关。记得吗?你曾说小时候有个发光的仙子落在你的窗台上,听你倾诉伤心事。后来你告诉我那是个梦,但其实落在窗台上的仙子,正是你的心愿招来的天使啊。那时的你期望爸爸妈妈别再争吵,期望他们不要分开;也正是这小小的、不起眼的心愿指引天使找到了你。

“而在被暗影猎犬逼到绝境的时候,你沉睡已久的天使觉醒了;在勒阿弗尔,伊甸被伊莎贝尔伤害的时候,你又爆发出强大的潜力并且击伤了刺客。看吧,你的每一次能力成长都和‘失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一方面是出于对失去的恐惧,另一方面是出于对失去的愤怒。不过除了失去以外,似乎还有另一件事也让你感到恐惧,那就是改变……

“一直以来,梦梦渴望的都是恒定安稳的环境吧,哪怕这种恒定和安稳建立在危险或隐忧之上,和我一起狩猎时是如此,与伊甸并肩作战时也是如此。爸爸妈妈争吵的时候,你也过得不开心吧?明明总在夜里哭泣,却仍把那时的生活视为必须守护的天堂,所以,如果没有外力的冲击,你就会选择在不变的环境中度过一生吧……

“或许那十年的梦境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我……”

“你或许会想:向往这样的平稳生活,也能称为理想吗?

“妈妈期盼你成为一个强大的女人,过去的我希望你能为守护三山市而战,而辉夜则希望你成为和她一起背负世界命运的圣者。梦梦你啊,也一直按照大家的愿景往前走着,可你自己内心真正的追求,又被置于何地了呢?

“话说回来,为了他人的期许,或是为了所谓与生俱来的责任而活,真的能够得到幸福吗?或许克洛普施托克家的男孩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由于不断地压抑和否定自我,最终却被自我所吞噬——真是令人唏嘘的结局。如果说生而为人就注定要以悲剧的方式谢幕,那么为何不为自己而存在呢?

“其实踏上这最后战场时,梦梦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吧:如果自己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如果注定要输掉这场战争,你就会为自己打造一个‘天国’,好让自己能够躲进去,我说得对吗?”

似乎是被看穿了心思,童梦惊异地瞪着她。

“如果是梦梦的话,应该能做到。毕竟天使赋予你的能力,是在杀死一个天使、圣女或恶魔之后,夺取对方的能力对吧。那天,你因为误伤了我而获得了支配光的能力。可那毕竟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只能使用一次。

“如果说一开始你还无法了解自己能力的实质的话,从玛蒙制造的梦境中解脱的时候,你就知道了真相。你和天使间的第一次对话也是那个时候吧。因为从那时起,你才第一次认识到了内心深处平凡的渴望。而在和伊芙交谈之后,创造一个‘天国’的想法也开始萌芽。

“自那以后,你就开始为此做准备。你碾碎了玛蒙的混沌之核,得到了创造未来之梦的能力。你杀死了被濑藤放逐的拉贵尔,获得了重塑往昔记忆的能力。光这些,就足以为你自己打造一座由美梦构筑的‘天国’,好让自己躲进去了。而就在刚才,你又有了意外的收获——帮助伊莎贝尔解脱的时候,你得到了控制时间的能力,这样一来你就能把这场美梦延展到永远。”

“你说得对……”童梦说,“我的确有着这样的打算,直到最后还想着要逃跑。虽然表面上已经变得坚强起来,但内心深处我还是当初的那个胆小鬼。我一直厌弃着这样的自己……”

“不过梦梦,也许这才是眼下最好的解法,或许也是唯一的出路。”月华浅笑,“毕竟,迄今为止,我们为之而战的一切,其实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是……什么意思?”

“血肉之躯消亡后,摆脱了束缚的我,不但能去到任何地方,还能沿着时间的河流自由地行走。到后来甚至连穿越不同的时间线都能做到——你现在所看到的,也只不过是‘我’在这条时间线的这个时间点上的投影罢了——正因为我看到了事物发展和演变中产生的每一种可能,我才会相信:一切皆无意义,一开始就已注定。”

“怎么能说是没有意义呢?如果说在索德玛拉,大家没有赌上性命,恶魔会毁灭整个世界。如果在那座小镇上我们没有同玛蒙抗争,它就会吞噬更多生命。如果现在,我们不和最终的恶魔奋战到底,我们熟知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还有月华你,不也把守护三山市视为理想吗?”

“试想一下:有一群囚徒,从小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之中,所能看到的就只有被火光投射在石壁上的影子。自然而然地,这群囚徒就会以为墙上的影子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当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人无意间挣脱了枷锁,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么你认为她还会执着于石壁上的影像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童梦说,“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伊甸还在与最终的恶魔搏斗,我不能让她独自面对那样的敌人……”

“看来,你的确是不明白……那么,跟我来吧。”

月华领着童梦来到大门前。

当童梦推开门,朦胧的空间显现出真容。

外面就是刚才的战场,那个流动的色彩形成的世界。童梦看到了自己的躯壳——严重灼伤,已经奄奄一息——银发的圣女挽着她的腰肢,一面保护着她,一面躲避着恶魔挥出的光焰,全然没有还击的机会。

“你对时间的感知也差不多恢复正常了吧。”月华说,“从外头的局面来看,她落败是迟早的事。”

“所以我必须帮助她!”童梦握住拳,“快让我醒过来,拜托了!”

“能不能醒过来取决于你自己啊。”

“可……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月华摇摇头,“不过,也许等待也不失为一种解法吧。”

“等待?”

“从杀死索德玛拉的恶魔的那一刻起,世界就与从前不同了。所有圣女的灵力变成了一个整体,简单来说,所有人共享着同一份秩序之力,每个人都只能分到自己的那份。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当有一个圣女死去或失去力量,剩下的圣女就会变强。

“外头的那个恶魔代表着与全体圣女对等的混沌,唯有全部圣女联手才能与之匹敌。现在的伊甸只拥有二分之一的秩序之力,面对那样的对手,没有多少胜算。但假如恶魔能够破除她的不死之身,并且把她杀掉的话,你就会获得全部力量。到那时,自然而然痊愈的你,就有打败恶魔的机会了。

“前提是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我做不到,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可你又能做什么呢……”

“或许我可以……我可以……”

“杀死你自己,把力量全部交给伊甸吗?”月华打断道,“你无法看着伊甸死掉,我就能放任你去死吗?再说,现在的你就连自杀也做不到吧。”

“我……”

“既然现在帮不上忙,就陪我聊会儿吧。”月华指着恶魔身边光点,“你知道那些光点是什么吗,梦梦?”

“那些是……?”

“是灵魂。”月华说,“他们失去了肉体,被恶魔带到了这里。这个恶魔的能力是吸收与吞噬灵魂,最终之战结束前,‘她’还无暇消化它们,可一旦你和伊甸彻底输掉了这场战斗,所有灵魂就都将殒灭。”

“为什么……”童梦感到愤怒,“为什么会有恶魔?为什么这世上会有如此邪恶的东西存在呢?”

“邪恶的东西吗……”月华说,“站在人类的角度的确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吧。毕竟一直以来,是衡量善恶的尺度维持着人类群体的和谐,比如道德和法律。哪怕是作为个体的人,也都有自己的善恶观,违背这些标准的,即便同是人类,也会判定为恶。但是,如果不代表任何个体或群体的立场,甚至抛却人类的身份,我们又该如何去界定善恶呢?又或者,换个说法,如果试着从恶魔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判定善恶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从恶魔的角度?”

“‘恶魔是为了毁灭人类而存在’,一直以来这都是杜兰达尔与之战斗的基本前提,对吧。由于是混沌的产物,所以恶魔的动机总是被解读为‘无理由的恶意’。但如果从恶魔的角度来看,其实是有足够的理由毁灭人类的。

“梦梦是个喜欢思考的孩子,一定想过这样的问题吧。为什么人类如此特别?为什么在这颗蓝色的行星上,只有人类有着独一无二的智慧,以及远远超过别的动物的创造力?我在历史的尽头找到了答案。各国的神话传说中都有着神创造世人的记载,虽然有大量的虚构,但这些故事也不完全是无稽之谈。简而言之,人类虽然不是某一位神祇的造物,但也不是自然形成的物种。

“教团所信奉的神,其实就是秩序本身。为了对抗混沌,秩序的力量影响、塑造着这个世界上的许多生灵,只为创造出一件完美的武器。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这条时间线,以及其它许多的时间线上,人类从许多受到启迪的物种中脱颖而出,演化出了更高的智慧,成为了天使的容器。说到这儿,你应该明白了吧。其实从来不是恶魔为了毁灭人类存在,而是人类为了消灭恶魔而诞生。从这个角度想,你还会为恶魔对人类的‘天然恶意’感到奇怪吗?这不过是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人类刚成为‘神之选民’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完完全全‘秩序导向’的生物,从来不会为复杂的情感所累。被‘治愈’前的伊甸,就和最初的人类别无二致,甚至可以说,她才是真正的‘完美人类’。而在我们的年代,这样的‘完美人类’反倒被视为病态的残次品,如果秩序本身也有意识和思想的话,‘祂’会怎么想呢?

“在古老的年代,几乎每一个人类都能成为天使的宿主,但几千年前,那个名叫撒旦的恶魔第一次造访人间时,用它的混沌之核——也就是禁果——污染了人类,赋予人类以感情和善恶观,就连那些与人类十分接近的动物都不能幸免。从那以后,人类就变成了需要‘意义’的存在;只有信念坚定,且有着强烈战斗渴望的人才能成为天使的容器。而在某次畸变后,容器的人选又再缩小到只有少女。

“人类最珍视的感情,甚至是其它动物表现出的近似于人类的感情,其实也都是来源于人类所憎恶的恶魔,说起来真有点讽刺,不是吗?”

“怎么会……”

月华的陈述让童梦大为惊愕。但她还来不及说更多,就被外面的一幕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躲闪不及的伊甸被恶魔投出的光柱击中。而在那之前的一瞬间,她拼尽全力把童梦的身体甩了出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了这一击,她的整个躯干都被穿透了。

“伊甸——!”童梦捂住嘴。

“她有不死之身,暂且还不会轻易战败吧。”月华摇摇头,“但再这样下去……看来这条时间线上,你们获胜的可能微乎其微。不过无所谓,无论获胜还是败北,其实对人类的未来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场秩序与混沌、天使与恶魔的博弈中,作为‘被铸造的武器’的人类从来都不是什么主角。在我观察过的所有时间线中,双方取胜的比例……大约是一半对一半吧。但无论赢的是哪一方,对于人类以及我们所熟识的世界来说,都只有一种结果,就是毁灭。”

“只有……毁灭?”

“正是如此。如果获胜的一方是恶魔,这个宇宙将被重置为绝对混沌,只剩下偶然与随机,不再有任何规律可循。如果获胜的一方是你们,或者说是天使的话,这个宇宙将被重置为绝对秩序,再无任何巧合。无论是‘进化’为绝对秩序,还是‘归零’为绝对混沌,这个宇宙都将不再有生命的立足之地,因为生命本就是必然与偶然的共同产物啊。”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无论最终之战的结局如何,对人类以及所有生命而言都意味着终结。所以,你还会如此在意这场战斗的胜负吗?

“你是在骗人吧……告诉我,你是在骗人!”

月华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捧起童梦的双手。

霎时间,月华曾目睹过的纯粹的秩序以及纯粹的混沌在童梦的脑中浮现。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远远地超乎了人类所能认知的极限。不可名状的画面已经完完全全地展示在了她的思维中,可她所能理解的微乎其微,反倒是理智开始逐渐崩坏。在这可怖的启示中,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是——诚如月华所言——宇宙中再没有任何生命,甚至连物质都荡然无存。

月华松开手,童梦无力地瘫倒。

“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可能吗……”她的声音在颤抖。

“其实,第三种可能的确存在……”月华说,“我没有展示给你的原因是,这种可能性实在是过于残酷,比这两种情况更糟。在极少数的时间线上,人类最终战胜了宿命,演化为了不受秩序与混沌制约的、全知全能的‘永恒存在’,但这就是‘幸福的结局’吗?当演化成那样以后,或许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吧,甚至未必能被称为‘存在’。因为无论是智慧还是自我意识都会随之消失,那又与消亡有何区别呢?”

“这怎么可能……”

“举个例子吧。当人类还处于原始而蒙昧的年代时,狩猎是生存所必备的技巧。而现代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不懂得,也无须掌握那些与自然搏斗的技能。梦梦你想,人类历史上有多少技艺是因为‘不需要’而失传的,就好像无用的器官自然退化一样。

“事实上,无论是智慧、情感还是自我意识本身,和狩猎的技巧一样,只不过是人类生存下去的‘工具’罢了,由于人类自身的局限,才会把它们看得如此神圣,才会把‘工具’误认为是‘目的’。而当人类最终超脱万物之上,真正成为‘神’的时候,这些‘工具’自然会成为被抛下的东西。而这一蜕变的过程,可完全谈不上愉快,毕竟感知快乐的能力也会消失。

“说来讽刺,古往今来有无数野心家都渴望变得全能而不朽,殊不知,成为那样的存在后,就不会再有任何愉悦了,因为他们将不再需要欲望,抑或满足欲望时的快乐。说到底,人类的喜乐与苦痛,不过是驱使人们趋利避害的‘工具’罢了。有利于生存的举动会带来快乐和满足,而不利于生存的遭遇——譬如受伤——则会带来痛苦,虽说某次畸变过后,人类也能从某些自我伤害的行为中得到快乐,但大体上依然如故。

“而等到一切‘工具’都被抛下,剩下的就只有永恒的无趣和空虚,最终化为乌有,与空荡荡的宇宙融为一体。所谓的第三种可能,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结局。”

“怎么会……”童梦的双眸与泪光都变得暗淡。

“对不起,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给你无谓的宽慰了。”月华的脸上微微露出了怜悯之色,“就像你所看到的,结局从一开始就确定无疑,再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们都知道人生下来就注定会死,但想到还有后代能够延续生命,还有生者会记得自己,才不会那么绝望;但如果所有人类,甚至所有生命都终将消逝呢?那我们曾经在意,曾经为之执着的事情,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也只有回归虚无而已。

“还记得洞穴的故事吗?”月华扶着童梦的肩膀,“被禁果污染后,人类就需要‘存在的意义’才能活下去。但意义不过是火光投射在石壁上的影子,只是在洞穴里出生长大的人们自然地把影子当成了真相。一旦摆脱了禁锢,见识了洞穴外的真相,又怎会再去相信那样的幻景呢?”

“天使骗了我们……”

“那倒不是,天使和圣女一样,不过是棋子,他们也并不了解真相。”

“可是……直到最后,辉夜看到的仍是美好的未来,还有乐园……难道‘神’真的对她说了谎吗?”

“直到现在你还记得先知预见的未来,或许正如辉夜的那句戏言,你将成为‘开启天堂之门的钥匙’。”月华笑了笑,不知是欣慰还是无奈。

“告诉我,月华,如果一切真的都没有意义,已经超脱凡尘的你,应该没有理由继续在意我们这些蝼蚁了吧?可为什么你站在这里,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话?”

“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你是我和世界之间最后的纽带(You are my only remaining link to the world)。如果非要谈‘意义’的话,你就是对我而言唯一的意义。对于曾经为人的我来说,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是无可替代的,一切真理都取代不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得救。”

“事到如今,我还能如何得救?”童梦抬起头,用婆娑的泪眼看着她。

“我不是说过了吗,拥抱梦境的‘天国’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我真的只能逃到虚妄的世界中去吗……”

“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妄呢?”月华说,“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梦梦应该明白了吧。对于身为人类的我们而言,根本无从分辨,也无须去分辨,因为唯有所感所知的一切才是真实啊。过去的记忆、现在的感受,还有对未来的合理的预期,共同构成了我们的感知。而外在的客观世界,只是提供感知的材料。

“谎言的本质或许是虚妄,但如果一个谎言永远都不会被揭穿,对于被欺骗的人来说,又何异于真相呢?如果一场美梦真的永远也不会醒来,那身在其中的人,又何尝不是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呢?——这不正是梦梦你自己的想法吗?要知道,哪怕是虚妄的幸福,也要远远胜于真实的残酷。

“忘掉今天的一切,为自己编织一个美好的梦吧。”

“我没有能力做到……”童梦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能做到的,只要你放下一切包袱,放弃虚假的希望,说服自己相信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天使的力量就会帮助你做到。你必须抓紧时间,一旦最后一丝生命力耗尽,或是恶魔杀死了你,一切就都太迟了,你的思维与意识都会永远消失。”

就在这时,恶魔抛出的色彩又一次击中了伊甸,这让童梦心如刀绞。

“在那个‘天国’里,你可以创造出一个‘伊甸’,时刻陪在你的身边。只要你愿意的话,还可以永远地拥有任何人。”月华说。

“……”

看着伊甸像一片飘零的秋叶无力地落下,童梦咬着下唇重新站了起来。

“不……”她说,“我答应过大家,会把美好的未来还给这个世界,也答应过伊甸,我们会拥有美好的明天……”

“事到如今,你还能做些什么呢?已经结束了。”

“还没有结束。”发光的蝶翼又一次在童梦的身后显现,“如果说毁灭是唯一的结局,那我就要改变这个结局;如果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未来,那就由我来创造未来!而且我也答应过你,答应过我自己,会继续战斗下去。

“我要兑现对大家的承诺……”

“梦……”

“或许在现在的你看来,这很可笑,但我终究还是凡人,是需要意义才能活下去的人类;而这些承诺,就是我现在必须为之而战的意义。无论结局会是什么,我都会打完这最后的战役的!”

“真不知道该夸你勇敢,还是骂你蠢。”月华笑笑,“去吧少女,去实现你最后的意义吧。我也很期待你的表现。”

言毕,月华眼前的童梦已经化为蝴蝶状的光晕消失了。

“已经……动不了了吗……”

伊甸和童梦并肩躺着,在一座庇护所碎片形成的孤岛之上。作为意识的产物,破碎的庇护所也被吸附到了这片“海洋”中。

托起脊背的草地,原本属于那座绮丽的花园,而现在,鲜血却成了枯草残垣间仅存的色彩。她们的上空,辉夜模样的恶魔由无数灵魂簇拥着,在那王座之上为世界吟唱着最后的安魂曲。

“对……不起……”

伊甸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同伴;

看着她——瞳中的影像一点点地变得模糊。

想伸出手去触碰她的手,可就连这样做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湿润的双目即将合上的时候,圣洁的白色光芒忽然填满了她的视线。一股暖意包裹住她冰凉的手,然后传遍全身,抚平了她的伤痛,让她恢复了几分精神。在这片纯白中,她只能看出一个熟悉的、浅浅的轮廓。

“梦……?!”她呢喃着。

“没事的,伊甸。”童梦回应道,“休息一会儿吧。我会拖住那个恶魔,等到你的身体自愈了,我们再一起打败她。我们一起,从她的手中拯救大家、拯救这个世界。”

“嗯……”

“一定要等我。”

“嗯,一定。”

强光逐渐远去,伊甸看到了一个美丽的蝴蝶般的身影;目送着她,振动翅膀、飞向最终恶魔的王座。

为了伊甸,

为了大家;

为了我们的未来,

为了世界——

飞行中的童梦一次次地闪避着袭来的灼热色彩。虽然说对手无比强大,但她全然没有惧色。

“她坚持不了多久,你知道的。”法奈尔那火焰勾勒出的身影出现在伊甸身旁,“以她现在的实力,就连伤到对方一下都绝无可能吧。这点她自己大概也心知肚明,只不过身为人类,总是无法放弃虚假的希望。哪怕只有一口气,也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像飞蛾扑火般投向希望的幻象。这就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可悲之处啊。”

“梦……”

伊甸想要起身,却连握拳都十分困难。

“没用的。”天使眼中仿佛没有一丝怜悯,“虽说你有无限再生的异能,但毕竟要修复这么严重的伤需要不少时间。童梦绝对没有可能坚持到那时候,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粉身碎骨。既然现在你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就躺着休息吧。等她死了,所有的秩序能量都汇集在你身上的时候,就能瞬间治愈所有的伤口吧。那时我们就会有胜算。

“或许,童梦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吧。”

“不……不行……”

伊甸用即将失焦的眸子去凝望无法看清的深空;她想要伸手去触碰……当手又一次无力地摔落在草地上,泪水也又一次涌了出来。

“梦,对不起……”她沉吟道,“这一次……恐怕要失约了……”

“你在干什么?”法奈尔的脸色骤然一变,她发现伊甸的身上燃起了紫黑色的火焰,“你想用灵力燃烧自己?想要自杀?!愚蠢透顶!难道你忘了吗?无论肉身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哪怕化为灰烬,你也不会死去。这么做只是徒增我们俩的痛苦罢了,你真的蠢到以为能用这样的方式把秩序之力传给她吗?”

“对不起……梦……”

紫黑色的火焰越烧越旺,烧伤迅速地覆盖了伊甸的全身。

守护天使在感受到同样的疼痛时,也发现了出乎意料的情况——

“等等,这火伤是怎么回事……”天使惊恐地看着伊甸逐渐碳化的皮肤,“这是不可逆的损伤吗?怎么会这样呢?你的能力……不是不死之身吗?而这团灵力之焰的的确确正在燃尽你的生命……难道说……你的罪孽已经赎清——

“你已经……已经允许自己拥抱死亡了吗?!”

火焰无情地燃烧,全然没有熄灭的迹象。

“是这样吗……”天使终于明白,“为了这个世界燃尽最后一丝生命,对你而言,就算是完成救赎了吧。多么愚蠢而又无法拒绝的念头啊,到头来我也算是真正理解了你,理解了人类吗……或许这已经不重要了吧,毕竟你已经找到了一直在追寻的答案。不过,你给我好好听着,我是不会让你就这么简单轻易地消失的。你让我经历了多少痛苦和哀伤,将来你就得用多少幸福与快乐来偿还……

“你——听到了吗?!”

言毕,天使法奈尔把一缕紫色的微光抽离了伊甸的肉身——那是她的灵魂——只留下一具空壳般的躯体躺在草地上,任凭灵力之焰灼烧。在用自己仅存的全部灵力锁住伊甸的灵魂与意识以后,天使放飞了捧在手中的光。

“那么再见了少女,再见了我独一的宿主,我们天国见。”

就这样,天使消失了,炽热的火光散去了。草地上只留下了一个人形的焦黑剪影,就像是张开了双翼的希望图腾。

极光之海的深处,童梦已几近力竭。

她与恶魔对峙着,似乎再也无力发起新的进攻。这时,那缕紫色的微光飞到了她的身前,化作了四叶草吊坠的形状。

“伊甸?”

当童梦伸手握住它的时候,吊坠化为了灵力从手心融入了她的体内。

刹那间,童梦的双眼中闪耀出金色的光芒。无穷无尽的力量汇入她的皮肤、肌肉、血管、神经,最后充盈了她的整个肉体和整个灵魂。在这一刻,所有的秩序能量,都已经汇集于一身。

炽天使/撒拉弗(Seraph)——

天使的最终形态,

在无尽绝望的边缘,孕育着无限希望而生;

随着共鸣到达顶峰,而与宿主彻底合二为一。

“伊甸……”

泪水无可遏制地夺眶而出。

童梦恢复到了战斗的姿态,怒吼着冲向最终的恶魔,任凭倾泻的灼热流光吞噬自己的血肉。

当手臂化为灰烬,取而代之的是神圣的光芒铸就的臂膊;当诡谲的色彩撕碎了她身后的蝶翼,取而代之的是六片燃烧的翅膀;当她胸前的万华镜也在混沌洪流的冲击之下四分五裂,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握在手中的,名为“苍穹”的带翼巨剑。

当光铸的巨剑刺透恶魔的胸膛,原本谐和的旋律变得扭曲,王座分崩离析,周围的色彩也开始疯狂地躁动起来,化作了一团团汹涌的乱流。

恶魔还在奋力抵抗着,想阻止剑身再深入她的躯体,但炽天使的力量已经势不可挡。童梦推动着恶魔的身躯,在这个空间中疾驰。她们交缠在一起,像是两条飞驰的光柱,把这色彩构筑的牢笼冲得粉碎。

她们搏斗着,穿过群星、穿过万物、穿过无限。

宇宙间的所有存在,都在这两束光的周围飞速地变幻着;从物质的萌芽初现,到无数粒子排列组合出万事万物;从生命的诞生和死亡,到文明的崛起与衰落;这一幕幕伟大的歌剧一遍又一遍地上演着,一次又一次地以归于虚空而告终。

在那两条光迹之巅,她们彻底突破了时间、空间、乃至全部物理法则的束缚。过去、现在和未来,被两道汇聚了万丈光辉的轨迹串联起来,连成一体,奏响了瞬息万变,却又恒久不变的乐章。

当最后一个音符淡去,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

在一切的终末,她们回到了原点。

最终的恶魔的身躯正在慢慢消散,

一点一点地,化为无数星尘;

一点一点地,归于虚无……

是啊,哪怕穷极一切的词汇

也没有什么比“虚无”更适合诠释此刻纯净的黑暗。

极光之海与最终的恶魔一起消失之后,童梦的周围便只剩下了这毫无意义的、仿佛无边无际的黑色。而精疲力竭的她就漂泊在其中,只是远远地,望见了无数灵魂的光点共同绘成的那片星空。

“祝贺你,梦。”不知何时出现的月华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一起降落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小木屋附近的那棵榕树在她们身边显现,“祝贺你赢下了最后的决战,做到了我没能做到的事,就像是每一次的考试一样。

“现在的你,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意义’吗?”

“那些灵魂……”童梦只是遥望着远处的星河。

“过去人们常说,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璀璨的夜空中继续守望着尘世。某种意义上倒是很符合现在的情况,只不过他们曾生活的那个世界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了。”月华说。

“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会消失。虽说没有被恶魔吞噬,但恶魔死后,这些灵魂所依存的媒介也不复存在了。很快,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熄灭,像萤火虫一样死去。”

“我会怎么样?”

“作为炽天使的宿主,以及炽天使本身,会在宇宙重置以后继续以非物质的方式存在下去,直至与空无一物的宇宙融合,成为纯粹秩序的一部分。总而言之,一切都已经结束。”

“还没有,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童梦朝着那片灵魂的星空所在的方向张开双臂,身后的六片羽翼也随之舒展。那些行将消散的灵魂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变得不再黯淡。它们听到了炽天使的歌声/撒拉弗之歌,朝着她们所在的地方聚拢。

“你想做什么?难道……”

童梦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引领着那些星星。

它们在她的身边、在榕树巨大的树冠与根须间飞舞,就像是无数跃动的萤火虫。最后,所有灵魂都聚合到了一个点上,形成了一颗微小但又包容了无限的沙粒。

童梦把它捧在手心。

“灵魂聚合起来了,这是从最终的恶魔那里夺来的能力吗?你是想要……”

“我想为人类、为大家创造‘天国’。”

“一个永恒的、虚妄的世界,一个包容了所有人的梦境。以你现在的灵力,的确能做到吧。所以,你是想要用这样的‘世界’来取代现实?”

“那里将会是‘这个’现实的延续。在那里,大家会忘记现在的经历,会忘记这最后一战,就好像今天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就好像生活一直都在平静地延续着。在‘那个’现实中,每个人都可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意义。

“我也曾想过要逃避,曾经想要一个人逃得远远地,远离一切,远离纷争。但这样实在是太狡猾了,在内心的深处,我否定着这个答案,所以才无法仅为自己创造出理想中的‘天国’吧。我现在明白了,我真正想要的是和大家一起,把我们所珍视的一切延续下去。所以,我才必须振作起来,必须战胜最后的恶魔。

“只有这样,才能把乐园的钥匙握在手中。”

“你自己呢?”

童梦没有回答,她的额头上浮现出拉贵尔的红莲印记。

“你要篡改自己的记忆,好让自己能够继续行走在‘凡人’的中间?”

“曾离开过洞穴的人,只有忘记外面的世界,才能够安然回到洞穴中去吧。毕竟洞穴中的假象孕育了我的生命和思想,赋予了我所拥有的一切‘真实’。那里才是属于我,属于我们的世界啊。”

“说得也是。”

“跟我一块回去吗?”

“我吗?不了。在成为了世界的‘观察者’以后,灵魂和思想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就算是拥有炽天使之力的你,也无法把我恢复成原本的那个露娜吧。”

“月华……”

“好了,梦梦,没时间了。宇宙马上就要重置,是时候说再见了。”

“……那么,再见了月华。”童梦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再见了,我永远的挚友。我该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属于大家的乐园中去了。”

说罢,童梦的身影消失了。

连同榕树的幻影,连同全人类的灵魂,连同炽天使的羽翼和羽翼之下的光彩一起,消失在凝聚了“永恒”的沙粒之中。外面的一切化为乌有,只留下孤独、冰冷、单调而纯粹的秩序本身,和那位洞悉过一切的旁观者。

“这就是你内心的选择啊,应该没有遗憾了吧。”月华欣慰地笑着,“在我所经历的无数条时间线中,只有这一次,我看到了你眼中晨星般的光芒,可这就足够了。现在,我的‘意义’已经实现,旅途也该画上句号了。”

再见了童梦,后会有期。

或许在某时某地,

还会再相见的吧……

……

花园的废墟上,猞猁舔舐着先知雪白的脚踝。

辉夜睁开眼睛,迎接她的是一片辽阔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这样的图景如此熟悉,她曾在神明所示的未来中无数次见过。虽然泪眼朦胧,但她的笑容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纯粹。她知道,神明许诺的时刻已然来临。

“弗洛拉的秘密”天台上,那位优雅老去的女士披着男友的外套,靠在他的肩头,呼吸平缓、神态怡然,她已经进入了梦乡。洛伦佐先生的手指习惯性地轻轻拨弄她的发梢,仿佛在弹奏着摇篮曲。

医院的病房大楼前,濑藤美耶坐在轮椅上,在护士的陪护下呼吸着傍晚新鲜的空气。虽说目光还有些迷离,被灼伤的身体迅速恢复。在某个瞬间,她看到了樱花树下,那个经常来看望她的、陌生的金发少女;而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丽……贝……卡……”

四目相对,万般思绪化作泪水,泉涌而出。

这一次,她想起来了,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清晰起来了。有如奇迹一般,颈上的、手背上的、脸颊上的伤疤都消失了,力量充盈着她的身体,传导到她的四肢,驱使着她站起来,驱使着她与跑来的少女紧紧相拥。

就这样,两个人的泪水伴着渐冷的余晖与飞舞的落英彼此交融。

大约一小时后,沐浴着同一抹残阳的童梦走在放学的路上。又到了岔路口,又到了与同学分开的时候。接下来还要一个人走上好长的一条路。华灯初上,琥珀光有如醇酒,倾泻在她的发丝间,像幻觉一样,夹杂着风信子的味道。

——这是恰巧经过的风捎来的吗?

顺着风来的方向蓦然望去,发现了那个人的身影。

不由得,会心一笑。

“去看海吗?”

“嗯,今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