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悲哀。

你爱着这个世界吗?

那么,爱这个世界的理由呢?

没有想过吗?

没关系的,我们会一起发现这个世界的美好。

是的,一起,我和你。

……

时间回溯到两年前的索德玛拉,纯白色的少女在天空中祈祷。

层层光晕环绕下,裙摆像神圣的旌旗般麾动,一双光之羽翼在身后隐现。她是捍卫世界的圣女,也是引导世人的先知。这是一幅圣洁美好的画面,仿若天使降临人间。可当她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四处都是火焰在燃烧,四处都是残垣断壁……

远处,有一个庞然大物高高悬挂在天上,发出着沉闷的低吟声。那是个由成千上万的巨蛇缠络而成的怪物。它扭动着丑陋的身躯,所经之处,高楼大厦有如水波中的倒影,变得扭曲失真,最后以一种违反物理法则的方式解体。

辉夜脚下,是一个巨大的陷坑,就好像大地被生生地挖掉了一块。那是怪物现身时留下的,是它给这个世界带来的第一道伤痕。陷坑的底部,有一块巨大的紫色水晶,色泽黯淡的表面上明灭着诡谲的光。

此刻,辉夜正用无声的歌安抚着那个怪物,原本狂躁的怪物也像听到了魔笛声一样平静下来,乖乖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移动。这强大的精神系异能就连这体长数十米的巨兽也无法抵御。

靠得越近,辉夜的心跳就越快。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有半点疏忽,任何差池都会让她命丧黄泉。

不过她并不孤单。

陷坑边缘,另一位圣女正严阵以待。她留着火红色的长发、穿着带有金色纹理的漆黑战甲、战斧在手中燃烧。

另一侧的空中,一架银灰色的直升机搅动着浑浊的气流。机舱中,年轻的司祭约书亚·克洛普施托克正密切关注着战场上的局势。

“这样的恶魔……就连神圣的事典上都从未有过记载。”同乘的古谷奏说,机上监控仪器反映出的数据令她感到惊恐,“而且混沌指数还在上升,这表明恶魔还在不断地成长。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

“……”

约书亚缄默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们能行吗?”奏表情严峻地望着恶魔所在的方向,“她们……真的有能力消灭它吗?”

“或许不能。不过别担心,她们知道该怎么做。”

“她们要……”

“你知道,伊莎贝尔小姐的能力是在局部范围内改变时间的流速和流向。”司祭说,“以她的灵力等级,在半径一公里左右的范围内构建一个时间闭环应该没有问题。这样的范围足以困住那个东西了。”

“你是说,把恶魔囚禁在不断循环的时间构成的牢笼之中?”

“是的。这个恶魔虽然强大,但和它的大部分同类一样,都没有表现出智能,只是听从毁灭的本能在行动。如果能将它困在时间闭环的牢笼之中,它或许根本就不会察觉到异常,就算察觉,想要打破闭环的边界也绝非易事。

“只不过,想要维持时间闭环的稳定,还需要一个足够坚实的媒介来支撑。”

“比如陷坑里的……”

“没错,恶魔的‘卵’是眼下最合适的能量载体。我想伊莎贝尔小姐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恶魔被萤光院引到合适的位置,孵化出它的卵就将成为禁锢它的牢笼。在闭环建成前的一瞬间,我们就用传送阵把她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不能犯任何错误。他在内心中对自己说。

“可是……这真的能行得通吗?”

“能行的,只要不被打搅就行。她们现在需要的是我们的支持和绝对信任……还有一点时间,一点就够了。”

约书亚的语气显得胸有成竹,手却紧紧攥着衣摆。

就这样,计划顺利地进行着,恶魔离预定的位置已经近在咫尺。

这时,金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映在了少女的脸上。

她与恶魔的正上方,卫星投下的光柱在恶魔的身上勾勒出了魔法阵的形状。随之,利剑般的光束冲破云层,刺穿了恶魔的身体,也扰乱了少女的心绪。直升机上的约书亚和地面上的伊莎贝尔同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这来自天际的一击虽说伤到了恶魔,但也触怒了它。不等纯白少女回过神,她的身体便已经被恶魔抛来的一道道锐利的暗影穿透了。她翻转着从天空中坠下,喷涌而出的鲜血凝成一粒粒珍珠,像是断了线的项链般散开。

“辉夜——!”地面上的圣女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

纯白色的,

凋落的花瓣一样的身体在坠落。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意识渐渐远去了……

“不,绝不能就这么结束!”

那位名叫伊莎贝尔的圣女跳上倾斜的大厦,踏着坠落的玻璃帷幕,在支离破碎的高楼之间穿梭,跃向开阔的天空,奔向她命悬一线的挚友。腾空之际,她发动异能,时之沙组成的双翼在她背后展开;一切慢了下来,慢到了近乎凝固。

在几乎静滞的时空中,她稳稳接住了辉夜,托着那纤弱之躯安然着地。

长发如墨,倾泻在她的臂弯——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速。

伊莎贝尔注视着怀中的少女,双眸中映出的容颜已经失去了神采,像是死去了一般;她还在呼吸,尽管很微弱,但的确还在呼吸!她为挚友感到伤感,但现在不是迟疑的时候,毕竟恶魔还在那里。高空中,那巨大的身躯就像刚刚从冬眠中醒来,渐渐变得活跃。

“萤光院她……没事吧?”通讯器另一头的约书亚问道。

吐出第一个音节时,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马上就恢复了平稳。

“怎么可能没事,她伤得很重!你们究竟在搞什么,为什么要贸然进攻?”伊莎贝尔质问道,一边用灵能为伊甸止血。

“猎兵团发动了惩戒之剑……他们不受我的节制。”

“那现在怎么办?我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总之你们马上派人过来接她,我去收拾那个恶魔。”

“……”约书亚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

“行动取消了。撤退吧,带着先知回来。”

“你说什么?”

“马上带着萤光院回来。”约书亚重复道,“这是尊主大人的命令,如果你们失败就取消行动。”

“开什么玩笑,你这是要弃城吗?”

“不是我要弃城,这是尊主和使徒会的决定。”

“还有很多幸存者没有撤离,其中也包括护教军的人。如果什么都不做,他们就会被不断扩张的暗影结界吞没,你们知道吗?”

“没时间管他们了。”约书亚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损失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眼下最重要的是你们两个人的安危,只有你们俩都活着,下一次针对恶魔的讨伐行动才能有胜算。”

“在你们看来,那些无辜的人就是‘可承受的损失’?”刚刚放下了辉夜的伊莎贝尔攥紧了拳,“亏辉夜还把你看做是最信赖的兄长,而你却是个视人命为草芥的冷血动物,和他们没两样。”

“请你理智一点……”

“说到底,我还是无法把那么多人的性命当成筹码。”伊莎贝尔的语气决绝,“就算你们不帮忙,就算是拼上性命,我也会阻止它,这也是辉夜希望看到的。如果你还想继续费口舌的话,我就只好关闭通讯器了。”

“等一下。”约书亚的态度有些松动,“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当然是和恶魔决一死战。”

“在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战斗以后,现在的你能在那个恶魔的面前坚持多久呢?五分钟?十分钟?”约书亚问。

“我……可恶!”

“事到如今,只有那个办法了。”约书亚说。

“你是说……你有主意了?”

“算是吧,但我不知道能否成功。如果失败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后果,但那是现在打败恶魔的唯一办法,你愿意试试吗?”

“前辈?”同乘的奏想要提醒他,“尊主大人的命令是……”

约书亚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没事的。

“告诉我该怎么做。”伊莎贝尔说,“为了辉夜,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都会拼尽全力。”

“我懂了,在地面上等着我。”

……

索德玛拉之战已经过去了两年。

彼时的灾厄已然落幕,今日的惨剧仍在上演。

距离辉夜几百米外的大教堂前,几个护教军被长矛贯穿身体,排成一排,有如一尊尊渎神的雕塑。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纯白圣女,面对制造惨剧的魔物,她也无法再亲手翦灭。

好在,还有新的同伴在身边。

此时此刻,她,还有除了伊芙之外的四位圣女都站在毗邻教堂的森林里,有人安抚着幸存的护教军,有人在思考着进攻的策略。约书亚也在那儿,远远地凝视着那个被玷污的神圣之地,而奏则竭尽所能地为受伤的士兵们治疗。

“我们调查到了混沌之子隐匿老巢,也就是那个教堂。情报表明,那里应该是他们最后的据点了。”护教军指挥官向约书亚报告,“试图攻入的时候,高处的雕像突然活了过来,我们的人猝不及防,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伤亡惨重。”

这位首领穿着半身板甲,左手抱着一顶夏雷尔盔——这是护教军的制式装束——与这复古的防具格格不入的是,他们的武器却是现代化的自动步枪。

“石像鬼(Gargoyle),黑魔法的造物。”约书亚说,“至少有十五个,那座教堂里一定有一个强大的魔法使在控制这些魔物。”

“嗯……应该是这样。实在没有办法,我们才会求助杜兰达尔。想不到已经穷途末路的混沌之子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幸好这种怪物的活动范围有限,离开控制者太远就会变成普通的石像,否则我们恐怕一个也逃不掉。是我们疏忽大意了。”

“去休息吧。”约书亚拍拍首领的肩膀,“剩下的交给杜兰达尔。”

“嗯,嗯,交给我们吧!”丽贝卡说。

完成变身的她提起战锤率先冲锋,队友们也紧随其后。

刚刚进入魔物的活动范围,高处的石像便活动起来。

它们有的形似蝙蝠,有的状如猿猴,另外一些则像是佝偻畸形的人类,但无一例外,有着岩石筑就的身躯。

魔物们张开双翼,朝她们俯冲过来。其中两只冲向了最先靠近的伊甸,但却扑了个空,在一团无形的紫雾上撞到了一起,接着,剑刃挥出的一道道紫光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切割成了细小的石块。

美耶也毫不示弱。面对袭来的一只魔物,她轻巧一闪,挥舞起锁镰末端的链锤,将它的脑袋砸得粉碎。另一只用四肢奔跑着冲过来,铁栅栏般的尖牙却被美耶的铁炮撞开了一个窟窿,枪管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插进了怪物口中。

“死吧,肮脏的东西。”

少女扣动扳机,魔物的头瞬间炸成了齑粉。

数米外,丽贝卡用战锤末端的水晶鐏刺进了一只魔物的爪背,寒气顿时席卷了魔物全身,短短几秒钟,它就被冻成了冰雕,被砸下来的锤头敲了个粉碎。可没等她回过神,另一只石像鬼已把她扑倒在地。

钢钳一样的嘴一次又一次地朝着她的头咬下去,她有些狼狈地躲闪着。危急关头,她勉强用右手触碰到了怪物的头部,喷薄而出的寒气冻住了那个硕大的脑袋。几乎与此同时,美耶锁镰上的骨朵链锤如流星般坠下,结果了它。

队友们各显神通的时候,童梦却十分慌张。她双手紧握着剑柄,眼神和剑身上游动的符印一样飘忽不定,虽然还能顺利地招架和躲闪,不知道下一步要迈向哪里,。

“到教堂里去,我们来拖住这些魔物!”美耶对她喊道,“干掉那个魔法使,这些魔物就会马上瘫痪。”

“嗯……”

童梦点点头,朝着大门的方向奔去。守门的两个教徒模样的人刚想施法反抗,就被童梦用剑柄和剑脊打倒。

她闯进教堂,穿过狭长而幽暗的走廊。

周围弥漫的混沌都让她血脉贲张,她明白这是天使传递给她的感受,因为自己在理性层面似乎没有感觉到非战斗不可的欲望,只想着快点完成任务,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沿着混沌的气息传来的方向,她进入了礼拜堂,看到一个人跪在讲经台前,背对着她,身旁躺着三五个教徒,已经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这些人的衣袍上沾着血,手中的匕首亦然,难道是害怕护教军的清算才选择自我了断的吗?

不对……应该没那么简单。

童梦发现,有一块晶体正悬浮在讲经台上方。教徒们的血液凝成一粒粒珠子,飞向半空,附着在晶体的表面。

凝眸一看,她着实吃了一惊。

“那是……混沌之核?!”她自言自语道。

“混沌之核?”通讯器的另一头,传来丽贝卡的声音。

“嗯,这里的圣堂供奉的是……一块混沌之核。”童梦吞了口口水,“我想那个魔法使应该也在场……”

“无论那个魔法使要干什么,杀了他!”美耶说。

“可是……”

这时,那个跪在讲经台前的人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向童梦,兜帽下面显露出一张老妇人的面孔。那老妇把缓缓落下的混沌之核藏在怀里,目光中交织着恐惧和憎恨。或许她也认为自己面对圣女毫无胜算。

只不过,童梦似乎也还没有做好成为一个处决者的准备,尤其对方还是一个人类。她用剑指着老妇人,双脚却像灌了铅,只能缓慢地挪动着步子。

“还没得手吗?你还在等什么!”美耶质问道。

就在童梦稍稍走神的时候,那老妇人竟张开裂成三瓣的嘴,将混沌之核整个吞下。

“等等!”

老妇人发出痛苦至极的哀嚎,浑身上下向外淌着污浊的血液。血流到地上,便形成了一滩沼泽,她连同讲经台边的尸体一同陷了下去。

这时,美耶也赶了进来。

“那个魔法使呢?”她问。

“在里面。”童梦指了指那滩血沼。

只见黑色的血水涌动起来,不断扩大,沿着廊柱和墙壁,一直蔓延到天花板上。随着一团漆黑的不可名状之物从血池中央升起,整个教堂也随之剧烈地震动起来。

“这里要塌了!你还愣着干嘛,快跑啊!”

就在童梦被美耶拉开的瞬间,吊灯重重地砸在了她刚才的落脚之地。

“焰姬”拉着杜兰达尔的新兵奔跑,穿过狭长回廊的时候,背后的黑血汹涌着朝她们穷追不舍。

“快,关上门!”

逃出教堂的时候,她们俩和早已候在门口的伊甸一起推上大门,丽贝卡则在大门上又叠上了一层冰墙。血浪从里面冲击着大门和冰墙,冰屑四处飞溅。

“究竟是怎么回事?”丽贝卡问。

“那个魔法使……她吞掉了混沌之核。”

“简直是个疯子。”美耶骂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应该已经转化成了眷族。”伊甸的语气依然平静。

“可恶,搞什么!如果刚才能及时干掉她的话……”美耶瞥了童梦一眼。

“对不起……呃——!”

来不及为刚才的踟蹰懊悔,地面再一次震颤起来。

教堂的墙体开裂,飞扶壁倾斜倒塌,整座建筑就像蛋糕被撕裂,眷族扭曲不定形的胶状主体则像是漆黑的馅,从大小缝隙中涌出来,无数血红色的气泡眼睛在巨大的身躯上明灭。魔物还在不断膨胀着,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挣脱束缚它的石茧。

“啧,没时间抱怨了。”美耶率先进攻。

她的身影像一道红色的闪电,踏着残垣断壁,在怪物的身上跳跃,留下无数细长的伤痕。不过,锁镰留下的伤口在顷刻之间恢复如初,反倒是周围的草木在沾染黑血的瞬间便枯萎死去。

“可恶……不起作用吗?”落回到地面上的美耶一筹莫展。

“如果那东西是眷族的话,摧毁混沌之核就行了吧。”丽贝卡跑到她的身边。

“我当然知道,可混沌之核在哪里?这家伙一定……一定有什么弱点。”

“离教堂远点。”伊甸仰头凝视着怪物巨大而丑陋的身躯。

“什么?”

“我有打败它的办法了。”伊甸说,“不过,要劳烦各位到远处暂避一下。”

美耶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伊甸胸有成竹的样子,还是决定照办。

在确认大家撤远之后,伊甸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纵身跃起,沿着石壁跳向高处。一路上轻巧地闪避着破裂的气泡眼球喷射出的腐蚀性黑血,她一次次穿过紫雾,直到抵达教堂最高处、那摇摇欲坠的塔尖。

从高处俯瞰这个怪物——

那胶状身躯的中央,是一张裂成三瓣、如同地狱一般的巨口。她观察了片刻,等待着时机,当巨口扩张到极致的时候纵身跃下。

“伊甸!”

看到这一幕,童梦花容失色,美耶和丽贝卡也愣在那里。

接着,是短暂的寂静。

没过多久,怪物开始躁动起来,表面上无数只气泡眼睛也再也保持不住形态。从何局部到全身——巨大的身躯开始瓦解。在一连串爆裂的巨响中,教堂也分崩离析。随着眷族的身体灰飞烟灭,黑血如同骤雨般猛下了片刻。

血雨停息之际,伊甸才从教堂的废墟中朝她的同伴们走来,看起来毫发无损。

“这家伙……从里面摧毁掉了混沌之核吗?就算是她,这也太乱来了……”美耶叹了口气,然后看了看童梦,后者躲避着她的目光,“哼,第一次讨伐眷族,你已经表现得不错了,至少没有被刚才的那副阵势吓到腿软。”

说着,她抬头看了看伊甸。

“哼,有了这个家伙做搭档,想必你会很快适应的。”

接下来的几周,或许是童梦有生以来最辛苦的时光。

每天深夜,待外婆睡下,她就会悄悄溜进庇护所的训练场——也瞒着伊甸和杜兰达尔的伙伴——在那里挥汗如雨,直至连剑都拾不起来,就这样夜复一夜地苦练。

一开始,她还能像第一次那样勉强击败与自己对练的魔偶,但苦练之后非但没有长进,反倒时常被魔偶击倒。倘若在战场上遭遇这样的情况就不妙了,她对此心知肚明,但越是急躁,剑法就越凌乱。

如此一来,她只能在一次次挫败之后结束每天的训练。

虽说身在庇护所就能像睡眠一样恢复体力和精力,但过度的训练还是让她每天上学都尽显疲态。

“童梦最近好像越来越不在状态了。”方芹问,“是因为月华的事吗?”

“不,倒不是因为这件事,只是功课忙吧。这次考试我可不想让方芹赢得太轻松。”

“唉……其实偶尔偷偷懒也没什么啊。如果每天都学习得太过卖力,反而会影响考试时的发挥吧。这样一来可就得不偿失了哦。”

“嗯,我会适当放松的。”

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本放松,不能再在战场上拖累同伴了。

这天夜里,她照例来到了训练场。

这次她尝试了许多不一样的武器,包括钉锤、长枪和镰刀,最后还是用回了剑。只不过,这回她选择了和伊甸一样的双手长剑,而不是早先的手半剑。她不断在脑中回放着伊甸挥剑的姿态,但当她自己舞动起来,就显得笨拙不堪,全然不得要领。

果然不是这块料吧……

你当初所追求和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呢?

——每每回想起约书亚的诘问,她总是会陷入迷茫。

那时候她选择了沉默,但并非为了隐瞒,而是……就连她自己也忘却了多年前的那份渴望究竟是什么,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份渴望的存在。或许这就是她无法自由驾驭灵力,也不适应战斗的原因吧。

“可以从空挥开始练习哦。”

就在她垂头丧气的时候,耳边传来清澈的声音。

“伊甸?你怎么会在这儿?”

“梦每天都是格外疲惫的模样,果然是来这里练习了。”伊甸说,“一起练吧。关于如何用剑,我姑且算是有些心得,也许能帮上些忙。”

“可按照三山市的时间算,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吧。伊甸还是回去休息吧……”

“不要紧。记得吗,在庇护所的每分每秒,我们的体力都在恢复。而且,两个人一起也能进步得更快一些。”

“可是……”

“梦知道吗,在天使的帮助下,我们能更快地掌握战斗的技巧。但与之相应的是,如果用不正确的方式训练,也会更快养成不好的习惯。如果我在这里,大概能让梦少走一些弯路吧。”

“嗯……”

“让我们开始吧?”

“那么,拜托了。”童梦咬着下唇点点头。

依照伊甸的建议,她们从空挥开始练习。

伊甸没有变身,只是选了一把和童梦一样的长剑。她们各自挥舞着手中的兵刃,从各种预备的起势,到全斩、半斩和刺击;伊甸耐心地讲解着每一个招式,童梦也跟着她的示范一丝不苟地照做。

童梦开始庆幸自己将手半剑换成了双手驾驭的长剑。或许在门外汉看来,二者仅仅是尺寸不同,但试用过许多兵器的童梦,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二者的差异。选择与伊甸一样的武器,或许就能更快地学习到她的技巧吧。

“尝试一下连贯的动作吧。感受剑身的重量,把它想象成身体的一部分。”

说着,伊甸完成了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剑技。童梦试着模仿了一遍,可惜有如东施效颦,动作僵硬而笨拙,甚至连剑都险些脱落,与伊甸潇洒的身姿可谓天渊之别。

这让她不禁大感挫败。

“还是不行,果然还是做不到。”

“没关系,梦已经做得很好了。刚才每一个单独的动作都完成得很漂亮,只要再多练上其次,就能完成连贯的动作了。”

得到伊甸的鼓励,童梦又试了几次,但还是没能顺利完成。

“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做到伊甸的程度吧……”童梦气喘吁吁,“伊甸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剑术的呢?”

“我并没有专门学过剑术。”

“啊?”

“别误会,这并不代表我是什么天才。只是与天使结合的时候,使用长剑的技巧就自然而然地传递到了我的大脑中。多数情况下,圣女们刚觉醒就能够熟练掌握天使赋予的那件武器。”

“可天使给我的武器却是……”

“……万华镜。那或许是件非同一般的武器,只不过梦的暂时‘忘却’了如何用它。有朝一日天使一定能帮助梦想起来的。”

“希望吧……”

“还有,刚才我并不是在安慰梦。梦是真的做得很好,只要留意改掉一些小小的瑕疵就好。比如梦斩击的时候太用力了,难免把弱点暴露给对方。还有手腕与剑身的夹角太大,容易失去对剑的控制。”

“啊……”

伊甸上前,手把手地帮她调整到适当的角度。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伊甸的手,那双手比她印象中还要修长。而且触感好柔软,丝毫也没有武者之手的粗粝。

“怎么了?”伊甸留意到她走了神。

“不,没什么。”

“就像这样,试着再来一次吧。”

“嗯!”

童梦深呼吸,口中默念着伊甸的指示,开始了又一次尝试。

这回,勉勉强强地完成了整套动作。

“很好。”伊甸说,“再多试几次,无论是梦自己还是天使,都会牢牢记住的。”

诚如伊甸所言,似乎很快就形成了肌肉记忆。接下来的几次尝试,她都完成得游刃有余。即便是伊甸更换了几个套路,她也能在第一次或是第二次尝试时就完美复现出来。甚至伊甸让她自由发挥时,她也能举一反三,即兴施展出有模有样的剑技。

通常,童梦把自己归为运动神经极不发达的一类人,体育也是她最不擅长的科目,就连跳高、跳远,以及投篮之类,她都要适应上很长时间,但今天,她的双手很快就与长剑相互接纳,生涩感和排斥感荡然无存。这都是天使的功劳吧。

当然,也多亏了伊甸。

在过去的大约一个小时里,伊甸耐心指导着她的每一个步伐、每一次斩击,从来没有因为她的笨拙而厌烦。

就这样,童梦也逐渐放下了急躁,逐渐变得自信起来。

“接下来试试对抗魔偶吧。”伊甸说。

“现在吗?”

“没问题的。只要像刚才那样用心做好每一个动作就行了。”

“嗯!”

伊甸走到魔偶身旁,得到童梦首肯之后,向魔偶体内注入灵力。

魔偶胸口的位置出现了一道符印,随后,这个类人的物件变幻成了剑士的形态——确切地说,像是服装店里没有五官的假人模特拿上了一柄长剑。

“小心,这次的对手可不像狼人那样有勇无谋。”伊甸说。

那假人用剑身触额,向童梦微微躬身,童梦也同样还礼。

剑身轻轻相击之后,假人立即发起疾风骤雨的进攻。一连几次斩击,凶狠且不断变幻的剑路,加之极具迷惑性的假动作,一时间让童梦疲于招架,连连后退。对方的利刃仿佛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无处遁逃。

“稳住阵脚,正面对着你的对手。

“观察它的一招一式,但不要太依赖眼睛。

“相信你的剑,相信你的天使,让它们成为你的屏障!”

根据伊甸刚刚传授的技巧,童梦努力调整步伐,用双手感受经由剑身传来的力量。渐渐地,她似乎掌握了某种无可言传的规律。虽说眼睛没有发现,但为她的手、她的剑,以及她意识中的某种东西能够察觉。

好像发现了破绽!

虽说没有看见,她还是决意一试。

隔开一记拖割后,对方暴露出了侧翼的薄弱点——只是一瞬间。她抓住了破绽顺势反击,虽说对方立刻调整好姿态,但童梦已经形成了压制之势,再也没有给它喘息的机会。一连串猛攻打乱了对手的节奏,然后抓住时机,一剑刺中了它的咽喉。

假人轰然倒地,又恢复成了魔偶的模样。

“做到了!”

童梦不禁喊出声,马上便为自己的“不矜持”吓了一跳。

“嗯,梦做到了。”伊甸颔首致意,“只要再训练一段时间,就能在实战中熟练运用了。”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大概就已经养成了改不掉的坏习惯了吧。”

“这其实也是我第一次教人,或许做得还不够好。”

“哪有的事。只是……”说到这儿,童梦不禁低下头,“亏欠得越来越多了……如果我也能为你做些什么就好了,可惜我也不知道哪里能够帮到伊甸。”

“说起来,刚好有件事想请梦帮忙。”

“嗯?”

周六早上,童梦心中有些忐忑。

拥挤的巴士上,她和伊甸站得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我想请梦帮忙。帮助我了解梦生活的城市。”这就是伊甸提出的请求。

当然,这远远谈不上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只不过……只不过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可算是难住童梦这个重度家里蹲了。在三山市生活了十四个年头,可她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童梦叹了口气。她注意到伊甸好像有了黑眼圈,虽然不是太严重,但哪怕只是一点点黑色在那张白皙如雪的脸上也会格外显眼。

经过半小时的车程,她们俩三山市最大的商圈之一下了车。

逛街——或许是再普通不过的选择了。就算是很少出门的童梦,偶尔也会来这里逛逛。其实平常不过是戴着耳机在人群中穿梭,与其说是逛街,倒不如说只是在散步而已。现在有伊甸在身边,就不能如此随心所欲了。

如果说战斗中伊甸是绝对的主导者,那么现在对方则是完全把自己交给了童梦。

该做点什么呢?得快点想些有趣的事啊……

“对了,电影!”

路过电影院的时候,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个……我们看电影吧!”童梦提议道。

“嗯。好啊,我有好些年没有看过电影了。”

“嗯……该看哪部呢?”面对着排片表的童梦又犯了难。

“就看这个吧。”

伊甸指着边上的海报。

“《鬼魅丛林3D》,恐……恐怖片?!”

说到恐怖片,那可是童梦的绝对禁忌领域。

小学的时候,她曾经和月华一起看过一次,结果吓得足足有半年时间不敢在晚上一个人上厕所。这可是不堪回首的黑历史啊!

可是……伊甸的目光……好像真的很想看……

怎么办?硬着头皮上吧!

“嗷——”

大银幕上的怪物发出了摄人心魄的叫声,童梦吓得几乎整个人蜷缩在座椅上。

这一个半钟头的观影时光也太煎熬了,童梦就算只是透过手指缝看大银幕,也还是被吓出了眼泪。太荒谬了吧,就连货真价实的魔物都见识过了,却被一部恐怖片吓得一惊一乍……这难道不是笑话吗?这一点,就连童梦自己也想不明白。

还有……大周末的,影厅里为什么就没有几个人呢?

还有……这影院的音响效果未免太好了吧,平常怎么没发现呢?

还有……总觉得身后的空位上会伸出一只手……

还有……还有……还有……

从头到尾,伊甸都安静地坐着,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看得非常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童梦的窘态。

终于结束了,伊甸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但童梦已经脸色铁青,完全透不过气了。

就在童梦的气息终于恢复平稳的时候,伊甸用舒缓的语气对她说:

“我还想再看一次。”

“啊——我有点饿了,先去吃饭吧!这附近好像有好多不错的餐厅……”

童梦的语速快了许多,口齿也变得伶俐起来。

“嗯。”伊甸点了点头。

“呼……还是快点想办法让她忘记电影的事吧……”童梦嘀咕着。

时装店、书店、冰淇淋店、抓娃娃机、自助卡拉OK,还有大头贴什么的……或许是过度惊吓激活了大脑,无数靠谱的想法从童梦的脑子里冒出来……

总之,什么都比恐怖片来得强啊。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下午。

天黑时,她带着伊甸来到了三山市有名的夜市。

古典风情与异域色调交融的食肆和摊点,展现着这座城市的另外一面。也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那么多穿着汉服、JK(女子高中生)制服以及洛丽塔裙装的路人。

波西米亚风的占卜小屋隔壁,有一间颇有些爱尔兰韵味的纪念品店,童梦在那里找到了一枚四叶草形状的水晶坠子。

“在欧洲,四叶草是幸运的象征吧?”她问伊甸。

“嗯。”

“这个……是送给你的。”

“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虽然算不上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这是伊甸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另一个女孩子赠送的礼物,她竟有些受宠若惊。

“这些日子多亏了伊甸的照顾,这个就算是小小的谢礼吧。”童梦小声地说道。

“谢谢。”

伊甸接过坠子,试图把它戴上,却怎么也扣不上去。

“梦……能不能帮我一下?”

“啊?好……好的。”

面对着有如白玉雕琢而成的颈项,童梦的心砰砰直跳。平日里她也不是没有帮女孩子戴过首饰,但这一次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

“好了吗?”

“嗯?……嗯,好了。”

“谢谢你,终于戴上了。”

“伊甸戴着这个……很好看。”

不知为何,期期艾艾的毛病好像又越发严重了。

童梦这有些不自然的反应让伊甸也再次拘束起来,两个人就这么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直到不远处的焰火适时点亮了天空。

“好漂亮。今天是什么日子呢?”来自异乡的少女问。

“好像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吧,也许只是商业活动?那个……我们……到河边去看吧,那儿应该看得更清楚。”

“嗯。”

河边的栈道上,伊甸欣赏着绽放在天空的火花,而童梦欣赏着少女的侧颜,看着火光在她的面容上跳动、变换着色彩,而少女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的变化。

此刻的她在想些什么呢?

“阿,阿嚏——!!”

一阵冷风吹过,童梦打了个喷嚏。

没等她回过神,突如其来的暖意已经包裹住了她的全身。

“伊甸?!”

毫无征兆地,长发少女抱住了她,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胸膛的每一次起伏,还有发丝送来的一缕风信子的味道。

不由得,心跳加速、双颊绯红……

“梦。”

温暖的气息随着轻柔的嗓音拂过耳畔。

“伊甸……”

童梦回应着,满脸通红,如迷醉了一般。

“你觉得暖和起来了吗?”伊甸的声音犹如丝绒般柔曼,“刚才的电影里,那个男孩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为女主角取暖的,好像很快就暖和起来了。那么,梦,你感觉好些了吗?你的脸好烫,耳朵也红起来了,不会是发烧了吧?”

“没事的!”童梦有些惊慌,“我只是……只是觉得暖和起来了。”

“那我可以松开了吗?”

“嗯……可以。”

伊甸松手的瞬间,童梦感到如释重负,可又有点失落。

“梦,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

“真的吗?那太好了。”

童梦松了口气,可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为了宽慰她才这么说的。

“在三山市能看到海吧。”伊甸说。

“是啊。不过,我也有好多年没看过海了。这些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也许一直在浪费生命吧……说起来,我还不了解伊甸过去的生活呢,想必不会像我这样平淡乏味吧。”

“……”

听到这里,伊甸的面色变得凝重。

多年前的一幕惨剧在她的脑中浮现:滚滚的浓烟、被火焰吞噬的礼堂、无助惨叫的孩子们……当时幼小的伊甸还没有成为圣女,她看着一个个生命在眼前毫无意义地消逝,直到被消防队员救出。

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将这些残酷的画面从她的脑中抹去,而是将它们连同灼伤的痛楚以及无力感一起深深烙在她的记忆深处。每每梦见,总是泪流满面。死去的人已经不在,但痛苦却在生者的身上延续着。

“抱歉,我是不是……”童梦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如果你不想聊这个也没有关系的。”

“梦,真的谢谢你。”伊甸郑重其事地说,“今天你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正活着,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人存在。说来或许你会笑话我吧,昨天晚上我就一直期待着今天,还因此失眠了,这大概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期许的滋味。”

原来黑眼圈是这么来的吗?

童梦完全没想到,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圣女,伊甸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不过话说回来,这不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末吗?也并没有做什么非同寻常的事,说是“第一次感觉到活着”还有“第一次期许”,从各种意义上说都太夸张了吧。

“对明天的憧憬就是这样的感觉吗?”伊甸继续说,“我想象中的明天也充满着各种色彩,充满着真实的快乐,但我害怕自己配不上那样的明天……我害怕说出自己的过去,就会失去一切。不过,梦,不论了解了我的过去以后你会怎样看待我,我都会在恰当的时候告诉你一切的。”

“伊甸……”

“对于梦来说,月华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伊甸接着说。

“嗯……”童梦答道,“她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或许也是唯一的朋友吧。在我的心灵最脆弱的时候,她成为了我的依靠,给了我极大的慰藉,而我却没能保护她……总之,无论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生命,我都想要把她找回来。”

“这就是友情吧,我明白了。”伊甸说,“可是友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我羡慕月华,也羡慕梦,我从未拥有过朋友,也未曾体会过为了重要的人可以奉献一切的心情……”

从未拥有过朋友?像伊甸这样一位温柔善良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没有朋友呢?童梦感到困惑,毕竟身边的这个人可是仅仅用了一个下午就凭自己的魅力征服了整个学校的啊。

“但是……”童梦说着,微微低下头,“辉夜小姐不算是伊甸的朋友吗?”

“辉夜小姐……对我而言,她更像是一位导师。”

“那么美耶和丽贝卡呢?”

“我还不够了解她们,不知道她们是否能接受我……”

“还有我呢?”

“梦……我……真的可以……成为梦的朋友吗?”

“嗯,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

“可是我……”

伊甸有些不自信地把脸侧向一旁。

“我们一起去看海吧。”童梦说,“除了看海,未来伊甸还可以做很多美好的事。明天意味着期许,也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而过去的事已经成为历史,重要的是我们的未来——辉夜小姐、丽贝卡、美耶,还有你,还有月华——大家都在为这个世界不懈地战斗着,我们都配得上美好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吗?”

“嗯,让我们一起努力,把今天这份简单而真切的快乐延续下去吧。一言为定?”

“嗯。”

她在微笑吗?童梦不敢肯定。

她从没有见过伊甸笑。

但可以确定的是,

她的眉眼之间显露出了怡悦。

这份怡悦,就像是雨后初晴时的彩虹般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