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越的阿波罗,为了这最终的壮举,

请将你心爱的桂冠赐予我,让我成为你力量的容器。”

“你爱着这个世界吗?”

“嗯……”

“那么,爱这个世界的理由呢?”

“理由?我……”

“没有想过吗?那可不行哦。”

“……”

“我以为身为先知的小辉夜一定会有自己的答案。”在礼拜堂后的小树林里,伊莎贝尔对辉夜说,“他们说先知要背负的是世界的未来,所以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如果小辉夜没有找到爱这个世界的理由,为什么要舍弃自由呢?”

“因为神选中了我。”辉夜答道,“祂赐予了我感知神谕的能力,这是至高无上的恩宠,所以我不能辜负……”

“我受够这样的胡扯了!抱歉,我说的是他们,教团的人。他们也对我说了类似的话,说什么圣女是神选中的战士,注定要成为神明的利剑什么的。可是你知道吗,听到这些话我就来气。”

“为什么?伊莎……不愿意战斗吗?”

“那倒不是。你们找到我之前,我就独自与魔物战斗很久了。但我的战斗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未曾见过的神明,而是为了我所珍视的东西——我生活的城镇、我的家人和朋友,还有日常生活中快乐的点滴。魔物的存在威胁到了这些,所以我才想要战斗。”

辉夜似乎不能完全理解。毕竟,她年幼时便被教团从家人身边带走,在修道院的几年中更是与过去的自己切断了联系。

“可是……圣女的力量来源于对神明无条件的信仰啊。”于是她说。

“这也是他们告诉你的吧?那么好吧。”伊莎贝尔摇摇头,然后捧起先知的右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是辉夜你的话,或许能感觉到我的心声吧。”

“啊……”辉夜睁大眼睛。

她的手感觉到了她的心跳,还有喷薄而出的能量。那是货真价实的信念的力量吧,难道这份信念真的可以与神无关吗?

“感受到了吗?”伊莎贝尔松开手,“这股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它就在我的心中。如果说圣女的力量只能来自于纯粹的信仰,那么我的信仰大概就是对这个世界的爱吧。”

“对这个世界的……爱?”

“是啊。我也曾碰见过十分强大可怖的魔物,也曾陷入过恐惧的深渊,但每一次都能振作起来。因为我不想让这个世界受到魔物的伤害,因为我深知这个世界的美好之处。长久以来,我遵循的唯一信条就是:只有美好的世界才值得去守护。”

“美好的……世界……?”

“嗯,虽说这世上总是有许多不顺心的事,还有没完没了的麻烦,但所有美好事物也都是它的一部分,所以总的来说这个世界还不算太糟。如果有一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那不如让这个世界毁灭算了。小辉夜还没有找到爱这个世界的理由,对吧?不要紧的,从今往后,我们会一起发现这个世界的美好的。”

“我们俩吗……?”

“是的,一起,我和你。”

“嗯。”

“不过在那以前,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

伊莎贝尔画了个紫罗兰色的法阵,白光笼罩了一切,吓了一跳的辉夜不自觉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转眼间,她们到了另一个空间。那里有空旷的原野,有高远的天空,还有一座修道院般的石质建筑和一棵光秃秃的树。

“这里是……哪里?”

“庇护所……好像上课的时候神官们提到过,但我没太认真听。总之应该就是平行空间之类。”

“庇护所——意识创造的空间,独立于我们的世界之外……”

“没错,就是这样。”

“你是怎么找到入口的?”

“翻阅一本藏书室里的旧手帐时偶然找到的。那本手帐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猜至少有半个世纪没人碰过。”

“这里……原本住着什么样的人呢?”辉夜伸手触碰了一下干枯的树干。

“我也说不上来。”伊莎贝尔摊了摊手,“屋子里除了看不懂的宗教典籍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想这里大概是某位修士的隐修之所吧。”

“是吧……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用来苦修或是钻研神学再合适不过了。”辉夜说,“无论这里的主人是谁,大概度过了圣洁而完美的一生吧。”

“但这样的一生有些无趣对吧,这儿也有些无趣。”伊莎贝尔说,“不过我发现可以用意识来改变这个空间。不信你看。”

圣女指了指树梢,枝丫上竟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那是伊莎创造的花吗?”

“是啊。”伊莎贝尔得意地说,“小辉夜也可以的,不信你试试。”

辉夜闭上眼睛,进入了冥想状态。

“就是这样,集中精神。”

“嗯。”

她竭尽全力地去想象,用意识的色彩在脑海中勾画出盛开的图景。

听到了伊莎贝尔的惊叹后,她睁开了眼睛——

那棵干枯的树变得枝叶繁盛,无数的花朵在巨大的树冠上怒放。脚下是刚刚染上鲜绿的芳草地,头上是飘零的花瓣雨,周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灌木丛,满开着鲜艳的花朵。转瞬之间,庇护所就变成了生机勃勃的花园。

“伊莎,你看!”

先知不禁张开双手,在飞舞的花瓣中转了两圈。

“真美啊……我都有点嫉妒了。”伊莎贝尔说,“小辉夜果然很擅长创造美好的东西。所以,让我们一起,把这个地方变成属于我们的天堂吧。”

“嗯!”

那天以后,伊莎贝尔常常带着辉夜出去。

凭着干预时间的把戏,她总是能在神官们的眼皮子底下轻而易举地把先知带走,再在适当的时候把她带回来。每次回来,两个人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悦色,与等待着她们的众人脸上的木然对比鲜明。

当修女们问起辉夜去了哪里,她总是缄口不语——这是她与伊莎贝尔间的约定——只说是去发现与感受世界的美好。其实她所言不虚,只是完全没有提及关于庇护所的事,而庇护所也俨然成了独属于她们的秘密花园。

在伊莎贝尔的鼓励下,辉夜把她所有美妙的畅想都绘入了这个世界:远处的海市蜃楼、彩色星空中舞动的水母、泡泡一样的天体;还有树篱,还有植物雕塑,还有白色的亭子,还有宏伟的城堡……

“你知道吗,小辉夜?”伊莎贝尔对她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和童话中的美丽公主一起住在城堡里头,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所以我又有了新的梦想。小辉夜你想听听吗?”

“嗯。”辉夜点点头。

“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圣女吧?如果有的话,我希望有朝一日属于她们的花朵会开满这座花园。我希望不再有冰冷的戒律剥夺她们的自由,我希望她们都能为自己的理想去战斗,而不是为了别人灌输的教条。你说,这样的梦想会实现吗?”

“会的,伊莎,一定会的。现在这也是我的梦想了。”

说完,纯白的光芒在她的身后勾勒出舒展而颀长的形状。

“等等,小辉夜,那是……翅膀吗?!”

当伊莎贝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到辉夜背后初生的羽翼,光芒传遍辉夜的身体,编织出了雪白色的战衣。与此同时,辉夜的锁骨上出现了一道圣痕,透过衣裳显现出来。在获得了自己的梦想的一刻,辉夜也唤醒了自己的守护天使。

“果然没错,是守护天使!她大概已经在小辉夜的身体里沉睡了很久,就连你自己也没有发现吧?”

这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先知本人成为了圣女。或许是因为伊莎贝尔帮助她再次想起了对这个世界的爱;又或者,她从未真正忘却——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忘记。

觉醒不仅赋予她洞悉心灵,乃至精神控制的异能,还让她对神谕的感知力也变得更强。就在她第一次展开双翼的时刻,躺在教团藏宝室中,被认为早已“死去”的圣剑残片也如呼应般发出光芒——

战团杜兰达尔就此重生。

对此,一直以来远远守望着辉夜的约书亚不知该欣慰还是沮丧。

一方面,在伊莎贝尔的影响下,辉夜的双眸中重新焕发出昔日的神采;而另一方面,伊莎贝尔也在逐渐地取代曾经的他,成为辉夜最好的朋友。他知道,是伊莎贝尔的启迪才让辉夜获得了力量。无论约书亚承不承认,伊莎贝尔都远远超越了他。

他感到嫉妒吗?一定不会的——

毕竟,他早已经克服了多余情感的困扰啊!

心中的不快,一定是因为那个安达卢西亚的野孩子正在带坏辉夜;

因为她在给先知施加着不好的影响……

如是,他对自己说着。

不久后,灾厄降临在了索德玛拉。

名为撒旦叶的恶魔出现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这个悬在空中的、由无数巨蛇缠络而成的庞然大物,远比神圣的事典上记载的任何魔物都强大,转瞬间它就夺去了百万人的生命,它和肆虐的眷族们把城市变成了人间炼狱。

这是辉夜和伊莎贝尔第一次以杜兰达尔之名联手。伊莎贝尔干预时间的异能让魔物们变得行动迟缓,辉夜则利用这样的间隙击杀魔物,解救被困的幸存者们。由于心灵相通,那么的配合默契无比。

最后,她们一起向撒旦叶发起了猛攻。恶魔终究过于强大,遍地都是护教军和猎兵的尸体,直到两位圣女精疲力竭,恶魔的破坏也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更糟的是,城市中的混沌能量还在激增,这意味着恶魔还在不断变强。

“可恶,完全没法伤到它吗……”伊莎贝尔拭去嘴角的鲜血,“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办了。”

“嗯。”辉夜点点头。

“你们要怎么做?”直升机上的约书亚问道。

“也许我们没法干掉它,但至少可以困住它。”伊莎贝尔回答。

“你是说……”

“小辉夜的能力可以控制魔物的思维,让它们乖乖就范,那应该也能对恶魔施加同样的影响吧。如果她能把恶魔引到陷坑那里,我就能利用禁果建立一个时间闭环,把它困在里头。恶魔就算再强大,应该也无法逃脱无限轮回的时间构筑的牢笼。”

“这听起来太危险了,控制恶魔的过程中,只要她稍一走神,后果就会不堪设想。”

“那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伊莎贝尔反问。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没关系的,前辈。”辉夜打断了两个人的争执,“只要我集中精神就一定能做到的。”

“萤光院……”

“请相信我,等我的好消息吧。”

虽说看不到彼此的脸,但约书亚似乎能感觉到辉夜在对他微笑。因为只有在微笑的时候,她的声音才会如此明媚。

当然他也知道,当辉夜的下定决心,自己是无法说服她放弃的。

“一定要回来。”

“嗯!”

纯白色的身影张开羽翼,飞向城市中心的陷坑上方。

少女祈祷着,用无声的圣洁之歌吸引了恶魔的注意力,把它引向那里。虽说那对翅膀只是若隐若现,却仿佛遮蔽了整个天空。怪物也有如听到了魔笛声一般,朝着辉夜的方向缓缓飞去。

计划顺利地进行着,恶魔离预定的目标越来越近。可当它距离目的地近在咫尺的时候,来自天际的金色光芒毫无预兆地映在少女的脸上,“惩戒之剑”击穿了恶魔的身躯,但却没有实质性地伤到它。

不等辉夜反应过来,她便被恶魔抛出的暗影击落了。

“辉夜!”

——圣女和司祭异口同声。

伊莎贝尔放缓了时间的流速,踏着解体中的摩天大楼的碎片形成的阶梯腾空而起,稳稳地接住了她。虽说先知还活着,但原本的作战计划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行动取消了,撤退吧,带着先知回来。”

“你说什么?”

“马上带着萤光院回来。”约书亚重复道,“教团刚刚决定,行动取消了。”

“不可能!就算你们不帮忙,就算是拼上性命,我也会阻止它,这也是小辉夜希望看到的。如果你还想继续费口舌的话,我就只好关闭通讯器了。”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约书亚叹了口气,“在四点钟方向的废墟上上等着我,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随后,他们在一座大厦的废墟上碰了面。伊莎贝尔刚刚用她的利斧清理了涌来的魔物,这里暂时安全了。

“现在,快告诉我你的想法。”她说。

“我的想法……”约书亚稍稍顿了一下“就是继续执行刚才的作战计划,继续引诱恶魔,把它引到陷坑的中心去。”

“可是小辉夜现在的伤势……”

“不是她,而是你。”

“什么?!”

与伊莎贝尔一样,奏也吃了一惊。

约书亚没有回答,只是拾起一块眷族的碎肉,掏出匕首,在自己的手背和那块肉上各划了一刀,把红色的血和黑色的血滴在辉夜的身边,口中念念有词。两股血液缓缓流动着,竟以辉夜的身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深红的魔法阵。

伊莎贝尔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图案,而在神学院进修了多年的奏则惊恐地捂住了嘴。

“这是……阿加雷斯之印?!”她不禁喊出声。

“什么之印?”

“我还需要你的血。”约书亚对圣女说。

“我的血?!”伊莎贝尔大惑不解。

“快点!”

圣女迟疑了一下,还是照着他的吩咐,用斧子割破了手心。

随着约书亚吟唱咒语,圣女的血、凡人的血和眷族的血交融到了一起,那个名为阿加雷斯之印的魔法阵发出了刺眼的红光。辉夜的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一缕琥珀色的光随着司祭手指的舞动,被从她的胸口抽离出来。

“那个是……她的守护天使吗?”伊莎贝尔问。

“把它注入到你的身体里去。”约书亚吩咐道,“这样你就能获得她的能力,继续她的使命了。”

“可是……你有把握吗?”

“没有。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不过你在怂恿萤光院采取如此激进的作战计划时,也没有考虑过现在的后果吧。”

“我……”

“照我说的做,这是你唯一弥补的机会。”

“我明白了!为了小辉夜,我必须尝试一下……不,我必须成功。”

说着,伊莎贝尔用双手紧紧握住那道光芒,把不断挣扎的天使强行按进自己的胸口。那一瞬间,辉夜的经历和记忆似乎飞快地掠过她的眼前。当她从头晕目眩中解脱的时候,右侧的锁骨位置出现了一道崭新的圣痕。

“我……已经得到了小辉夜的能力了吗?”伊莎贝尔看着自己的手心。

“没错。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像萤光院一样继续控制那个恶魔。”约书亚答道,“眷族又攻过来了,不过你放心,在你完成使命之前,我和古谷会全力守护萤光院,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的。”

“……那么,小辉夜就拜托你们了。”

有如获得了辉夜的思维一般,她驾轻就熟地飞向天空,像刚才的辉夜一样用灵魂的歌声牵引着恶魔,把它引向陷坑。地面上,司祭支起防御法阵不让眷族们靠近,而奏则以治疗的法术稳定着先知的伤势。

很快,恶魔就被引导到了合适的位置。

“趁现在!”约书亚喊道。

以禁果为灵力载体,伊莎贝尔构建了时间闭环,属于她自己的金色双翼显现出来,取代了辉夜的白翼,这是她灵力达到顶峰的信号。

精神控制中断了,恶魔猛烈地挣扎着,然而为时已晚。无形的时间漩涡把它卷了进去,过程如同逆向的孵化一般,把恶魔困在了它的“卵”中。就这样,号角般的咆哮戛然而止,城市恢复了平静。

旋涡触及到伊莎贝尔前的一瞬,约书亚的传送阵把她送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成……成功了吗?”愣了一下,她才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做到了,小辉夜,我们做到了!”

“干得不错。”司祭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

“你也一样。我原以为你们这些教团高层的家伙就只会给人洗脑,或是喊喊口号什么的。”

“别高兴得太早,恶魔只是被禁锢了,想要消灭它还得另想办法。”

“那是当然,我早晚会把这个家伙……唔……”忽然,伊莎贝尔捂住喉咙,她的表情变得痛苦,“我……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呃!我觉得……就要被……撕裂了……!啊——!!”

伊莎贝尔抱住头,漆黑的烟雾不断从她的口中和耳鼻冒出,以极快的速度扩散,眼看就把众人笼罩其中。

看到这一幕,约书亚拉着奏卧倒,他支起的魔法护盾迅速成形,将他们俩连同躺在地上的辉夜一起保护了起来。黑雾散尽后,两个人缓缓地站起来,可伊莎贝尔已经不见了。

“刚才……那是什么?”奏惊魂未定。

“反噬。”约书亚表情僵硬,“她遭到了混沌的反噬。”

“那伊莎贝尔小姐她……”

“恐怕已经不存在了……”

“不存在……怎么会这样?”奏的声音在颤抖,“是因为刚才那个,阿加雷斯之印!可是,这种黑魔法不是早就已经失传……”

一道亮光闪过,奏的声音声戛然而止。她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直两眼直视着前方。约书亚的手心上,清除记忆的魔法印记渐渐隐去。只有像他这样顶尖的魔法使才能像圣女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施放如此复杂的法术。

“抱歉,奏。”司祭自言自语道,“我别无选择,必须让你忘掉这些。”

他看了看地上的辉夜。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逐渐变得更加苍白,雪白色的长袍上绽放着一朵朵血红色的花朵。它的天使回到了身边,以一束琥珀色的光的形态在她的身旁跳跃着。

被强行剥离出身体的天使已经失去了与宿主融合后的记忆,但依然凭借着本能守护着她。由于辉夜过于虚弱,天使暂时无法回到她的体内,于是约书亚俯下身子,把它收纳在一个小巧的水晶瓶中。

那天,伊莎贝尔被认定阵亡。

作为圣女和殉道者,她得到了教团最高规格的葬礼,只不过棺椁里并没有尸体。辉夜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由于伤势过重,她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此时教团高层也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声音。

“既然先知大人已经无法再履行使命,不如就让她回到神明的身边去吧。”高层的会议上,一位教长提议道。

“你是说放弃对先知的治疗吗?”尊主问。

“正是如此。”那位教长回应道,“既然先知的伤势已经绝无可能治愈,不如现在就结束她的痛苦吧。”

“并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一位医者说,“只要用原初之地的尘土为她重塑肉身,她就能存活下来。”

“那些尘土可是无价之宝,而且用一点就少一点,一旦消耗就无法再生。”教长说,“而如果先知殉道,很快便会有一位新的先知觉醒并继续指引我们,换言之先知并不是不可替代的。眼下最合理的做法恐怕就是放弃了。”

尊主缄默不语,但从与会者的讨论声中,代表重病的父亲出席的约书亚感觉到赞同放弃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参加会议的都是使徒会成员以及高阶圣职者,可在约书亚看来,他们中的一些人称之为人渣都算是一种恭维。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权衡利弊”而已,他知道他们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伊莎贝尔出现后,辉夜不像过去那样唯唯诺诺了,成为圣女后的她,更是完全超出了教团的掌控,这令他们感到不安。所以他们宁愿她就这样死去,只要这样,他们就会获得一位新的先知——一个傀儡、一件工具,一个活体的“神谕接收器”。

他们中的另一些人,则抱着更加低劣的念想。最近几任先知中,唯有辉夜如此频繁地感知到神谕,只要她存在,那些人就无法肆无忌惮地曲解教义和神明的旨意,为自己牟取利益。所以他们早就把先知视为自己的眼中钉。如果下一任的先知没有辉夜那样的天赋,那就是这些人最想要看到的。

约书亚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我反对这个提议。”司祭站起来,“如果不是萤光院的付出与牺牲,我们恐怕连坐在这里商量对策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是她英勇地战斗,撒旦叶很可能已经威胁到整个人类文明的根基。如果我们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她,就算是神明大人也不会宽恕我们的罪孽。”

“司祭大人,事到如今我们应该放眼未来。”那位教长辩驳道,“神明点醒了先知,让她来协助我们抵御这次入侵,现在她已经完成了使命。更何况,就算是消耗了宝贵的尘土,也没有人能保证一定能把先知大人救回来。”

“一定能的!”

“您凭什么保证?”

“我以家族的名誉保证!”

“您已经失去理智了,司祭阁下。”

“够了,诸位。”尊主打断了两个人,“克洛普施托克先生,我认同你的观点。萤光院能如此频繁地获得启示,足以证明神明大人的眷顾,拯救她的生命或许更符合神明的意愿。还有,教长阁下,毕竟撒旦叶只是被禁锢,一位强有力的先知将是值得仰赖的武器,我们还需要她,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位先知能够拥有像她这么高的天赋。就这么决定了,我们要竭尽全力挽救先知的生命。”

尊主的这番表态平息了圣所中的争论。

虽说拯救辉夜是尊主的决定,但约书亚的发言还是引发了一些争议。

事实上,家族的人——甚至包括他的父亲——都希望在这件事上保持中立。因此约书亚不仅在教团高层树立了新的敌人,也遭受了不少来自家族内部的质疑。就连父亲都怀疑他因为与辉夜的故交而怀有私心。

但值得庆幸的是,辉夜活了下来。

为此,一切都是值得的,

对吗……

“她醒了,不过在那场战斗中,她的肉身几乎完全损毁。”不久后,教团的医者对约书亚说,“我们重塑了缺失的肢体和脏器,一开始可能会有些排斥感,但很快就会适应的。只不过未来的她会比常人虚弱一些,她的身体也不再适合承载灵力了……虽然有些遗憾,但考虑到如此严重的伤势,能保住性命就算得上是奇迹了吧。”

“奇迹吗……?”

不能承载灵力,就意味着不再是圣女……他能想象辉夜有多么失落。出于对她的担忧,约书亚常常会去看望她,就在病房的外面,静静地看着她。他的内心仿佛能感受到同样的苦楚,日复一日,他期盼着她能够早日振作起来。

“她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看我?”

一个早晨,病床上的辉夜问道。在场的教团成员面面相觑。

“你们告诉我啊,伊莎在哪里?”

从众人的反应中,她想必已经猜到了答案,于是眼泪夺眶而出。这时候,约书亚走了进去,他不忍心看着辉夜再怎么消沉下去。

“她不会来了。”

司祭刀片般的薄唇吐出残酷却真切的话语。

“……”

“你肯定早就猜到了。”

“我……”

辉夜低下了头。

“她长眠在那座教堂里,那是我和你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约书亚说,“伊莎贝尔封印了恶魔,为此付出了生命。她兑现了她的誓言,这也是圣女最好的归宿。”

“所以呢?没有理由感到悲伤?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活了下来?”

“她完成了使命,而你还没有,这就是为什么你还活着。”约书亚说,“快些振作起来吧,你没有资格沉溺于泛滥的情感——我们都没有。”

辉夜抓住衣摆,早已泣不成声。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约书亚说着,把一只小巧的水晶瓶放在床头,里面装着一缕不停流动的光,“我替你保管得够久了,现在该还给你了,请收好。如果你想明白了,明早来大教堂的墓园见我,和伊莎贝尔做最后的告别,也与过去告别。是时候走出来了,先知大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瓶中之物正是神圣的、光明的、受祝福的灵力之源。

这的确是辉夜曾经珍视的东西,

可是现在,对她而言还有意义吗?

那晚,约书亚彻夜难眠。

分明关心着对方,却说出了如此冰冷的话语。他知道,作为一个兄长,作为教团的司祭,他都有责任帮助辉夜走出过的阴影。可是辉夜的悲痛让他心如刀绞,他是多么想要拥抱她、抚慰她,一直陪在她身边……

辉夜能走出来的吧?他问自己。

一定能的!因为她可是辉夜,因为她可是先知,因为她可是神明选中的人,因为她可是世间唯一的圣者……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辉夜并没有被打垮。次日清晨,大教堂的墓园,辉夜来得比他还要早,而他在一旁悄悄看着。除了鲜花,辉夜手里还捧着一个西班牙猞猁造型的布偶,那是伊莎贝尔曾经最喜爱的小伙伴。

“伊莎。”她说,“你曾对我说过,只有美好的世界才值得我们为之战斗。就在昨夜,神向我展现了那样一个世界,那是人类失落已久的乐园。只要坚持下去,乐园就一定会来临,这是神的许诺——祂对我们、对人类的许诺……我可真傻,身在天国与神相伴的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吧。”

辉夜把花束放在墓前,轻轻抚摸着刚刚被阳光晒暖的石碑。

“当初,神明赐予的灵力在我的体内沉睡了很久,多亏了你的鼓舞和启发才把它唤醒。明明早已胸怀力量,却一直无法用它来战斗,过去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吧。‘没有你,我真的能行吗?’我也曾这样想过,但是现在,我不会再有半点迟疑了。”

“神果然不会选错人。”约书亚走到辉夜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纤弱的肩上,“暂时放下悲伤吧,你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辉夜站起来,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只水晶瓶,把那束光灌注到了猞猁布偶体内。在这一刻,布偶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动了起来,原本湛蓝色的右眼变成了琥珀色。

“谢谢您,前辈,今后我不会再感到迷惘了。”她说,“多亏了您,我才能想明白,才能再一次得到神明的眷顾。而且伊莎也希望我能够继续战斗下去,直到永恒的胜利来临的时候,或者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吧。”

“你能明白就好,那么跟我回去吧。”约书亚温柔地对她说,“教团需要你的智慧,世人也需要你的指引。”

辉夜没有回应。

“怎么了?”

“抱歉……我不能和您回去,现在还不能。”

“你打算去哪儿?”

“属于我和伊莎的梦想之地。伊莎教会了我很多,而我要把她的理念与理想延续下去。再会了,也许将来我们会在对抗恶魔的战场上再次相会,但在那以前,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对不起,前辈,将来我一定会回来请求尊主大人的宽恕,可是现在,请原谅我不得不离开。”

“萤光院……”

就这样,约书亚眼睁睁地看着辉夜离开了。

他没有阻止她,因为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坚定,不可动摇的坚定。

准备离开墓地时,约书亚碰见了等候已久的卢卡斯。

“来会你的小情人吗,克洛普施托克?”伯利辛根家的长子说,“如今的萤光院辉夜,恐怕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吧。哦,不,重塑肉体的她可能连人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一具装着灵魂的泥塑吧。”

约书亚当然清楚,如果不是面前这个人贸然下令攻击,辉夜也不会受伤。

“你好像没理由得意吧,卢卡斯。因为你,险些导致索德玛拉的作战失败,就算尊主现在没有问责,也不代表使徒会会忘记此事。作为猎兵团的统帅,你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吧,你觉得高层还会像过去那样信任你吗?”

“需要考虑处境的恐怕是你吧,约书亚。”卢卡斯挑了一下眉,“当初是谁力主不计代价保住先知的性命的?现在先知走了,她背弃了教团,你觉得高层会迁怒于谁?”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生气了?真是难得。”那位苍白的美少年有些得寸进尺,“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露出这副表情,上一次是从索德玛拉那个鬼地方回来的时候。依我看,那天恶魔刺穿的不是那个女人的身体,而是你的心吧。现在的她与你才更加般配不是么?她失去了天使的力量,而你也将失去高位的尊荣,你们之间终于可以变得平等了。

“所以,身为慕残者的你,不应该感谢我们吗?”

约书亚没有回答,而是抡起拳头砸向卢卡斯的脸。

什么?拳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的手僵在了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不光是右手,他的全身都动弹不得,就好像这具躯壳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怎么,刚才的嚣张劲呢?”

卢卡斯飞起一脚正中约书亚的肋部,司祭痛苦地倒下了。

他这才注意到卢卡斯身后不远处藏着一位盲女,他为自己的鲁莽和大意懊悔。

“香农·薇薇安,最强的灵力者,想必你听过她的大名。”卢卡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她愿意或者我提出要求的话,她现在就可以操纵你的身体,让你亲手挖出自己的眼睛。不过这回就饶了你,反正用不了多久你就只能乖乖地待在垃圾堆里了,那才是真正适合你的地方。”

卢卡斯用脚蹂躏着约书亚的脸颊,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他,而约书亚却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对方离去几分钟以后,司祭麻木的身子才开始逐渐恢复。他站起来拭去脸上的鞋印,一个人黯然消失在墓园的尽头。

如卢卡斯所言,先知的“叛逃”让约书亚承受多方压力。

原本就有些不堪重负的他,被这根沉重的稻草压得有些喘不上气来。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力主拯救辉夜究竟是不是出于某种早该被杀死的非理性,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

雨夜里,他支开了仆人,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宅邸中。他一口气喝下了整瓶白兰地,然后罕见地失声痛哭,并把房间掀了个底朝天。人前,他要伪装成只为教团和自己姓氏服务的提线木偶,可私底下,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一直以来,他只能向自己倾诉;

一直以来,他只能独自宣泄隐藏的情绪……

所以,只有在没有人看着的情况下,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面对着一片狼藉,稍稍冷静下来的约书亚开始反省。

“振作起来。”他对自己说,“你现在这副样子只会让父亲和家族蒙羞!”

他站起来,想要用落地窗的反光稍稍整理一下仪容,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鬼魅一样的面孔。过了几秒钟,他才确认,那不是因为醉酒而看到的幻觉。他的嘴唇颤动着,好不容易才吐出那个名字:

“伊莎……贝尔?!”

话音未落,浑身湿透的访客已经撞破窗户闯了进来。

司祭毫无防备,他退后了几步,几乎跌坐在地上。从这位归来的亡者眼中,他看到的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憎恨,而是惊恐与绝望。

不等他开口,对方就说道:

“帮帮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