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在那以后,世界各地的人们都看见了极光。

五彩的光流动着,在天上形成了一片海。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它都清晰可见,准确地说,是这光之海模糊了昼与夜的界线。无论身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人们看到的都是同一抹光芒,就像是时间与空间都发生了异变。

和极光一起出现的还有谐和的音乐般的声音。伴着这旋律,地面上的人类纷纷化成细小的彩色尘埃,飞向天空,汇入那绮丽的海面。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以这样的方式消失,无论躲在何处都无法幸免。

尚未被波及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随机地消失,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对死亡与未知的恐惧让人们面容扭曲,失声叫喊,反倒是受害者们在消失前的瞬间无一例外地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他们站在那里,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

就像是即将魂归那最初与最终的彼岸乐土……

就这样,地球上的人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全世界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骚乱。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解释这场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灾厄,人们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无助地祈祷……

与世界上的其它地方一样,三山市也被这奇异的音乐所浸染,也被这绮丽的天空之海所笼罩。

有人徒劳无功地四处奔逃,也有人选择与自己最在意的人一起等待最后的时刻。“弗洛拉的秘密”的天台上,外婆与洛伦佐先生依偎着彼此,一块观赏着天空中的奇景。在终末的极光之下,两个人十指相扣。

“梦梦在哪里呢?”外婆说,“她会平安无事吗?”

“别担心了,薇奥拉。”洛伦佐先生搂紧她,“梦梦一直都是个坚强勇敢的孩子,懂得如何照顾好自己,她一定会没事的。”

“这真是我听过最蹩脚的安慰了。”外婆说,“新闻不是说了吗,全世界都出现了这样的光,已经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也许这就是世界末日吧。”

“哈哈,大概是吧。”洛伦佐先生看着天空爽朗地笑着,“想到过陨石,想到过核战,也想到过无法治愈的流行病什么的,可谁能想到世界末日会是这个样子呢。”

“可惜,环游世界的梦想是无法实现了。”

“不过,能见证这样的奇观也不错啊。”

“你说……”外婆把头倚在男友肩上,“那道光的后面究竟是什么呢?”

“是天堂吧?”

“是天堂吧。”

此时,庇护所的天空就像玻璃穹顶般破碎了。

它的创造者至死都没有失去信仰,因此它得以留存至今,而它现在的主人却已然幻灭……于是,星体与楼宇分崩离析,苍穹与云朵点点飘零。随着天空中的裂缝越来越多,来自外界的一缕缕色彩也随着侵入的乐声在高空中飞舞扩散……

当童梦她们回到这个昔日的净土时,看到的是一个草木枯萎的世界。由于城堡已经摇摇欲坠,虚弱的辉夜被暂且安置在花园的废墟上。丽贝卡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但因为信念的崩塌,霜之圣女身上的圣痕也几乎完全消失。

如果不是守护天使,光是心灵创伤引发的衰蚀恐怕就早已夺去了她们两个人的生命了。而现在,谁也不知道天使还能保护她们多久。

“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着什么呢?”

伊甸凝望着云端逐渐扩大的裂痕,不禁感叹。

“无法想象……”童梦的精神有些涣散,但马上就从迷茫中摆脱,“无论那道光芒的后面藏着什么样的恶魔,都不能放任它继续破坏我们的世界了。我们出发吧,伊甸,是时候继续战斗了。”

“可是你的伤……”

在与堕天使眷族缠斗时,童梦的肩部和后背被撕出了好长的一道口子。

“不碍事的,一点也不疼。”齐耳发的少女说,“只要是和伊甸并肩作战,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像过去一样,拼尽全力去战斗就一定会赢的吧。”

“赢不了的。”辉夜说,她的眼睛里再也读不到一丝希望,“那个恶魔……是宇宙间所有混沌的总和,这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制衡它了……我们已经输了,已经彻底……一败涂地……”

“美好未来的图景已经改变了吗?”童梦问。

“没有……不过,我再也无法相信了……”

“可你说过神明是不会说谎的。”

“可是我错了。乐园、天使、圣女,还有我们坚守的一切,说到底不过都是笑话罢了。我自以为守护着这个世界,但却是我自己让这个世界变得千疮百孔。眼下的局面已是万劫不复,那都是我的罪过。”

“你在说什么,辉夜小姐?大家不是一直都在为守护世界而倾尽全力吗?”

“你不明白的……不过这也不重要了。”辉夜摇了摇头,“总之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去相信那个虚无的幻景……一切都结束了。”

“不,还没有结束。”虽然已经带着些哭腔,但童梦并没有动摇,“我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因为我们都曾经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都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在意的人消失,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知道悲伤带来的无力感是会蒙蔽我们的眼睛的;我也知道这样的无力感绝对不是无法战胜的东西。”

“可是……我已经……”

“两年前你也经历过同样的绝望不是吗?就像现在一样,当时的你也承受了极致的悲苦与伤痛,但你没有后悔,也没有放弃对神明的信仰,你重新站了起来。但凡不能击倒我们的,终会使我们更加强大——正因为如此,在索德玛拉,你才能带领我们战胜恶魔,带领我们创造奇迹。”

“童梦,你不知道……”

“正因为失去过,才更要战斗下去。如果现在放弃的话,过去的牺牲与痛苦全都白费了;如果现在认输的话……就彻底无法挽回了。所以,这一次也请继续相信神明……也请相信我们。为了不该被遗忘的过去,也为了亟待拯救的未来。拜托了,辉夜小姐!”

“好的,我……相信你们。”

辉夜含着泪,带着微笑,身体里透出了微光。

天使的最后一丝力量也已经耗尽,她与身旁同样失去了信念的丽贝卡一起化成了璀璨的星尘,飘向天际的裂痕。就在她们彻底消失的瞬间,童梦和伊甸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又一次得到了增强。她们当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泪水如潮,在童梦的眼底翻腾。

“相信我,辉夜小姐;相信我,贝琪。我们一定会把美好的未来还给世界的。”

说罢,她看了看伊甸,银发少女也点头回应。

她们知道,这将是杜兰达尔的最后一战。

带着仅存的信念与希望,最后的两个圣女张开羽翼,穿过天穹的缝隙,冲向那天空之上的极光之海。庇护所被撕裂成一座座或大或小的孤岛,被她们远远地抛在身下。

飞行的过程中,她们并没有遭遇有形的敌人,仿佛要面对的唯一的挑战就是愈发稀薄的空气。地平线变成圆弧的时候,童梦触及到了极光之海表面的波浪。在那一瞬间,她便被一片雪白的光芒所笼罩。

这是极其耀眼、足以遮蔽一切的亮光,但她并没有感到刺目,反倒是心灵恢复了平和。适应了光亮后,周围的世界变成了完完全全以色彩构成的世界,她就像置身于一幅流动着的抽象油画中。

她的身边有无数微小的光点像是浮游生物般向深处汇聚。

伸手去触摸的时候,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记忆。

那是一个人一生的回忆,所有的欣喜、愤怒、哀伤和快乐,在一秒钟内流过她的脑海,就像看完了一场内容平实的电影般。当这个光点跳跃着跑开后,她又伸手碰了另外一个,果不其然地又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过去。

这些究竟……是什么?

她顺着光点飞往的方向望去,在这扭曲的空间深处看到了一个身影——

“她”长着辉夜的模样,始终保持着祈祷的姿势;不停地咏唱着宁静和谐的“天体之音”,光点像是浮游生物一样绕着她起舞;可童梦知道那不是先知,而是最终的恶魔。短短几十分钟,她便已经长成了“母亲”的样子。

她抬起头,与童梦对视着。虽说是纯粹混沌之躯,但从那双眼眸中,童梦感觉到的却是赤子一般的纯真。好像没有一丝恶意,也没有一丝杀气。她只是微笑着,朝童梦展开怀抱,向童梦抛来缎带般的色彩。

色彩径直穿透了她的身体,她丝毫也不觉得疼痛。

只觉得,意识在逐渐地飘向远方……

……

“这里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童梦被清脆的鸟鸣声唤醒。

睁开眼睛,一束束夹杂着灰尘的阳光从窗子外面投射进来。

“我吵醒你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抱歉啊,最近很疲惫吧,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好久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了,天气这么好,忍不住想要出去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没想到刚回来就把你吵醒了。作为补偿,我为你准备早餐怎么样?”

“月华……?!”

童梦惊异地发现消失的挚友陪在身边。

“嗯,我在这儿。”对方说。

“我这是……?”

“在想是不是在做梦吗?”月华笑了笑,“不是的,无论是现在还是这些日子以来你经历的一切,全部都是真的哦。当然也包括刚才面对最终的恶魔的时刻。最近真是辛苦你了,梦梦,不过现在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这里……究竟是……?!”

童梦有些错愕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并没有消失。

“你不会真的忘了吧?”月华说,“这儿是小木屋啊,是属于我们的Special Place(特别的地方)。我们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天,不是么?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真是令人怀念。”

“不是……我是说……”

“我知道你想问的不是这个。不过还是先吃早餐吧,你看起来饿坏了。”

窗外的世界是一片雪白的朦胧,而小木屋里的环境十分真切。

煎得火候刚好的鸡蛋、金黄色的面包涂抹着红色的果酱,还有一杯热腾腾的牛奶。简单而又令人惬意的早餐摆在童梦的面前,但她始终没有动,只是与穿着校服、染了一头黄色头发的少女彼此对视着。

“怎么了,梦?一会儿可就不好吃了哦。”月华说,“放心啦,这里并不是潘地曼尼南的噩梦,不是什么恶魔的把戏,现在你面前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我。你大概会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潘地曼尼南的事情的,不过我知道的可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月华……”童梦放下手中的餐叉,“请你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些日子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亲爱的梦小梦果然还是一点也没有变。”月华摊了摊手,“只要自己在意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就会茶饭不思。唉,不过现在的你——在经历了‘那十年’以后——应该已经变得成熟又坚强,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都能承受得住吧。”

“……”

“我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吧。大约在0.5秒以前,最终的恶魔击穿了你的身体。你的肺部被高温焚毁,肝脏和脾脏也严重灼伤,不但肋骨断了几根,就连脊柱都被穿透了。所以呢……”

“所以……我死了吗?”童梦努力调整着气息,“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的边缘?”

“你还没死,至少现在还没。”月华说,“而且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非要说的话,你现在正在经历的大概是所谓的濒死体验吧。如果是普通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早就一命呜呼了。但现在守护天使维持着你的生命,能否挺过去取决于你自己。”

“濒死体验?所以,你……”童梦惊恐地盯着月华的脸。

“我吗?”月华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如果从生物学的意义上说,遭遇暗影猎犬的那个傍晚我就已经死了。那天我亲眼看着自己的血肉化为虚无,就连一小片骸骨都没有留下。人们总是会去想象死后世界的景象,可遗憾的是肉体消亡后灵魂也会因为失去载体而消失。所以对死后世界最准确的描述,应该是‘一片空白’吧。

“就在失去了载体的意识即将彻底消失的时候,守护天使米迦勒呼唤着我的名字,随后我就被一道光芒带了回来。米迦勒一直保持着赤子的状态,但她还是凭着某种本能死死地抓住了我。似乎上一任宿主的悲惨结局给了她刻骨铭心的哀恸,她再也不想经历了,所以才会用自己残存的灵力作为介质,拼命地保存住我的意识和记忆吧。

“你刚才问我去了哪里,其实我哪儿也没去,只是以肉身消亡意识尚存的形态继续存在着,这也就是为什么辉夜能感知到我却无法找到我。辉夜真的是一个善良又温柔的人,她一直都在尝试着寻找我,可这么做注定只是徒劳,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我还能不能算是‘活着’呢?”

“月华,我……”童梦低下头。

“怎么了,梦,因为‘杀死’了我而有负罪感吗?没关系的,其实我一点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那件事也不是你的错。而且,正因为转换成了现在的形态,才让我看清了很多事。嗯……虽然现在这么说,但一开始我还真有些埋怨你。

“当我的意识被米迦勒拉回来的时候,我又看见了熟悉的一切,也包括你。不过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触碰这个世界了,即使是近在咫尺的事物也只能默默地看着,无法触碰。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永远无法挣脱的无力感中,就像一个孤独的游魂。无论我如何大声呼喊,都没有人能够听到。

“即使是我用尽了最大的力气,也只能在物质的世界中激起最微不足道的涟漪。比如说当你半梦半醒的时候,在你的耳畔留下呓语的痕迹;比如说晨曦来临的时候,在你的窗台上掀动薄薄的书页;再比如说,当你自由自在地漫步河畔时,于你的身旁掀起一阵风。起初我怨恨你,因为你正一天天地从悲伤中解脱;起初我也嫉妒伊甸,因为她取代了我,成了你最好的朋友。”

“对不起……对不起……”童梦的眼泪不住地流着。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而且你看,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啊。”说着,月华露出标志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你知道吗,在摆脱了肉身的束缚,成为了‘旁观者’以后,我才第一次看到爸爸妈妈为了我付出了多少,也看到了我消失之后他们多么痛苦……到头来,最在意我的还是他们吧。真是可惜,如果当初就能说出来,如果能让我在‘活着’的时候意识到这样的爱,那该有多好……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倒是梦梦你,一直让人不省心呢。每次陷入自我怀疑或是自我否定的情绪时,都会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你现在是不是又在想,一直以来让你渴望能找回我的,究竟是我们之间深厚的友情和羁绊,还是仅仅是负罪感和责任感?你也常常会因为悲伤情绪的减弱而感到自责吧,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个无情的人。这样的你,还真是个让人心疼的笨蛋呢。

“但过去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以猎魔少女露娜的身份战斗的时候,我似乎找到了归属感。可是驱逐了魔物,拯救了无辜的人,但却不能被他人所知晓和认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而伴随着这样的失落感,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的战斗究竟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自我满足——从这层意义上想,濑藤似乎没有完全说错——也正是这样的自我怀疑,使得我在面对暗影猎犬的时候,由于动摇而失去了力量。

“现在想来,这样的怀疑多少有些荒诞。毕竟人类从来就不是那么纯粹的动物,他们的每一个念头、每一句话语、每一次行动背后,都有着复杂的动因,有一些甚至连自己都不会意识到。苛求所谓的纯粹,只会平白无故地给心灵加上一道枷锁吧。不过,如果非要究根结底的话,我相信当初自己追求正义的成分更多;而你对我,也同样是友情的一面胜过自责与负罪感吧。”

“我不知道。”童梦侧过脸,“我大概是个自私的人,不像月华和杜兰达尔的大家那样善良和纯粹,也许我努力争取这一切只是为了……为了避免再次失去我所在意的东西,只是不愿再品尝那种熟悉的痛苦。”

“就是因为总是无法认同自己,守护天使才会沉睡那么久吧。”月华摊摊手,“你看,在濒死的时候看到的是这座小木屋,还不够说明问题吗?这证明了我们之间的羁绊在你心目中还是有分量的……虽然我不知道结论建立在这样的前提上究竟是否值得欣慰。

“不过话说回来,梦梦的确是很害怕‘失去在意的东西’。所以你每次突破自我,都与‘失去’有关。记得吗?你曾说小时候有个发光的仙子落在你的窗台上,听你倾诉伤心事。后来你告诉我那是个梦,但其实落在你窗台上的仙子正是你的心愿招来的天使啊。那时的你期望爸爸妈妈别再争吵,也正是这小小的、不起眼的心愿,指引天使找到了你。

“而在不久前,在我们遭遇危机的时候,你沉睡已久的天使觉醒了;在勒阿弗尔,伊甸被伊莎贝尔伤害的时候,你又爆发出强大的潜力并且击伤了刺客。看吧,你的每一次能力成长都和‘失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一方面是出于对失去的恐惧,另一方面是出于对失去的愤怒。不过除了失去以外,似乎还有另一件事也让你感到恐惧,那就是改变。

“梦梦你一直渴望的都是恒定安稳的环境吧,哪怕这种恒定和安稳建立在危险或隐忧之上,和我一起狩猎时是如此,与伊甸并肩作战时也是如此。爸爸妈妈每日争吵的时候,你也过得不开心吧?明明总在夜里哭泣,却仍把那时的生活视为必须守护的天堂,所以,如果没有外力的冲击,你就会选择在不变的环境中度过一生吧。或许潘地曼尼南的十年梦境就已经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

“我……”

“你或许会想:向往这样的平稳生活,也能称为理想吗?妈妈期盼你能称为一个强大的女人,过去的我希望你能为守护三山市而战,而辉夜则希望你成为和她一起背负世界命运的圣者。梦梦你啊,也一直按照大家的愿景往前走着,可你自己内心真正的追求,又被置于何地了呢?

“而且,为了他人的期许,或是为了所谓与生俱来的责任而活,真的能够得到幸福吗?或许克洛普施托克家的男孩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由于不断地压抑和否定自我,最终却被自我所吞噬——这可真是令人唏嘘的结局。如果说生而为人就注定要以悲剧的方式谢幕,那么为何不为了自己而活呢?

“抱歉,拿那样的人与梦梦你相提并论,显然是不合适的。但一直以来,梦梦也都太在意别人的期许与评价了,所以才会总是陷入自我怀疑的旋涡吧。总是用他人心中的标尺来衡量自我的价值,灵魂可是会迷失的哦。倘若我们的角色现在可以调换一下,或许你就不会继续在意外界的评价了吧。

“血肉之躯消亡以后,摆脱了束缚的我,不但能去到任何地方,还能沿着时间的河流自由地行走。到后来,我甚至连穿越不同的时间线都能做到——你现在所看到的,也只不过是‘我’在这条时间线的这个时间点上的投影罢了——正因为如此,我看到了事物发展和演变中产生的每一种可能。

“正是在目睹了历史的全貌、时间的分支,乃至未来的全部可能性以后,我才认识到了一个事实:无论是来自外界的期许还是发自内心的渴望,其实本质上都没有分别,因为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明白。”

“试想一下。”月华说,“有一群囚徒,他们从小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之中,所能看到的就只有被火光投射在石壁上的影子。自然而然地,这群囚徒就会以为墙上的影子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当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人无意间挣脱了枷锁,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么你认为她还会执着于石壁上的影像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童梦说,“对不起,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伊甸还在与最终的恶魔搏斗吧?我不能让她独自面对那样的敌人……”

“看来,你的确是不明白……那么,跟我来吧。”

月华领着童梦来到大门前。

当童梦推开门,朦胧的空间显现出真容。

外面就是刚才的战场,那个流动的色彩形成的世界。童梦看到了自己的躯壳——严重灼伤,已经奄奄一息——银发的圣女挽着她的腰肢,一面保护着她,一面躲避着恶魔挥出的光焰,全然没有还击的机会。

“你也看到了吧。”月华说,“这样下去,她输掉这场战斗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我必须帮助她!”童梦握住拳,“快让我醒过来,拜托了!”

“能不能醒过来只取决于你自己啊。”

“可……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月华摊摊手,“不过,也许等待也不失为一种解法吧。”

“等待?”

“梦梦你也有所察觉吧,从你们杀死撒旦叶的那一刻起,世界就与从前不同了。所有圣女的灵力成了一个整体,简单来说,所有人共享着宇宙间的秩序之力。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当有一个圣女死去或失去力量,剩下的圣女就会变强。

“外头的那个恶魔代表着宇宙中所有的混沌,全部圣女联手才有可能与之匹敌。现在的伊甸只拥有二分之一的秩序之力,面对那样的对手,她是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的。但假如恶魔能够破除她的不死之身,并且把她杀掉的话,你就会获得全部的秩序之力。到那时,自然而然痊愈的你,就有打败恶魔的机会了。前提是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我做不到,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可你又能做什么呢……”

“或许我可以……我可以……”

“杀死你自己吗?”月华打断道,“想都别想!你无法看着伊甸死掉,我就能放任你去死吗?再说现在的你就连自杀也做不到吧。与其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醒来。”

“我……”

“既然你现在帮不上忙,就陪我聊会儿吧。”月华指着恶魔身边光点,“你知道那些光是什么吗,梦梦?”

“那些是……?”

“是灵魂哦。”月华说,“他们失去了肉体,被恶魔带到了这里。用不了多久这个恶魔就会捕获所有人类的灵魂了。在最终之战结束之前,恶魔还无暇消化这些灵魂,可一旦你和伊甸彻底输掉了这场战斗,所有灵魂就都会被吞噬。”

“为什么……”童梦感到愤怒,“为什么会有恶魔?为什么这世上会有如此邪恶的东西存在呢?”

“邪恶的东西吗……”月华深吸了口气,“站在人类的角度的确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吧。毕竟一直以来是衡量善恶的尺度——比如道德和法律——维持着人类群体的和谐。哪怕是作为个体的人,也都有自己的善恶观,违背这些标准的哪怕同是人类,也会判定为恶。但是,如果不代表任何个体或群体的立场,甚至抛却人类的身份,我们又该如何去界定善恶呢?又或者,换个说法,如果试着从恶魔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判定善恶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从恶魔的角度?”

“‘恶魔是为了毁灭人类而存在’,一直以来这都是杜兰达尔与之战斗的基本前提,对吧。由于是混沌的产物,所以恶魔的动机总是被解读为‘无理由的恶意’。但如果从恶魔的角度来看,其实是有足够的理由毁灭人类的。”

“足够的理由?”

“梦梦是个喜欢看书又喜欢想问题的孩子,一定想过这样的问题吧。为什么人类如此特别?为什么在这颗蔚蓝色的行星上,只有人类有着独一无二的智慧,以及远远超过别的动物的创造力?带着这样的疑惑,我在历史的尽头找到了答案。各国的神话传说中都有着神创造世人的记载,虽然有大量的虚构,但这些故事也不完全是无稽之谈。总而言之,人类虽然不是某一位神祇的造物,但也不是自然形成的物种。

“教团所信奉的神明,其实就是秩序本身。为了对抗混沌,秩序的力量影响、塑造着这个世界上的许多生灵,只为创造出一件完美的武器。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这条时间线,以及其它许多的时间线上,人类从许多受到启迪的物种中脱颖而出,演化出了更高的智慧,成为了天使的容器。说到这儿,你应该明白了吧。其实从来不是恶魔为了毁灭人类存在,而是人类为了消灭恶魔而诞生。从这个角度想,你还会为恶魔对人类的‘天然恶意’而感到奇怪吗?其实这不过是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人类刚刚成为‘神之选民’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完完全全‘秩序导向’的生物,从来不会被复杂的情感所累。被‘治愈’前的伊甸,就和最初年代的人类别无二致,甚至可以说,她才是‘完美人类’。而在我们的年代,她反倒被视为病态的残次品,如果秩序本身也有意识和思想的话,‘祂’会怎么想呢?

“其实最初每一个人类都可以成为天使的宿主,但几千年前,那个名叫撒旦叶的恶魔第一次造访人间的时候,用它的混沌之核——也就是禁果——污染了人类,赋予人类以感情和善恶观,就连那些与人类十分接近的动物都不能幸免。从那以后,就只有信念坚定,且有着强烈战斗渴望的人,才能成为天使的容器;而在某一次畸变过后,容器的人选又再缩小到只有少女。

“人类最珍视的感情,甚至是其它动物表现出的近似于人类的感情,其实也都是来源于恶魔,说起来还真是有点讽刺,不是吗?”

“怎么会呢……”

月华陈述的一切让童梦大为惊愕。

但她还来不及说更多,就被外面的一幕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躲闪不及的伊甸被恶魔投出的光柱击中。而在那以前,她拼尽全力把童梦甩了出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了这一击,整个躯干都被穿透了。

“伊甸——!!”童梦不禁捂住了嘴。

“再这样下去,即便有不死之身也会战败吧。”月华摇摇头,“看来在这条时间线上,你们获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无所谓了,无论你们是获胜还是败北,其实对人类的未来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场秩序与混沌、天使与恶魔的博弈中,作为‘被铸造的武器’而存在的人类从来你都不是什么主角。在我观察过的所有时间线中,双方取胜的比例……一半对一半吧。但对于人类以及我们所熟识的这个世界来说,却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毁灭。”

“只有……毁灭?”

“如果获胜的一方是恶魔,这个宇宙将被重置为绝对混沌,只剩下偶然与随机,不再有任何规律可循。而如果获胜的一方是你们,或者说是天使的话,这个宇宙将被重置为绝对秩序,再无任何巧合。但无论结局是‘进化’为绝对秩序,还是‘归零’为绝对混沌,这个宇宙都将不再有生命的立足之地,因为生命本就是必然与偶然的共同产物。”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无论最终之战的结局如何,对于人类以及所有生命而言,都意味着终结。所以,你还会如此在意这场战斗的胜负吗?”

“难道……真的已经没有希望了吗?你是在骗人吧……告诉我,你是在骗人!”

月华摇摇头,她没有说话,只是捧起童梦的双手。

霎时间,月华曾目睹过的纯粹的秩序以及纯粹的混沌先后在童梦的脑中浮现。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远远地超乎了人类所能理解的极限。不可名状的画面已经完完全全地展示在了她的思维中,可她所能理解的部分微乎其微,反倒是理智开始逐渐崩坏。

在这可怖的启示中,童梦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是——诚如月华所言——宇宙中再也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甚至连物质都荡然无存。

当月华松开手,童梦无力地背靠玄关瘫倒在地,早已是泪流满面。

“对不起,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给你无谓的宽慰了。”月华的脸上似乎微微地露出了怜悯之色,“就像你所看到的,结局从一开始就确定无疑,所以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毁灭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都知道人生下来就注定会死,但想到还有后代能够延续生命,还有生者会记得自己,所以才不会那么绝望;但如果所有人类,甚至所有生命都终将消逝呢?那我们曾经在意,曾经为之执着的事情,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也只有回归虚无。

“还记得洞穴的故事吗?”月华扶着童梦的肩膀,“被禁果污染之后,人类需要‘存在的意义’才能活下去。但意义不过是火光投射在石壁上的影子,只是在洞穴里出生长大的人们,自然地把影子当成了真相。可一旦摆脱了禁锢,见识了洞穴外的真相,又怎会再去相信那样的幻景呢?”

“所以……天使骗了我们?”

“那倒不是,天使和圣女一样,不过是棋子,他们也并不了解真相。”

“可是……直到最后,辉夜看到的仍是美好的未来,还有乐园……难道‘神’真的对她说了谎吗?”

“‘神’是不会说谎的,所以她看到的图景也不会是假的,但她却有可能误解了‘神’的意思。直到现在你还记得先知预见的未来,或许正如辉夜的那句戏言,你将成为‘开启天堂之门的钥匙’。”

月华笑了笑,不知是欣慰还是无奈。

“不会没有意义的。”童梦重新站起来,“告诉我,月华,如果一切真的都没有意义,已经超脱凡尘的你,应该没有理由继续在意我们这些蝼蚁了吧?可为什么你站在这里,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话?”

“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你是我和世界之间最后的纽带(You are my only remaining link to the world)。如果非要谈‘意义’的话,你就是对我而言唯一的意义所在。对于曾经为人的我来说,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是无可替代的,我所知悉的一切真理都取代不了。也许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帮助你做出不会后悔的决定吧。”

“那么,既然曾以人类的身份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意义的吧。”童梦抬起头,光芒形成的蝶翼在她的身后隐隐浮现,“所以,我要战斗下去,直到最后的恶魔也化作尘埃。”

“就连伊芙和艾尔这两件能够改变万物法则的利器都已经失去,你就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事到如今还能用什么来改变结局呢?”月华问道,“而且,现在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呢?”

“我曾经答应过辉夜,会让神预示的美好未来成为现实;我曾经答应过伊甸,要让平凡的幸福延续到明天;还有你,月华,我曾答应过你,要继续战斗下去,我要兑现这些承诺。或许在现在的你看来这很可笑,但我终究还是凡人,是需要意义才能活下去的人类;而这些,就是属于我现在为之而战的意义。所以,无论结局是什么,我都会继续战斗。”

“原来如此,终于要使出你自己真正的能力了吗?不知道该夸你勇敢,还是骂你愚蠢。去吧少女,去实现你最后的意义吧。我也很是期待你的表现呢。”

言毕,月华眼前的童梦已经化为蝴蝶状的光晕消失了。

而在另一边,在终末之战的战场上——

童梦再次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