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來到島上的第五天。
穿過西岸的椰林后,兩人又順利越過了一片灌木,開始在沿海的一片不知名密林中穿行。
連續幾天,空中的星星越來越少,到了昨夜,只剩下七顆。
但夜色終如一,似乎並未因此變得更加黑暗。
“在這個半島的世界,每‘死’一個人,天上就會少一顆星”。這是在艾彌生的提示下,艾蘭迄今為止認識到的最恐怖的事情。
我真的是那個已經死去的星星之一嗎?當機械臂功能喪失后,真的就意味着,“我”已經死亡了嗎?那,我和遍布半島的機器又有什麼分別?艾蘭止不住地思索起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實際究竟如何,無法知曉。但無論真假,艾蘭都會選擇繼續向源谷走去,因為她還記着艾文克斯的任務:
艾文克斯,怎麼會騙我呢?只要去到源谷,一切都會真相大白。艾蘭這樣想着。所以,她需要合成水,需要武器,以及一個偽裝成半島防衛團身份的人類。
所以,她必須要和艾彌生同行。
艾彌生可以選擇放棄任務,返回南岸等待人類基地的接應,但是比起源谷,比起種子庫,艾彌生現在更擔心艾蘭的安危,他再也不想看到血花四濺的場景了。如果艾蘭執意前行,我就奉陪到底。艾彌生一路上都這樣告訴自己,但對於自己究竟能護送艾蘭到哪裡,他心裡其實很沒底。
隱蔽的巡查機器,林間的風吹草動,特別是不知何時出現,會將自己視作敵人的人類少年……這一切都讓兩人提心弔膽。
就在剛才,身後樹叢中撲簌聲響,兩人迅速匍匐在地,隨即看見一隻藍色的鳥兒從身後躥出,等了許久,再無其他動靜,又爬起身來,不好意思地相視一笑。
藍色的海水,金黃的沙,綠色的草木,烏黑的發。如果可以,希望能在艾彌生陪伴下,這樣一直走到源谷,艾蘭想着。
兩人正走到一片空地之中,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一簇棕色的毛髮在林間一閃而過。
老鼠?兔子?或者又只是一隻鳥兒?
失去了可以隱蔽的草叢,迅速對望了一眼,各自閃向一旁的樹榦,微微探出半個腦袋,向遠處看去——
棕色的長發下,是一件灰藍色的連體服,一個少女正從遠處晃悠着走來,手中甩動着一根細長的枝條,面若粉桃,如果不是左眼角的一處明顯裂痕,真像畫冊上的洋娃娃般可愛。
艾莉絲?西岸港分開后,艾蘭沒想到還能再次見到這個機器少女,她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錯。
兩人緊貼樹榦,在艾莉絲經過時沒有絲毫移動,靜靜地看着艾莉絲邁着輕快的步伐,甩動着枝條,經過樹榦之間的空地,往遠處走去。
艾蘭看了看艾彌生,他戴着墨鏡,看不出在想些什麼,但很快,他給了艾蘭一個手勢:
跟上去!
艾蘭點了點頭。
跟着艾莉絲穿過一片闊葉林后,就再也看不見遠處的海水反光了,也不知道是離海岸線遠了一些,還是因為林間枝葉更加密集。艾蘭沒有問,因為她感覺大體上還是與西岸平行,仍在往北走去。
沒有風的吹動,白雲永遠沒有任何改變,空中完全看不見太陽的蹤跡。即使沒有艾彌生機械臂的導航指引,艾蘭可能也不會迷失方向,畢竟,只要沿着西岸線一直往北走去就好了。但是,如果沒有艾彌生的陪伴,艾蘭可能已經原路折返。艾蘭第一次發現,除了艾文克斯,還有一個可以陪伴自己的人。
而現在,這個陪伴自己的人卻堅定地選擇跟隨一個機器少女?
“在還沒確認你是人類之前,我不能當著那麼多機器暴露我人類的身份,但是我也不想再次錯過救人的機會”,艾彌生昨天是這樣說的,而且他現在的默默跟隨比起昨天的攔腰抱起,似乎更加體貼了。
他不是認為艾莉絲只是一個仿真人形機器嗎?
而艾莉絲要去北邊做什麼呢?她是有目的地在往北走,註定與我們一路同行,還是漫無目的地閑逛,正好被我們撞上了?艾蘭有好幾次想停一下,問個清楚,卻無奈於機器不知疲倦的步伐,以及艾彌生不打算暴露行蹤繼續跟進的決定,只好作罷。
傍晚時分,艾蘭幾乎快要支持不住了。沒有進食,也沒有喝水,沒有一刻休息,他們就這樣連續走了六七個小時,只因為艾莉絲不知疲倦,一直往北走去。
艾蘭打算叫停艾彌生,告訴他,這裡離西北角應該已經很近了,沒有必要按照艾莉絲的時間來行動,只要按照既定的計劃,躲避機器追查,就可以平安去到源谷。
“艾彌生,我……”
話還沒完全說出口,遠處傳來幾聲慘叫,撕心裂肺,讓人不忍細想他們受到了怎樣的折磨。
是人類的聲音?艾蘭收住了腳步。難道這個半島,真的還有別的人類存在?他們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艾莉絲似乎受到了驚嚇,第一次停下腳步。她待在原地,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艾彌生從林間衝出,朝着艾莉絲撲去,注意力全部被遠處慘叫聲吸引的艾莉絲毫無防備,一下子被撲倒在地,掙扎着,想扭頭看去,卻被艾彌生扯下假髮遮住了眼睛。
“你做什麼!?”艾蘭也跑了出來,她還沒反應過來,看不明白艾彌生要做什麼,但也不希望任何人受傷,所以只能幫着艾彌生死死摁住這個機器少女。
撤掉機器少女的頭髮后,艾彌生在機器少女頭部摸索了一會,隨即把指甲嵌進了其中一條隱形的裂縫處,試着撬起一片頭皮材料。此時,艾莉絲劇烈掙紮起來了,試圖甩開摁住自己的力量,還好,沒有發出其他聲響。
嘗試用手指撬開機器頭部材料無望后,艾彌生起身,左手依舊摁住艾莉絲的肩膀,而右手的機械臂則對準了艾莉絲的頭部。
“不要!”艾蘭一把按下快要發動的機械臂槍口,驚恐地盯着他,“你要做什麼!”
雖然艾莉絲是機器無疑,但一想到她對自己無害,且自己曾藉著她的機器身份掩護避過一劫,艾蘭就不願意看到這個機器少女在自己面前遭受任何痛苦。
“我,我真的是機器……”艾莉絲髮出絕望的聲音,但,依舊沒有呼救。
“我早看出你就是個機器了!”艾彌生甩開艾蘭的手,側對着艾莉絲的頭部開了一槍,力道不大,卻正好掀翻了頭皮的保護蓋,機器大腦內部的電線,金屬瞬間暴露無遺,毫無損傷。艾莉絲放棄掙扎了,只是念叨着:
“我,說了,我只是機器,只是機器,放過我吧。”
然而艾彌生並不打算就此住手,他扭頭看向茫然不知所措的艾蘭:“既然我們都有一個叫艾文克斯的監護,那麼,你也學過機器芯片設計以及機器大腦構造吧?”
看不見艾彌生的眼睛,艾蘭只感覺墨鏡上的冷冷反光傳遞出“快點取出它的芯片”的意思。拆除了機械臂后,艾蘭的雙手確實會比艾彌生更靈活一些。她雙手伸進一堆布局精細的線路中,理清線路方向後,很快找到了芯片卡的儲存盒,順利取出了艾莉絲的記憶芯片。
艾莉絲終於不再掙扎,她就像睡美人一樣,安靜地趴在了林間的草叢間。
“今晚,”艾彌生笑道,"除了數星星,終於有點其他的樂子了。"
“其他的樂子?”艾蘭看着艾彌生將自己取下的記憶芯片放入機械臂的一個卡槽,還想問什麼,艾彌生卻催促她拿出乾糧,準備吃晚飯。
這是來島上后,艾蘭吃得最鬱悶的一頓。她剛剛看着一個人類少年擊穿了一個機器少女的頭皮,雖然並沒有造成傷害,而且似乎取出了看似極有價值的一塊芯片,應該可以幫助他們兩人對半島了解更多,在這裡順利前行,但是那份毫無感情舉槍射擊的冷靜,讓她對眼前的少年產生了一絲懷疑。
“人類還是機器?”她啃着合成乾糧,瞄了眼靠在樹上的艾彌生。
“渴了嗎?”感受到艾蘭看過來的視線,艾彌生問道,他依然沒有摘下墨鏡。
艾蘭搖搖頭。這兩天,她已經很清楚艾彌生的性格了:她好奇的,他都知道,她關心的,他也有留意,他說的都是她要聽的。
他現在不說,自有他的道理。
而且,現在確實是飯點了。
跟着艾莉絲在林間走了大半天,比平時趕路不知道要辛苦多少,終於能坐下來,就算沒有吃的,能閉上眼睛休息一會都是很大的幸福了!
“你先喝吧。”艾蘭舔了下乾燥的嘴唇,打算閉上眼睛小睡一會兒。
艾彌生嚼着乾糧問道:“她為什麼沒有求救?”
她?艾莉絲?
“我是機器,我真的是機器,我只是機器。”
艾莉絲是這樣說的。
可是,既然它是機器,它剛才為什麼不呼救?這裡已經漸入半島內部了,只要它呼救,周圍的半島防衛團一定會聞聲而至,無論艾莉絲是何種機器,在這個半島有什麼作用,半島防衛團一定會站在她那邊吧?
就算不呼救,也會有無線聯絡等其他求救方式吧?可是,兩塊乾糧都快啃完了,還沒有任何機器來打擾他們,看來,艾莉絲真的沒有求救!
“為……為什麼?”艾蘭答不上來,眨巴着眼,反問艾彌生。
“跟我打個賭好嗎?”艾彌生咧嘴一笑。
“打賭?贏了有什麼獎勵?”
“如果我贏了,拿到種子庫后,你要聽我的話去一個地方。”
“哼!我機械臂都丟了怎麼敢不聽你的話?”艾蘭聳聳鼻子,又好奇地問,“那如果我贏了呢?”
“你贏了的話,等取到種子庫后,我就服從一次你的指令!”
“成交!說吧,賭什麼?”
“就賭艾莉絲,是不是半島的機器人。”
“當然是機器人啊!芯片我都給你取下來了!”艾蘭不解地指了指對面機械臂上的卡槽位置,突然醒悟過來,“啊?你是說,半島?”
“對!我賭她不是這個半島的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