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斜。

簋街一如往常,仍旧是一片人声鼎沸,唯独街头的一家食肆不知为何关了门,引来食客们的轻声抱怨,却又被其余吃食吸引了注意,再无人关心这家小小的食肆。

而在这食肆二楼的雅间中,顾云帆已经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色越来越暗,挂满整个簋街的灯笼逐渐亮起,让整条街都浸透在澄红的灯光中。伴随着灯光透窗,在顾云帆身上映出斑驳的剪影,尚有余晖的红日终于彻底沉入天边。

就在此时,伴随着灯火的阵阵摇动,醉此生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施施然在顾云帆对面落座。

他这次没带扇子,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抖,一副茶具便出现在桌上。醉此生取出两只茶杯,优雅地斟满一杯清茶,推到顾云帆身前。

“这是灵州有名的珍品清茶,需以冷水冲泡,产量极少,请先生品鉴。”

顾云帆没推辞,接过杯子,毫不迟疑地畅饮一口,只觉得清苦中微微带些甘甜,口感和花茶略近,茶汤的香气慢慢在口中化开,喉韵浓重非凡,咽下之后,居然另有回韵,在口鼻之中缓缓回荡。

一杯饮罢,顾云帆微微赞叹:“果然是好茶。”

醉此生笑了,又给顾云帆满上一杯,说道:“既然先生喜欢,多饮几杯也无妨。”

顾云帆这次没急着喝,而是把茶杯端在手里,细细观察微绿色的透亮茶汤,问道:“还未向公子请教此茶的来历功效?”

醉此生自顾自喝了一口,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声,这才悠悠答道:“此茶名为‘清荷衣’,产自灵州以南的群山之上,因叶片形似荷尖而得名。这茶对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单株产量也少,加之炒制手法繁复,因此在市面上少有流传。”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清荷衣。”顾云帆赞叹一声,“清中带苦,苦后回甘,果真不负盛名。”

说罢,顾云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醉此生眼前一亮:“先生也懂茶?”

“便是不懂,也该知道天下第一奇毒的大名。”

顾云帆哂笑一声,微微咪起双眼。

醉此生看看顾云帆面前空空如也的茶杯,又瞧瞧自己手中只少了浅浅一层的“清茶”,忍不住微微摇头,眼神中似有惋惜。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杯子,轻声叹道:“虽是奇毒,但经过我宗独门秘法炒制,此茶的毒性已经去了九成九,最适合我宗弟子修炼毒功所用。然而即便如此,世上能毫不犹豫满饮一杯之人,恐怕也只有先生……和小生那位浸淫毒道上百年的师尊了。”

说罢,他再次看向那只空空如也的茶杯,摇头道:“至于连饮两杯之人,除先生外,闻所未闻。”

顾云帆深吸一口气,问道:“公子是为在下不修毒术而叹惜?”

“自然如此。”醉此生眼中惋惜之色更深,“似先生这般百毒不侵之体,若不修习毒功,简直堪称暴殄天物,先生却百般推辞,让小生如何不叹惋痛惜?”

好一只小狐狸。

顾云帆表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早已冷笑连连。

醉此生和他一样,都是颇有心机之人,如今两人对座谈判,都明白谁先提条件,谁就落了下风,结果两人谁都不肯先谈正事,绝口不提昨日。

两人都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沐筱悠身中奇毒,顾云帆自然心急如焚;而醉此生深陷北港,稍有不慎便要亲自面对顾烟霞的怒火,当然也深知此地不可久留。

两人都清楚对方的急迫,因此都等着对方先开口,自己好借着机会讨价还价、趁火打劫。

而顾云帆之所以如此笃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幻云宗高层必然有迷花沼的暗子。一方面,顾云帆入幻云宗一事,只有宗主亲卫、长老、以及有资格进入后庭的核心弟子知晓,并非醉此生口中“人尽皆知”的大事;另一方面,醉此生今天之所以敢来赴会,显然是因为有人通风报信,告诉他顾云帆确实是孤身一人,身边并无埋伏。

而这件事情,是顾云帆故意通过顾烟霞之口让诸位长老、亲卫及核心弟子们知道的。随此事一同传出的,还有顾烟霞的“底线”——允许顾云帆以幻云宗长老的名义为迷花沼提供一定期限内的帮助。

正如醉此生开口就是请天道之子脱离幻云宗,以此来提升讨价还价的空间,顾云帆之所以故意放出这道所谓的“底线”,便是吃定了醉此生对他、对幻云宗有所图谋,以此来抬高价码,好方便他漫天要价。

至于为什么可以肯定醉此生所图的绝不是顾云帆这位“天道之子”,也正是因为幻云宗中那位身居高位的迷花沼暗子——若真的想笼络他,迷花沼大可派人暗中接近,来一手暗度陈仓,大不了损失一位暗子,总好过堂堂少主亲自涉险不是?

以醉此生这两日的表现,顾云帆相信他绝非冒失之人。

就这样,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几番惺惺作态之后,场面居然就这么冷了下来。

或许是沐筱悠在顾云帆心里的地位已经重要到价码所不能衡量,亦或是他渐渐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怀疑醉此生是不是确实像表现得那样笃定从容。半晌之后,到底是心急如焚的顾大长老率先坐不住了。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敢问毒公子,筱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醉此生从冥想中回过神来,轻笑道:“先生入我迷花沼,亲自修炼了便知。”

顾云帆叹了口气:“我本想和公子开诚布公,奈何公子一直以虚言相欺,让我看不到公子的诚意。”

醉此生眨眨眼,似乎有些意外,说道:“先生若有诚意,小生自然以诚相待。”

“既然公子想看诚意,我便和公子透个底。”顾云帆压低了声音,“我来之前,宗主向我允诺,只要公子肯交出解药,我宗可破例为迷花沼开一次方便之门,公子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前提是公子万万不可再打在下的主意——这是顾宗主的底线。”

话音渐落。

醉此生沉吟不语,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在他的对面,顾云帆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带着几分诚恳,几分决绝,似乎真的下了天大的决心,眼神中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正如醉此生清楚他此刻的心急如焚,顾云帆一样清楚对方的弱点,对于双方来说,今日这场“谈判”都是彻头彻尾的阳谋。

不同的是,顾云帆用的不仅是阳谋,还是连环计。

因为事先收到了暗子的通报,醉此生清楚顾云帆口中的“底线”并非顾烟霞的“底线”,却不知道顾烟霞的“底线”同样不是真正的底线,而是顾云帆故意让他知道的“骗局”,是这场阳谋中的一点点阴谋。

这便是顾云帆真正的筹码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