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这个世界的夜色与地球并无二致,一样的月色清浅,寂静清幽。此时,房间里灯火已熄,皎白的月光透过纸窗,在地板上映出一方方规整的投影,倒是有了几分“疑是地上霜”的意境。

不过,意境虽美,顾云帆却体验不到了。他龇牙咧嘴地躺在床上,明明感觉大脑疲惫不堪,睡意来袭,却怎么都无法入眠,只觉得两腮发麻,徒劳地在床上来回打滚。

这是“夜嚼齿木”的后遗症——天知道这群修炼中人嚼的是什么木,一口下去差点没把顾云帆的牙齿硌掉。

随着顾云帆的每一次翻滚,时间也在悄悄流逝,到了后来,他已经无从分辨时间,只知道自己的睡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月在夜幕之上缓缓西去,连带着地上的投影一起,在不知不觉中变换了位置。

于是,一束月光缓缓爬上了顾云帆的床头,打在他努力闭紧的双眼上。

这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顾云帆受不了了,掀被而起,不知道在心里把设计这个房间的人吐槽了多少遍。

哪有窗户朝南床榻在北,还不给窗户上窗帘的房间?

然而,他这一起身倒不是什么大事,眼前的一幕却差点把他吓回被窝里。只见一个修长的影子站在院子里,慢慢摸到门边,伸手搭上纸窗,然后整个贴了上来,把月光都遮去了一半。

看那样子,似乎是在向屋里偷偷窥视。

顾云帆的呼吸瞬间一窒。这是闹鬼了?他本身是不信鬼神的,但今非昔比,他的世界观早就随着穿越崩塌的四分五裂了。

更别说,这本身就是个不科学的世界,闹个鬼好像也没哪里不对。

这一受惊,顾云帆就没控制好自己的声音,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吸气声算上大,但在这寂寥的夜晚却显得分外明显。

屋外那人显然听到了顾云帆的吸气声,原本慢慢贴近的动作顿时顿了顿,这才用不确定的语气小声询问道:

“公子……还没睡?”

“昔若?”

顾云帆坐在床榻一角,朝外面伸了伸脖子。

门外的确实是昔若。和顾云帆的处境差不多的是,她原本打算轻手轻脚地在门口转转,倒也没下定决心推门进去。谁知道,刚靠近门边,昔若就听到顾云帆的吸气声,把她也下了一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险些直接转身溜了。

两个人隔着一道门,居然互相都被对方吓着了。

隔了一小会儿,昔若细细的声音才幽幽传来:“公子果真没睡。”

这声音细腻婉转,包含着惊讶、期许、无奈等诸般情绪,更多的则是几分胆怯。

“你不也没睡吗?”

顾云帆摸不清昔若的来意,只好整理一下衣服,打算先把她迎进屋里再说。但他转念一想,这大半夜的,自己把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女请进屋里,成何体统?

更何况,他对昔若还有几分提拔之意。现在虽然还没有什么,但万一昔若真成名了,坊间再传出诸如“事成之前昔若曾夜访顾云帆”的传闻,那他可跳进青江都洗不清了。

当然,事情其实没有顾云帆想象的那么离谱,但他是经纪人出身,带的还是女团,自打参加工作以来就对这些细节非常在意,向来注意和麾下艺人保持距离。

在某种程度上,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职业病”了吧。

顾云帆这边卡壳了,却不知昔若那边等得着急。她深夜前来自然是为了见顾云帆,但幻云宗上下皆为女子,对女性教育的重视程度远远高于别处,昔若自小就被教导爱惜自己,实在是无法主动开这个口。

没办法,她只好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是,昔若心里有事,无法入眠,因此出来走走,却不知公子为何也醒着?”

她这是没话找话。隔着门聊天不符合待客之道,所以她天真地认为,只要能和顾云帆聊起来,他就会顺理成章地请自己进去。

……别说,这办法对顾云帆还真有效。

如今正值初秋,夜晚较白天寒冷很多,而顾云帆又是个心软的人,从来见不得麾下艺人受罪。昔若虽是修炼中人,但顾云帆毕竟初来乍到,对修炼还没有明确的概念,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怕不怕冷。

这大晚上的,昔若要是在外面冻着了,那可是他顾云帆的不对。

思来想去,顾云帆决定还是请昔若进屋。一来此世没有狗仔队,前院还住着顾烟霞,想来没有谁能在暗中偷偷观察他二人;二来……

就算真被人察觉了,这人多半也只能是顾烟霞本尊。

于是,顾云帆故意长叹一声,说道:“初临此地,人生地不熟,难免会失眠。如今难得遇见一位熟人,不如进来坐坐?”

昔若也故意沉吟了一会儿,没再客气:“也好,那就打扰公子了。”

于是,昔若轻轻推门,再次踏进了这个房间。或许是月色的原因吧,她的周身轮廓笼上了濛濛月光,显得愈发出尘飘逸。

顾云帆看得呆了,但他的眼神中毫无杂念,有的只是单纯的欣赏和惊艳,热诚的目光看得昔若浑身不自在。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彻底走进房间,反手关上房门,让周身月光逐渐褪去,封锁在房门之外。

一如谪仙。

“公子……”

昔若被顾云帆盯得不知所措,只好弱弱地叫了一声。顾云帆猛然惊醒,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这也怪不得他。早在计划形成的时候,他就在脑海中设想过昔若适合的人设形象,但直到刚刚那一刻,他才终于在心中拍了板。

不得不说,以顾云帆的经纪人视角来看,这个世界的偶像苗子实在太多了。穿越之前,顾云帆麾下的每一位成员都要经历无数轮的筛选,才能从无数顽石中发现几块良玉。但在这个世界,姑娘们人人修炼,功法各异,在帮助她们永葆青春的同时,也修出了每个人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岂不是绝佳的偶像苗子?

“公子,你这副模样……可一点儿也不像天道之子。”

见顾云帆还在上下打量自己,昔若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一叹宛转悠扬,似乎掺杂了女儿家道不明的意境。

顾云帆哪见过这个?他坐在床上,细细品味了一番,却没品出昔若到底在叹息中融入了怎样的情绪,于是不太确定地试探道:“幻术?”

昔若盈盈一礼:“瞒不过公子,确实是一点粗浅幻术,不知公子是否满意?”

顾云帆眨眨眼。满意什么?

但转瞬之间,他就明白了昔若话中的含义——你不是说我有修炼之外的才能嘛,那我就倾尽所能,看看究竟哪些能为你所用。

所以……这姑娘是大半夜跑过来进行才艺展示?

顾云帆不太确定,问道:“你这是得出答案了?”

“是,但也不是。”昔若悠悠挪到顾云帆床前,又叹了一声,“昔若……想请公子解惑。”

顾云帆皱了皱眉,道“什么疑惑?”

昔若没出声。

不仅没等到昔若的疑惑,顾云帆甚至觉得自己先要疑惑了。这姑娘突然怎么回事?自打夜里见面,昔若身上就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感,和白日里的活泼大相径庭。

谪仙气质虽然很好,但也不能一直谪着呀。

她有点不对劲。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谁也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昔若再次叹了一声,终于开了口:“公子说昔若有别的才能,此话当真?”

顾云帆下意识地反问道:“怎么,你不信我?”

话才出口,顾云帆就后悔了。昔若现在的状态一看就不对,自己怎么还刺激她呢?

还好,昔若的状态没朝最坏的方向发展。她檀口微张,洁白齐整的牙齿轻咬下嘴唇,幽幽说道:“昔若并非不信公子,只是独自想了半夜,实在未曾想到自己究竟哪里有过人之处。这样的昔若,真的能入公子法眼吗?”

说着,昔若情难自抑,居然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哭腔。

顾云帆傻眼了。这姑娘突然间怎么回事,怎么自卑得像换了个人一样?

……等等。

顾云帆突然想到了自己。他父母去得早,自己曾因此颓废过很久,但他偏偏又是个要面子的人,因此平日里经常强装着坚强,只有在寂静无人时,才会把隐藏在最深处的脆弱一面表现出来。

这和现在的昔若何其相似?

难道,昔若也……

想到这里,顾云帆一下就心软下来。他看着低头不语的昔若,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而又坚定地缓缓说道:

“你陷得太深,只看到自己的阴影,却被阴影遮住了自己的视野。其实,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我既然选了你,就说明你最合我的要求。”

说罢,顾云帆伸出手指,上下一指,补充道:“天地为鉴。”

顷刻间,昔若跪倒在地。

顾云帆没有去扶。他也经历过昔若现在的状态,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昔若必须得自己挺过来。眼看着她从肩膀抽动到轻声抽泣,再到最后的痛哭出声,顾云帆也叹了口气,还是没能继续狠下心,忍不住伸出了手掌,轻轻摸了摸昔若的头。

终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

这一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笼罩了整个房间,让昔若的哭声一丝一毫都没能传到房间之外。

半晌,房间里的哭声终于小了下来。昔若的肩膀抽动着,哽咽着说道:“公子……是世上第一个如此评价昔若的人。”

顾云帆眉头一挑:“顾宗主难道没夸过你吗?”

“不是的,宗主她人很好,和公子一样好,但是……”昔若哽咽出声,“但是,每当昔若被修为进境困扰时,宗主总说以她的实力,根本不需要别人保护,不必太过在意修为。她总是所有事情都自己扛,让昔若觉得……觉得自己不被需要,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顾云帆无言。这顾烟霞……也太不会说话了。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昔若的人生观出了点问题。顾云帆想了想,开口问道:“你……难道是为了顾宗主而活着的吗?”

昔若回答得毫不犹豫:“昔若年幼时,是被宗主救回来的,自然为宗主而活。”

得,看来是没法劝了。

没办法,顾云帆只好另辟蹊径:“既然如此,如果我能让你重获新生,你愿意为我而活吗?”

在这个瞬间,昔若的双肩突然停止了抽动。她缓缓抬起头,仿佛要花费巨大的力气,终于让顾云帆看到了她带着泪痕的面容。

一曲琴音罢,弦断不留踪。

对视之后,顾云帆叹下了最后一声:“如果……我能帮你找到人生的意义,你又愿意为自己而活吗?”

昔若的双手开始颤抖。葱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裙,就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意:

“昔若……昔若愿意!”

不知何时,她略有些红肿的双眼中流露出了几分坚定和向往,以及某种莫名的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