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少年听见,不远处传来巨兽咆哮般的轰鸣。

这是仅属于这个时代的声音。

随后而来是的滚滚钢铁洪流——车轮,轴承与铁道互相摩擦而尖啸和因此四溅的星火。

黑色的,吐着浓烟的巨兽——由蒸汽动力驱动的“火车”,碾压着地平线上的晚霞,进入了少年的翡翠色的瞳仁。

边境线附近的奥丁神像渐渐被火车的庞大身躯所掩盖,它越来越近了,轰鸣声越来越洪亮,却掩盖不住少年胸腔的鼓动。

这将是,属于他的时代。

“哐当——!”

火车终于停在月台,少年拍了拍一旁同样痴迷于巨兽的伙伴,另一位男孩的肩,两人兴奋的小跑着奔向这宛如活物般的钢铁。

车厢门被推开,一只踏着高跟皮靴的脚率先迈了出来。

“真是的,都是那个人的错,害得我要到司铎镇这种穷乡僻壤来……”皮靴的主人自言自语。

这是一个身着靛色风衣的女人。金色头冠下,灰色的卷发修饰着精巧的脸庞。略显中性英气的眉眼此刻流露着失望的神情;她噘着嘴,拍打着上身的皮质胸甲,就好像此地——司铎镇的空气污浊到让她身上沾满了尘土;女人左肩上别着一枚乌鸦形状的肩章,胸甲上挂着短枪,腰上则携有匕首——这一切表明了,她是一位身份尊贵的战斗祭司。

在神权至上的米特嘉德世界,奥丁祭司,尤其是负责缉拿无信者的战斗祭司,理所当然的受到人们尊敬。

少年的同伴在看到女人的瞬间就已经停下脚步,低下头表示敬畏,而少年直直地撞进了女人的怀里。

女人没有防备,被撞了个踉跄。她条件反射般的抽出短枪,对准了一屁股跌坐在地的少年:“什么人!?”

“啊……原来是个小鬼……”看到少年满是惊恐的稚嫩脸庞,女人感慨着自己的小题大做,收起了武器。

“喂,小鬼,没事吧?”她伸手搀起了少年,少年却阴着脸一语不发。

“是不是撞伤了?”祭司关切的问道,少年的同伴见场面尴尬,走上前来向着祭司鞠躬致歉:

“拉格纳肯定没事,是吧拉格纳?快给祭司大人道歉!”同伴按下少年的头,少年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了句“对不起”。

“你这朋友,叫拉格纳是吧?他这头金发确实漂亮,性格倒实在是让姐姐我爱不起来啊。”祭司朝拉格纳的同伴笑笑:“当然,我不是说你不漂亮啊,小鬼,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埃里克,奥拉夫之子,是司铎镇镇长的儿子!”少年埃里克自豪的说道。

祭司眯着眼若有所思:“你是来车站接镇长先生,也就是你爸爸的吧?”

“诶?祭司大人你怎么会知道?父亲他说自己就是坐这班车帝都回来……糟了,祭司大人,我们先走了,我得去找父亲!”

埃里克拽起拉格纳的手,拉格纳机械的跟着,嘴里还念念有词:“……诸神……黄昏……”

片刻,少年拉格纳突然如梦初醒般,轻声惊叫起来:“呀!我刚才好像撞到了不得的大人物!”

祭司无奈的摇摇头。

两人背向而去。拉格纳不曾想到,就是这场相遇,将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

“埃里克,我幻视了。”拉格纳戳了戳同伴的胳膊。

“诶?什么情况?”埃里克没明白拉格纳在说啥。

“刚才撞到那个祭司大人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一条蛇——巨大的蟒蛇,在凝视着我,在跟我说话——”

“我看你是撞糊涂了吧,以后走路看路……唉,没有我你一个人可怎么活啊。”埃里克为伙伴的冒失而叹气。

“诸神……黄昏……”拉格纳又轻轻念了一遍,方才幻象中巨蛇对自己说的话。总觉得这是个可怕的词,会带来厄运的词。

“父亲!”埃里克朝着不远处一个男人招手,男人的黑发略染岁月所携来的斑白,他正是司铎镇的镇长奥拉夫。

“埃里克,拉格纳,你们都来了啊——喂,伊戈尔,你儿子也来了。”镇长拍了拍身旁另一位戴眼镜的高大金发男子。

“父亲!你可没说你也会回来!”拉格纳喜出望外的扑向父亲,却终究还是忍住抱上去亲昵的冲动,站在父亲跟前仰望着他。

“拉格纳,抱歉啊,没有提前告诉你,”伊戈尔拍了拍儿子的头:“你们这是第一次看到火车吧?”他向两位少年问道。

“是啊伊戈尔叔叔,听说这火车就是您造出来的吧?太厉害了!”埃里克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准确来说,伊戈尔叔叔设计了火车的心脏,让火车能跑起来。而真正打造火车的,还是靠那些能工巧匠们呢。”镇长一把搂住儿子:“让我看看,我的小男子汉长高没?”。父子二人亲密的笑作一团。

“拉格纳,记住,科技使人类进步,我正在做的事,正要做的事,都是为了人类进步。”伊戈尔则一本正经的教育着自己的儿子。

拉格纳自豪的应道:“我知道,父亲!”

父亲的目标总是进步的,正确的。

拉格纳一直以自己身为伊戈尔之子而自豪。而伊戈尔也经得起儿子的崇拜——他是米特嘉德最优秀的科研工作者,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全才,从机械设计到医学药理,他都造诣颇深。

四人在车站入口租了辆马车,回到了司铎镇。

天色已暗。在四周满是有着如同船底般翘起屋顶的木屋民居,以及其中的星点灯火后,两对父子相互告别。

“拉格纳,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回家路上,伊戈尔郑重的向儿子说道:“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取走放在仓库里的,一样重要的东西。之后,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家了。”

拉格纳闻言立刻鼻子一酸,他本来就很难得见到自己最崇拜的父亲了。不过他很快就忍住了眼泪,没让父亲看出端倪:“我明白了,我会照顾好母亲的。”

“那就好。”伊戈尔点点头。

回家的路很短,拉格纳故意走的很慢,他希望能与父亲再多相处一段时间。

但终究还是到家了,推开院门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母亲,伊芙,父亲回来了!”拉格纳唤着母亲和妹妹,两位女士喜出望外的出门迎接。

“这可怎么办呀,我只做了三人份的饭菜……”母亲还显得有些为难。

突然伊戈尔俯下身,抱住了妻女:“抱歉,我很快就要走的。”

“有缘再见吧……伊芙要乖,要听妈妈的话。”尚且年幼的伊芙眨着大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拉格纳看着父亲奇怪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他虽然理解父亲可能又要投入辛苦的科研工作中去了,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自己也能和大家相拥。

父亲转身走向主屋一侧的库房,那里有他的工作室。

母亲掩面而泣,而伊芙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拽着妈妈的衣角:“妈妈,伊芙可以去吃饭了吗?”

“拉格纳,带妹妹去吃饭吧。”母亲命令道。

“好的我们这就去……”正要进屋,院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嗨呀,还好赶上了!”门口响起一个爽快的女声,拉格纳循声看去,是一个先前见过的身影。

来人正是傍晚在车站撞上的那位女祭司,举着火把朝伊戈尔宅内张望。

“哎呀哎呀,请问伊戈尔先生在吗?”她明明已经进了门,才想到基本的礼节,又出去摇了摇门铃才折返回来。

“……我家先生现在不在。”见到女祭司,母亲一反常态,毫不犹豫的说了谎。

“拉格纳,带妹妹去吃饭!”拉格纳还愣在原地,母亲又一次厉声下令。

拉格纳立刻明白了:奥丁的战斗祭司,一反常态的父母。这一切肯定是有关联的。

他也反常的,第一次违抗了母亲的命令。

……

天空中,细微水珠坠下,气温渐渐寒冷——开始下雨了。

司铎镇位于米特嘉德的极北,夜里本就很冷,雨水淋在身上,则让这冰冷转化为彻骨的寒。

伊芙看见下雨,一溜烟就跑回屋子了,留下母亲和拉格纳与女祭司对峙。

“哎呀,拉格纳,我建议你听妈妈的话,回屋去吧。”女祭司有些尴尬,看得出来,她不希望有孩子在场。

“你认识拉格纳?”母亲问道。

“怎么说呢……有过一面之缘吧……”

母亲和女祭司对话之际,拉格纳组织好了语言,他下定决心要帮到父亲:“家父确实不在,祭司大人请回吧!”

“哎呀这就头疼了呢……虽然你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但是你们未必知道伊戈尔先生有什么事瞒了你们吧……”女祭司将手中火把插在门口的架子上,不由分说的踏进院子。

拉格纳突然又想到了那个词:“诸神黄昏……!”他将这个词脱口而出。

“啊,没错就是这个!先不论你怎么会知道的,但就是这个词!”女祭司一拍手:“之前在车站的时候,我就听你念叨过了,当时就觉得奇怪,现在知道了你是伊戈尔先生的儿子,那就很正常了呀。”

“你在说什么……?”拉格纳不明白:“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不是伊戈尔先生告诉你的?唉,无所谓啦,让我瞧瞧,伊戈尔先生是不是在这个仓库里啊——”

皮靴重踏下,水花四溅,这是威慑。

祭司步步逼近,母亲则拦到仓库门前。

“果然在这里嘛,夫人,行个方便呗——”

母亲坚决的站在门口,然而拉格纳记得,仓库并没有其他出口,父亲总还是要从这里出来的,到时候怎么办?

女祭司叹了口气,掏出枪,指着拉格纳的母亲。

“那就抱歉啦——”

……

砰的一声枪响,虽然为落雨声所淹没,但还是令拉格纳一震。

少年才十岁,他不能接受母亲在自己面前被枪击——

定睛一看,母亲浑身颤抖,但并没有受伤——那一枪,故意射偏了,击中了库房的外墙。

仓库门被重重拉开,伊戈尔出来,见到妻子便紧紧的将她拥入怀中。

“西格莉德,把枪放下!”伊戈尔叫得出女祭司的名字。

西格莉德将枪口对准伊戈尔:“难得伊戈尔先生还记得我,不知道你还记得我父亲吗?”

“大祭司……他的死与我无关。”

“我知道,”西格莉德并没有动怒:“我只是来没收那件东西的。”

西格莉德注意到了伊戈尔脚边的行李箱,看来,她要找东西就在里面。

“交出东西,没有人会受伤,我也不会向教廷举报你的渎神罪,这么说你明白么?”

“渎神?这个世上哪来的神……以你父亲为首的教廷,为什么要向世人隐瞒真相?”伊戈尔提起行李箱,一边质问西格莉德一边思索着该如何脱身。

“真相?喂喂,你不会以为那个东西代表了真相吧?”西格莉德反问道:“它可是邪神的千面之一,会蛊惑人心的——难道你已经直接接触过它了?”

“听我说,放下箱子,那个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危险……”女祭司为了安抚伊戈尔,主动放下了枪。

伊戈尔却突然从外袍里掏出一把手枪,对着西格莉德就是一枪。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母亲扑到伊戈尔怀中,拉格纳愣在原地,而西格莉德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鲜血如注,她捂住伤口,缓缓的跪在地上,艰难的调整呼吸,想要尽可能的减轻伤痛。

“对不起了西格莉德祭司,我必须这么做……”伊戈尔紧握着自己颤抖的,持枪的那只手,又瞄准了女祭司——这次是脑袋。

此刻在场的所有人中,或许拉格纳最为震惊,他从未想过,会亲眼见到父亲动手杀人——少年脑中一片空白,这时,那条巨蛇趁虚而入般的,又出现在了少年眼前,吐着信子:“诸神黄昏,必将来临。”

雨下的越来越大,伊戈尔也终于下定决心,叩下了扳机。

砰——轰!!!

同一时间,一道天火降下,与子弹一同击中了西格莉德,女祭司的外衣绽裂,露出了其下绷带般紧缚全身的黑色裹布。

臆想中的巨蛇转头看着女祭司:“啧,还是太慢了……”说罢,盘旋着升上天空,与云雾融为一体,蛇眼逐渐化作了血红的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少年耳边回荡起西格莉德的声音:“嗨呀,好险好险——”

声音隆隆,改过了淅沥的雨落声,甚至使拉格纳耳中响起嗡鸣。

只见西格莉德站起身,数股赤色烈焰像藤蔓般绕着她健美的身躯劈啪作响,胸前的伤口以肉眼氪金的速度愈合。女祭司两眼放着火光,张开的双手中,火焰熄灭后,铸成了一对剑盾。

伊戈尔再次向西格莉德射击,而女祭司甚至没有举盾格挡,弹丸的轨迹便被自动引向盾牌。

“放弃吧,伊戈尔先生。”西格莉德缓步走向伊戈尔,所过之处皆燃起烈焰足迹。

父亲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但这分明就是神迹——拉格纳为之惊叹。

听到方才的烈焰爆燃声,邻居们都反应过来,正有大事发生,纷纷举着提灯,将伊戈尔宅围得水泄不通。

“听听大家的声音——”西格莉德说道:“大家是怎么议论你的?现在你的事想瞒也瞒不住了,老实的把东西给我吧。”

“天啊,这是神迹降临了吧……”

“是啊,怎么回事,那个科学家怎么会惹上战斗祭司……”

邻居们议论纷纷,这时,有一个声音喊道:“我知道!”

“一定是他搞的什么‘科学’!那是背叛神明的东西!害人的玩意!从前人们都敬畏大神,但因为他搞的‘发明’,这些敬畏全没了,是大神要降罚于他!”

“听吧,这就是大家的看法。”西格莉德无奈的说道:“而且,事实也是如此。”

“神授权柄,无上旨意——我宣判你……”西格莉德向伊戈尔举起剑。

“不是这样的!”拉格纳打断了西格莉德的宣判。

“你们都享受过科技带来的便利吧?”拉格纳带着哭腔喊道:“小到能够自动洗衣服的洗衣机;大到代步用的汽车、火车、轮船,你们一定都见过的,用过的吧?”

“这些可都是父亲,和我父亲那样的科学家们发明出来的呀!你们敢说,这些发明不是让米特嘉德变得更美好的东西吗?”

“就是因为这些所谓的‘科学家’,”那个声音又开始了反驳:“在你们出来乱搞之前,人类生活所需的一切都是神赐予的,你们这是把自己当做神了吗?”

“不是这样的!”拉格纳哭喊着。

“让他们说吧……”伊戈尔放下枪。

父亲也认同了吗?拉格纳不相信。

“西格莉德,我现在觉得,洛基代表着真理。是时候让人们知道真相了。”说罢,伊戈尔打开行李箱盖子。

“啊——好烦啊,你果然还是接触了邪神——”

西格莉德挥剑斩下了伊戈尔想要掏出箱子内某样物体的手臂。

伊戈尔因为剧痛撕心裂肺的惨叫着,倒在地上。

“父亲!”

“伊戈尔!”

拉格纳和母亲伏在伊戈尔的身边,看着断臂的创面血涌不止却无力阻止。

父亲的生命正随时间一分一秒而流逝。

咚咚——

咚咚——

拉格纳感到周遭的嘈杂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快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他抬起头,巨蛇正在血红色的天空中回望着他,金色的瞳孔仿佛放射出灼热的光束灼烧着拉格纳。少年能同时看到蛇首与蛇尾,这条蛇已经缠绕了整个世界。

蛇信子嘶嘶作响:“不行啊,这样的话,就不会有诸神黄昏了,你,去帮帮父亲……”

拉格纳领会了蛇的意思,他凝视着西格莉德手中的剑,正滴着父亲鲜血的剑。

“对,用你的血……”

少年突然拉起西格莉德持剑的手,将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让轮回永续……”

拉格纳眼前一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