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脚不自然的弯曲。
待我注意到这是被破片所伤到的肌腱于奔跑中发出的悲鸣的时候，周围早已被染上了鲜血的颜色。
这是我看惯了的颜色，心脏却不断地冲击着胸膛。
那孩子会去的，就只有那一个地方。
前进，奔跑。
发出我自己都不曾想象的怒号，我穿过横躺着军用机器人的泥泞大地，来到了回忆中少女的身旁。
“找到你了，空。”
它终于，变成了我所熟悉的空的模样。
“……”
背对着我的她看不到表情，颤抖的双肩在听到我呼喊的瞬间便归于平静，她……女孩用她纤细的小手握在胸前，看起来像极了是下定了决心。
于是，于我下一句思恋还未转化为言语之前，女孩抢先转过身，微笑了起来。
“陆……你来了。”
这里是站台，是车站，是我和空分别的地方。
“嗯……真亏，你还记得这里呢。”
无视于头顶的轰鸣，我如同闲聊一般的调侃着。
“曾经去哪儿都要我领着走的空，现在也能一个人到达这么远的地方了呢……”
远得我看不见，追不上，且望尘莫及。
“那是因为……因为陆，总是擅自去些奇怪的地方，使得我根本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啊。”
回忆着曾经，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边说着，嘴角便溢出了幸福的微笑。
“真厉害呢……陆。陆总是能带着我走到任何地方。”
“无论是多么偏僻，多么可怕的道路，陆都一直在我身旁……”
“多亏了陆……我才都能平安到家。”
少女仰望着，仰望着天空，无视于这片天空漂浮着的血色恶魔。
她一定是在看着太阳吧，在她的眼中，一定映照着20年前的炫目与美好。
“是么……那么……”
“这次也一样。”
我坚定地，抛弃了迷茫的，向她伸出手去：
“我们回家吧。”
向我们展开的，一定是比过去的一切都更加耀眼的，一定是我们至今为止都无可比及的，那名为幸福的道路。
为了弥补……我们20年来的痛苦。
仅此而已便够了。
对于我们双方来说，这都是无法再抱怨的结局。
前提是……如果，大地能确实的牵起天空的手的话……
“对不起。”
不算是预料之外的回答，毕竟如果肯听话，女孩一开始就不会从我身边离开。
特意选在我睡着之后小心翼翼，无论怎么看都只能是有计划的行为。
她想要逃……
想要再次从我身边离开。
不过我知道，和为了自己的解脱而四处逃窜的我不同，空……如果是天空的话，一定有自己不得不离开大地的理由。
就像20年前的那天一样。
“……”
空摇了摇头，回忆中的连衣裙随风荡漾。
“我说啊……陆……”
“我……是哪边呢？”
少女后退着，微笑着。回忆的余温正在退去，而后等待着我们的，是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的现实的枷锁。
“我……好害怕……”
“我一直都在想，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空，是陆的童年玩伴，我的记忆是如此告诉我的……”
“可是……却不是这样。”
“我是机械，而空是人类，我并感不到现在的身体和记忆中有相同的温度，也知道真正的空不会需要电池来维持生命供给。”
“我有记忆，有着和陆一起生活的记忆，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每次想到我会感到满腔的幸福。”
“可同时，也觉得很悲伤……”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想了很久，一直，一直……一个人，靠着太阳提供的微弱的电能在那破掉的房间里……持续了20年。”
“我期望着，渴求着陆的温暖，想要再见到陆，想要和陆说话……”
“可我知道，这里仅仅只是空和陆回忆的场所，现在掺杂了杂质的我无法介入你们的回忆之间。”
“所以，我一直都忍耐着。”
“忍耐着，过了多久呢，寂寞与孤独时不时的会突然出现，而我每次都会尽力把它们给打压下去。就这么一直逃避着……”
“就在这个时候……陆出现了。”
“真正的陆，20年之后的陆……”
“——再次给予我希望的陆。”
“可是，不行啊……不行的。”
“我那微弱的意志力是赢不过20年的思恋与憧憬的……”
“在再次见到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得不做出选择。”
“又怎么能做到呢……我太弱了，弱到每次都需要陆来拯救，所以如果只靠我一个人的话，我不可能做出取舍啊。”
怜人的少女微笑着，她的笑容逐渐带上了痛苦的颜色。
“如果我是人类……我就可以一直待着陆的身边，那样该有多好……可是我的手臂会钝化，部件会腐朽，就连活动能源，都必须每天定时的补充。”
“但我也不是……不认为自己是机械，不，我害怕着这一事实。”
“我和陆的回忆并不是虚假，陆身上的温度现在也还残留在我的手中……”
“如果我承认了，看清了事实，就等于我否定了我的回忆，我不想这样……”
轻轻说着，空低下了头，让刘海遮住自己的眼睛。
“因为……我……”
然后，微微抬起，露出的是与回忆中同等，甚至更甚……
不，那是能打碎我记忆中所有痛苦，能消除我感情中所有迷茫……
超越了过去的影子的……
最美的笑容。
“——因为，我喜欢陆啊。”
再也无法忍耐。
毫不犹豫向前奔跑的我，跨过回忆中的少年，终于踩碎了那存在于内心深处的一丝不安。
然后，来到了空的身边：
抱紧，闭眼，在她惊愕之际——
“……！”
低头吻下。
——那是可以让我感受到刺痛的吻。
也是终于能使我找回幸福的吻。
人造的皮肤并没有使这次体验变得苦涩，本应冰凉的躯体也由于中枢的过量处理开始逐渐带有温暖。
一滴水珠带着微微的咸味混杂于其中，睁眼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起了细雨。
于是，在这股雨还未停息之前，我加紧了握住女孩肩膀的力度。
“你……是空。”
如同抢答一样，我在女孩的思绪仍未准备妥当之前下定了结论。
“——仅此而已。”
惊愕，怀疑，还有一丝的不知所措，少女的脸上布满了复杂的情绪，让人更难断定她到底是不是一个机器。
是啊，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
“是空也好，机械也罢……”
然后，我得出了结论。
“你认为自己是哪边，我无法给出你明确的答案。”
“这种事情，只有你自己去思考。”
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但是，我能对你说的只有一件事……”
犹豫花费了我太多的时间，无意义的反复占据了我思考的全部过程。
“是哪边都无所谓。”
然后，我知道了……
愚蠢的行为勾起了我内心的懊悔，涌动的思绪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我的全身。
“无论你是哪边，我都绝不会再抛弃你。”
而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在我面前的，现在的你。”
很卑鄙吧，这一定很狡猾。
像是放弃似了的回答，把所有的烦恼都交还给了对方。
但是，我也只有这样了。
20年的思念持续的侵蚀着我的内心，回忆中的懊悔，那时没能说出口的情感，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似乎永远不会触发的定时炸弹。
然后，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遇到她的瞬间被点燃，被爆破……蕴藏的爱恋开始浮出水面。
我知道啊，不能将过去的影子映照在她身上。
我明白啊，不能把走投无路的感情倾泻于仅仅与空相似的她。
但是，她叫我了。
她呼唤我了。
她用着和回忆中一模一样的声音向我求救了。
所以我接受了。
沉沦了。
依靠于她所给予的虚假的成就感。
我却感到自己真正走上了救赎的道路。
所以——
“我也是……”
“在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
“我不得不喜欢上你了啊。”
无论哪边都好……人类也好，机械也罢……
就算有其他的答案，我也不会动摇。
我喜欢的只是……
“我喜欢的只是，同我拥有共同回忆的，身体是机械，正在逐渐腐朽，腐烂的……”
“眼前的你啊。”
眼泪……决堤了。
就像荷叶上滴落的露水，女孩微笑着，笑着，保持着笑容落下了成片的眼泪。
她紧咬着嘴唇，笑容时而暗淡。像是在强颜欢笑一般，少女抽动着娇小的肩膀。不过等我再次看去，她的表情中却让我嗅到了曾经幸福的味道。
“对……对不起……”
“对不起……陆……”
声音带着哭腔，少女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颤抖着说到：
“我，一直都很想见你……”
“我喜欢你……想要告诉你……”
“即便是现在这种状况，可被陆说了喜欢我却高兴得不知所措……”
这是多么让人欢喜的事啊。
又是多么让人难舍的一幕。
20年，我们终于得以传达彼此的思恋。可继承我们思恋的，却不得不是这已经快要被毁灭的街道。
机械的碰撞，炮弹的轰鸣。
现代战争所带来的悲痛与恐惧，现在又要再次逼近我们的内心。
它破坏，它撕扯，逼迫我们再次做出决定。
“可是……对不起……”
“我……不能和陆一起走……”
这，就是她所被迫选择的道路。
“我是旧式机，身体本就破破烂烂的了，昨天又受了那样的伤，虽然陆勉强把我修好了，不过我知道，我撑不了太久……”
放置处理了20年，再加上遇上现在这种情况，恐怕她的内部早就已经乱成一团麻，说实话能撑到现在都是个奇迹。
“就算和陆一起离开，能不能找到备用的身体也很难说……”
由于是空的父亲独自研发，并没有公开制作过程，设备规格也没有与其他机器人统一，因此在现在的备品市场很难找到替代，更别提那正在负荷处理的中枢芯片了。
“再加上……现在这里又变成了战场……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过我不想给陆添麻烦……”
“我不想……成为陆的负担……”
的确，能不能安全脱离姑且不谈，就算成功带上她离开，军队方面也不会放过我从战场上带回去的这个破烂吧，至少不会让我带回家里。
而如果要偷藏，事情也不一定能瞒得住，搞不好我就会被当做罪犯对待。
是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这么困难。
天空与大地，似乎真的是隔着永远也不能跨越的横沟，因为他们永远都只能相隔两边。
可是……
可是啊……
那又怎么样了呢？
即使如此，大地也会为了触碰天空，而拼命向上。
“好了快过来……”
“对不起……可是我……”
“成为我的负担也无所谓啊，你给我添麻烦也无所谓啊……”
“你已经拯救了我太多了，所以让我帮你一下又怎么了？！”
面对我不知不觉提高的音量，少女的眼泪流得更加猖狂。
只是，那颤抖的肩膀，却似乎如同时间停止一样，定格在了当场。
少女低着头，哭着，流着泪，但是沉默着。
我又一次，看不到了她的眼睛。
“我还想和你一起玩啊，还想像以前一样一起去山里探险啊……”
“想和你去河边，去海里，去学校上课，去屋顶玩耍，去首都，去乡下……去那个零食屋……”
“我们不是都已经告白了吗！我们会一起工作，一起成长……你应该会去上学吧，我虽然这个年纪了也是可以一起去，我们还会交往，结婚……拥有我们自己的家……”
“所以啊……所以！我们不能在这里就结束啊！在这里结束的话，我们20年来的痛苦又算什么？！我们忍耐了这么久的心意、又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喜欢你啊！空！所以，我们……”
回家吧。
欲想喷涌而出的思绪被堵截在喉咙口，在当看到女孩表情的一瞬间，所有的感情都被打上了休止符。而我只能木然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女孩她，笑着……
如同儿时记忆中所描绘的那样。
美丽，温柔……
且充溢着悲伤。
“……”
沉默着，我握紧了拳头，像是要把自己的手指捏碎一样，我死命的咬牙忍耐着。
忍耐着泪水，忍耐着我自以为是的坚强。
“陆……谢谢你……”
少女说着，笑着……抹去了泪水。
【……哄……】
“我……我也是啊……”
然后，脸上又再次染上了雨珠。
【……滋……哄……】
“我也……想要和陆交往……”
她是想要笑吧，就像刚才那样。
一定……她是想要让我不要感到悲伤。
“我也……想要和陆一起上学……想要和陆一起逛街……”
【哄……哄……轰轰……】
泪水逐渐变得猛烈，少女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了哀愁。
【轰轰轰……】
“我也……我也……想要和陆结婚……想要和陆一起……！！”
而后，逐渐变成绝望，再到无奈，最后放弃了所有。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我也……想要再和陆永远的在一起啊！！”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空放弃了她美丽的笑脸，换来的是混杂了愤怒，感动，幸福，悲伤，绝望与希望的……
——那响彻整个世界的哀嚎。
【哔—————————————————————————】
【哔—————————————————————————】
【哔—————————————————————————】
【哔—————————————————————————】
【哔—————————————————————————】
听不见了。
看不见了。
什么都没有了。
世界被白光所笼罩，周围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
像是要刺穿耳膜，刺穿身体一样……
如同成千上万个蚊虫在耳边鸣叫一样。
我大脑中徘徊着这样的声音。
寻找，去寻找吧。
我想要找到她的声音。
“……陆……”
“陆……！”
听到了，我听到了。
即使所有的一切我都无法感知，但只有她的声音，我绝对不会漏掉。
啊啊……是这样啊……
我知道的，早已明白。
命运的选择是早已注定，天空和大地的结局永远都只能是悲剧。
我救不了她，深知肚明。
现在，她这把我全身都烧焦，撕碎的哭声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们都知道的啊……不可能这种事……
可是，可是……
还是会去追求不是么。
“对不起……陆……”
还是会去期待不是么……
“再见了……陆”
“——最喜欢你了。”
只要有那一丝的希望在，我们不是都会去寻找么！
“刚才，陆你说过了吧，人类或机械，无论哪边都无所谓……什么的”
寻找着，寻找着……
“所以啊，我决定了……”
寻找着。
“我……”
寻找那……
——哪怕只有绝望的天空。
“我 是 空 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