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好。”

“你也是来旅行的吗?”

“真巧,我也是魔都的。”

“没想到来这儿的第一天就能遇到同胞。”

我是一名编剧,刚从大学毕业不久。还在学校的时候,我在院里师兄师姐们的帮助下卖掉了几个剧本,拍出来的成片收视率都还不错,姑且算是在圈中站住了脚。

这次公司投资了一部大制作,爱情片,准备放在暑期上映,男女主都是时下正红的角儿,而我则随着剧组来到了作为取材地的马尔代夫。

这是我第一次担任电影编剧,老板很看重我,所以我想尽可能地将这部电影的剧本改到最好。明天要拍男女主人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有一段台词我怎么改都不满意,于是在吃过晚饭后,我就独自来到海边琢磨台词。

按照我之前构思的,女主角会开着滑翔机从海面降落,然后一路滑到在海边散步的男主角面前。异国、海滩、飞机、俊男靓女,第一次见面很梦幻、很纯爱,然后两人一见钟情。

导演希望我能写出手足无措,并同时混杂讶异、好奇、疑惑、兴奋、尴尬、害羞等细节描写,务必要将两位演员塑造得内敛而不浮夸,真实而不做作。

要求很多,难度很大。

我在海边来回踱着步,自言自语地试着找到最合适的语气来完成这一系列花式表演。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最后以我的口干舌燥而告终。我叹了口气,打算找个地方买一杯冷饮来解渴。

就在这时,远处的海面上隐约传来了什么声音。我朝那边望去,然后就看见一架喷气式飞机冲破夜幕,向着我这个方向飞来,在经过一段曲线优美的滑翔后,稳稳地停在了我的面前。

一只不足三米的长颈鹿从机舱里跳了出来。

一切都和我剧本里写得一样,除了美少女变成了一只长颈鹿。

于是我下意识开始说台词。

“姑……姑娘你好。”我猜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内敛而不浮夸,真实而不做作。

那只长颈鹿也看到了我,迈着两条大长腿就冲了过来。

“你是第一个见到我就知道我是个美女的人。”她看起来热情又活泼,还有点自来熟。

“是吗?”我好像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不过说实话,她长得确实很漂亮,光亮的毛发,湿漉漉的眸子,浅棕色的嘴唇,在夜色下似乎发着橙色的柔光。

“你也是来旅行的吗?”我看了眼她身后的喷气机。

“对啊对啊。”她的声音听起来婉转又活泼,“你是华国人吧?真巧,我是华国鹿。”

就像蜗牛不是牛,河马不是马一样,长颈鹿也不能是鹿吧。我在心里偷偷嘀咕着。

她低头看着我,一点也没有抢了我台词的自觉:“没想到来这儿的第一天就能遇到同胞。”

照她的意思,她是只居住在不列颠的长颈鹿。她的爸爸曾从齐鲁出发开飞机周游世界,最后在不列颠遇上了她娘。自古雄鹿难过美人关,这只历史上最有希望第一个成功开飞机周游世界的长颈鹿,丢下了他的护目镜和皮夹克,穿上西装拄着手杖,在不列颠过上了没羞没臊的欢脱生活。

“所以说你是继承了你父亲的目标,才想开飞机周游世界的?”我问。

“其实……也不算是吧。”她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很久以前就不再长高了,现在站在同龄的朋友面前,就像个小学生一样。”

她苦恼地歪着头,“所以我决定开飞机周游世界,最后说不定能在哪个角落找到再次长高的方法呢?”

这也太不科学了吧,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你有为那些到现在还苦苦无法长高的人考虑过吗?

尽管内心不断吐槽,我还是不动声色地说:“那之后呢?等你找到了能够长高的方法括号增高垫之后呢?你要回不列颠吗?”

“咦?你说的话里好像掺杂着什么不太礼貌的东西。”她剐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说:“等我周游世界以后,不管有没有长高,我都不准备回不列颠了。”

她凝视着东北方,“我要去巴蜀落脚。”

“哦……原来是回国寻根啊。”我又问:“可为什么是巴蜀而不是齐鲁呢?”

“因为我听说巴蜀人的平均身高比较矮,但是颜值普遍很高,我觉得那里很适合我。”她有些害羞地眨了眨眼睛。

“……”

我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

我们相对无言,就这么在海边坐了不知多久,她忽然对我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得先去林子里找个住的地方。”

她用绳子拉着喷气机往树林里走去,“大晚上的我还没吃饭呢,人家都这么瘦了,可不能再减了。”

我目送着她消失在林深处,低头看了看喷气机在沙滩上拖行留下的痕迹,感觉今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第二天剧组一大早就开工了。

太阳从海平面上缓缓升起,我踩着脚下细软的白沙,看着滑翔机降落在岸边。一个姑娘从机舱里跳出来,道具师很及时地打开了吹风机,这风吹动着男人的衣角,也吹散了她的头发,一切都很美好。

男主角做出了丰富多变的表情以体现他此刻毛线团般复杂的内心。我在心里算着时间,现在这对狗男女应该已经一见钟情了。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意兴阑珊。我有些恍惚,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沙滩,昨晚的痕迹已经被海浪抚平了,什么都没留下。

也许是氛围实在太好,这场在所有人预期中难度很高,耗时很长的戏居然一次就过了。导演趁热打铁又多拍了几条,都很顺利。

导演很高兴,因为提前完成了一整天的拍摄计划,于是宣布大家放半天假。他表情怪怪的,一会儿要去哪里,我不知道。

老板也很高兴,少用的胶卷和省下的飞机租用费让他高兴。

其他人也很高兴,在忙碌的拍摄中能多出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不管用来做什么,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全世界好像都很高兴,除了我。

在我看来,昨晚与那只长颈鹿的相遇,是我人生中最奇特的一次经历。和她并肩坐在海边聊天的时光,让我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让我能够静下心思考接下来要前进的方向。

可此时那只漂亮又大方的长颈鹿姑娘在哪儿呢?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

中午的时候制片人请吃饭,为了感受异国海岛当地的人文特色,我们把地方定在了离海边不远的广场。这个广场集购物和休闲于一体,我们吃饭的小店旁边就是一个卖贝壳纪念品的,各种口音的中文在我耳边响起,一瞬间我还以为已经回国了。

吃过饭后,我决定在附近转一转,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买的。我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忽然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我有些好奇,于是挤进人群想一探究竟。

然后我就看见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给长颈鹿投食,十元钱一次,后面的符号居然还是人民币。我一抬头,果然是那只长颈鹿。

我走到她旁边,悄声问:“你在干嘛?”

“赚钱啊。”她说得理所当然,“也可以说是在吃饭。”

“凭什么别人给你投食还要给你钱?”这是什么道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小的时候妈妈在动物园打工,她告诉我那里面都是这样的。”

我被她说的话惊到了,低头琢磨了一下里面的逻辑问题。

“那你只能跟我走了。”我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在不列颠长大的……”

“华国鹿。”她认真地看着我。

“哦对,在不列颠长大的华国鹿。”我也很认真地问:“你有签证吗?”

她摇头。

“你有护照吗?”

她又摇头。

“那你在降落前有给当地的相关部门通告吗?”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摇头。

“行了。”我两手一拍,然后摊开,“你这属于非法入境。”

“那怎么办?”她果不其然上当了。

啊,好一只单纯的华国鹿。我在心里恶趣味了一下。

我打了个响指,“你先和我走吧。”

她带着我来到了昨晚海滩旁的树林里,她的喷气机就静静地停在那儿。

她把遮盖在喷气机上的叶子扒拉开,自豪地展示着自己心爱的宝贝。

“怎么样?”她问。

我打量着这架喷气机,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外层被重新刷过一遍漆,黄澄澄的,和她身上的毛色一样。

“这么说你很缺钱喽?”我反问她。

“当然缺了,飞机要烧油啊。”

“你出门前爸妈没给钱吗?”

“嘿嘿……”她露出了窘迫的笑容,“都被我一路上用来买特产和纪念品了。”

在景区买纪念品……

我无话可说,看来女人花钱如流水不管在哪儿都是通用的。

我思索了片刻,说:“那要不……我帮你出油钱吧。”

“听说过请吃饭的,头一次听说请加油的。”她嘟囔了一句,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她鼓着嘴瞪我。

“怎么了?”

“你觉得我是那种随便的人吗?”她似乎有些生气。

“当然不是了,为什么这么说?”我不解。

“今天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你就准备为我花钱?”

“有什么问题吗?”

“我可看过不少电视剧,一般这样的不是骗子就是花花公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哑然失笑。

我决定跟她讲道理,于是告诉她在华国,朋友之间都是礼尚往来,尤其是初次见面的人,送礼之后才会成为真正的朋友。我对她说如果以后要回国生活,学会收礼是第一步。

我好歹是个靠文字吃饭的,说起假话有依有据,差点骗了自己。

她懵懂地点点头,“那下次我请你。”

终于说通了她。我暗自松了口气。

她忽然又雀跃起来,“那这么说我不用赚钱,省下来的时间可以享受假期了?”

“你不是说自己不是个随便的人吗,怎么我说几句就想明白了?”

“傻孩子。”她白了我一眼,“姐姐我是只鹿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在我的友情赞助下,那只长颈鹿开始了在马尔代夫不同岛屿的探索,准备在离开之前“宠幸”所有小岛。

我们每晚都在海边汇合,她会拍很多照片送我,然后与我分享这一整天的见闻。比如南边群岛的水源好,西边的风向飞起来最舒服……我觉得如果有一天她不做飞行员了,当个地质学家也可以勉强出人头地。

自从认识了她以后,每一天都过得很快。夜里,我听着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一会儿就能进入梦乡。

拍戏熬夜加班是常态,经常忙到很晚,她就在林子里静静地陪着我,有时候会轻轻摇晃一下树枝提醒我她的存在。

有一天她问我:“你为什么要为了剧组这么辛苦?”

我想了想,说:“最开始是单纯喜欢写作,现在的话,看着自己的作品被拍出来,由不同的人演绎自己笔下的人物,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她跟我讨论起今天拍摄的戏份,突然问:“当演员能赚挺多钱的是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那我也能当演员吗?”她的大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哈?!”我被她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到了。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自己赚钱了。”

“恐怕不行。”我皱着眉分析,“我们这是爱情电影,你要是加进来可就成科幻片了。”

“哦……”她有些失望。

“其实我认为摄影师更适合你。”

“为什么?”

“你不是要开飞机周游世界吗?如果你把一路上的见闻拍成照片,再整理成册,不就是本摄影集吗?”

“对诶!”她的大眼睛又亮了。

“到时候我帮你联系出版社。”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长颈鹿飞行日记》怎么样?”

“诶?明明是《长颈鹿环游记》更好吧。”

“才不是呢,你品味真烂。”

“……”

我们本是两个过客,却在这陌生的岛屿上有了交点。我们就像认识多年的朋友,无话不谈。我们彼此信任,我们不再萍水相逢。

我忽然觉得这也许就是人们一直所追求的生活吧,简简单单,岁月静好。

不过有一次发生了一件特有意思的事情。

那天我约她一起吃饭来着,眼看着就要到点收工,没想到导演突然有了新的想法,要求熬夜赶戏,大段的戏份要改,我实在抽不开身,想着等一会儿找机会给她说一声。结果太投入就忘了,等我回过神来,饭点早就过了。不过她也一直没出现,我就准备等收了工再说。

“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女演员动情地说。

“为什么这样说?”男演员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怀。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你有想过我们的未来吗?等回了魔都,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我怕我们走不到最后。”她很入戏,把头靠在对方的胸前,然后抬起头,眼眶红红的,“真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按照剧本,到这里男主角该直接吻下去。导演撅着屁股,露出了姨母笑,把镜头拉近,给了一个大特写。男演员也很懂,给镜头一个柔情似水的眼神。

这时的海面上天气晴朗,没有风,海浪也变得平静,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两位演员熟练地找好角度,借位完成了这段最后的吻戏。

“好,卡!”

导演喊停,然后把刚录好的这段来回拉动反复欣赏,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似乎来了兴致,拿起手边的剧本翻看了一会儿,然后脱下帽子,抚摸着自己饱满的光头。

按原本排好的拍摄计划,今天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就看到导演又抄起他的大喇叭。

“难得大家状态这么好,要不……今天再赶两场,等收工我请宵夜,好吧。”他自顾自地做了决定。

几位演员的脸色不太好看,凑在一起议论了片刻,一个经纪人就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他还没开口,片场旁边的树林忽然开始无风自动,先是左右摇摆,紧接着就剧烈晃动起来。

我惊恐地盯着那片树林,脑海中自动切换成《狂蟒之灾》、《侏罗纪公园》、《魔法少女》等经典作品。

场务也发现了问题,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就进了林子。

我紧张地望着那个方向,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没多久他们就摇着头走了出来。

“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一个道具师说:“可能是围观的游客在捣乱。”

我脑中一闪,对导演说:“天色不早了,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终究是不安全的。”

导演犹豫了片刻,意犹未尽地最后叹了口气,“收吧,今天就先到这儿了。”

我等所有人都离开片场后,就往树林深处走去。

树林的最里面有一块大石头,我走到跟前,果然,一个便当放在上面。我把它打开,还是温的。

我感觉心里暖暖的,结果第二天她就让我请她吃了一餐满蔬全席——来自世界各地的菜叶子。我看着她吃掉了一盘又一盘各种各样又大同小异的蔬菜,感觉心在抽痛。

这吃的不是饭,而是运输费。

但一个故事总有结束的时候,就像电影放完后总能听到影盘放完的“咔嗒”声一样。在那只长颈鹿快要把所有的海岛都参观完的时候,我们的电影杀青了。

我一个人坐在海滩上看手机,等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就在天边响起。一架老式喷气机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然后稳稳地停在了我的面前,一只娇小的长颈鹿从机舱里跳了下来。一切都和那天一样,然后我开口。

“你回来啦。”

“嗯。”她走到我旁边,朝四周望了望,问:“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今天不用拍戏吗?”

“已经杀青了。”

“那你……”

“明天的飞机。”

“噢。”她忽然就不说话了。

“别这样。”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勉强着打起精神,“既然你决定要周游世界,那么我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我望向仿佛没有边际的大海,“我会在你旅程的最终点等你。”

那天我们一起坐到很晚,分开的时候,谁都没有说再见。

第二天早上,我难得在没有工作的时候起了个大早,想着在去赶飞机前和她好好告别。

可当我来到海边时,她并不在那里。我找了一圈,最后在树林最深处的那块大石头上,找到了一个记事本。我拿起来看了看,里面是她的飞行日志和照片。我这才明白,她已经先我一步出发了。

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就像她当时出现在我面前那样。

我在海滩上站了很久,远处晴空万里,一朵云也没有,正是启程的好时候。

我攥着手里的记事本,看着脚下被海浪抚平的沙滩,释然地笑了。

既然她已经再次踏上旅程,那么我也该继续前进了。

我回酒店收拾好行李,等着和剧组一起去机场。她的记事本被我放进了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最外层,我准备等到了飞机上的时候再看。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长颈鹿飞行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