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一笔大得让人惊讶但是又在预料之中的数字打到了我提供的账户上。

我听从Lea的命令,赶到银行去确认这笔巨款。当我重新站在32号门前的柏油路时,我忍不住站在斑驳的树影下透过茂密的藤蔓向院子里眺望。

“既然那么多钱到账了,为何不喝一杯庆祝一下。”

可能是因为巨款到账让她心情非常好,她发现了我却没有对此恶语相加。

走到她跟前,我才发现院子的小桌上摆了一张家庭法院的审判书,大概是服从杨中传遗书里的遗产分配,华白卉接受12个月的服刑之后依旧可以继承公司的四分之一股权和管理公司的董事长的资格。

“有件事,”我回想起那天晚上Lea所坐的凳子的断腿,终于耐不住性子,把那个盘旋在脑海中很久的疑问抛了出来,“关于这个案子其实我一直有点疑问,本子上的内容,不是在你被攻击后写的吧?”

上面明确提示了犯人打算用的手段,只需要稍加推演便能得知犯案手法和犯人是谁。

“当然不是的,医生。”

Lea从小桌上拿起杯子慢悠悠地晃着,刚泡好的锡兰红茶在杯子里荡漾着。

“事实上在被袭击之前,我就知道明远父亲的踪迹其实被她掌握的清清楚楚的,那天晚上,我也不是凑巧没睡着看到他父亲回来了。”

“哎?”

“为何又摆出这么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这样很失礼你知道吗?”

“可是……可是你留下的结论是正确的啊,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凶手会是谁了吧?莫非你能未卜先知吗!”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这是一个心理上的漏洞,现在请你代出自己的视角,代入到无关的群众视角里,”她顿了顿,“你想,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是不会回答你‘我也不知道他今晚上能不能回来’的。一般人建立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我不知道他何时回来’,然而对于她来说,她在脑海中深知它有可能依照自己的计划,在今晚回来,她自然会做出这样无意识的否定。”

“心理战术……原来是这样吗?这么说来,我记得当时在你失踪之后,杨念云也有指责杨小千治病需要大量的钱,虽说这算事后诸葛了,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因为知道遗嘱而露出马脚了啊。”我挠了挠头,随即拿起桌子上那张判决书“那个家伙因为没下杀手只是被拘留几个月,最后我们的判决是由她接管公司全部事物,她出狱之后依旧可以得到杨中传的家产。”

“那又怎样?”

Lea白了我一眼。

“我没有办法理解啊……我们最终只得到了这么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结果……并且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她们。”

“医生,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情。”

“什么意思?”

“结论已经很明显了,我不过是如实的把结论叙述出来告诉你们而已。”

“人类往往只会考虑眼前的事情,因为骨子里涌出的名为正义的冲动而昏了头脑,却忽略了之后事情的利害关系。”

“他把公司看得比自己生命和家人还重,实际上你们都陷入了一个惯性思维,以为寄律师函的一定都是律师,其实也有可能是侦探,闲人。”

“……这是什么意思?”

Lea从衣服内侧的口袋掏出一张纸条,扔到我面前。

一张一千万的支票,上面还订了一张签字条,上面用熟悉的字体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

“请务必帮我保住公司。”

“这是……”

我有点疑惑地挠挠头。

“这是在他去世之前、写好遗嘱之后给我的委托。”

“原来那个匿名信是你搞的吗?”

“是啊。”

“等会!既然如此,你在他们面前那份颇有温度的家人发言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逢场作戏吗?!”

“我虽然很弱,但是会担负起公司存亡的大任;因为我很弱,所以我有理由不工作——人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想法正确的生物不对吗?”

Lea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可是你为什么要按时出现呀!再过一段时间出现,那个遗嘱不就失去效力了吗?那样的话,明远和他妹妹就能分得更多的家产和公司掌控权啊!”我不甘心地大喊,“其实你也很想让她赢对吧!”

“不对,”Lea摇摇头,“公司全权交给华白卉,遗产这么分配很正确,从某种情况来说,目前的结果完全符合杨中传拜托给我的期望,我认真地完成了他给我的委托。”

“维持他们家庭之间的和谐很重要,但是如果维持失败,在他们撞个鱼死网破之前,最先垮掉的是那个家伙留下来的庞大帝国。”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解。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收钱这方面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Lea伸出一只手,让我顺势把她拉起来。

“可惜的是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通过钱来衡量。”

大概是因为久坐的关系,她伸了一个大大地懒腰。

“其实我没有原谅她们,恰恰相反,出于个人恩怨,我很遗憾找不到更多理由可以让她们判的时间更长。”

我疑惑地看着她。

“医生,你要的真相真的是你期待的东西吗?”

Lea突然发问。

“那是什么意思?”

“那个老头不是个糊涂人,他留下的遗嘱里的权力划分已经告诉你们真相了吧——这个公司他们维持不下去。”

“所以呢,医生你认为谁更有资格继承杨中传留下来的庞大帝国?”

“哎……我想想,”我不由得顿住手中的碘酒仔细思索起来,“明远的话肯定不靠谱,杨小姐还欠一点时间的打磨。”

她察觉到对方弱点的直觉确实可怕,但是威胁力方便还是稍欠时间的打磨。

Lea满意地发出一声哼的鼻音。

“想必你得出结论了,仅靠明远和他妹妹是支撑不起来这个庞大的帝国的,而败金的大姑和优柔寡断的二姑更不适合,我相信杨中传本人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那么就这样养虎为患吗?”

我还是不服气的反驳。

“养虎为患可不是一个准确的形容词。如果她真正有能力的话,会在这段时间里不断完善自己,这会一直持续到她具备了与那头看家护院的老虎抗衡的实力那天。”

“很可惜,现在的她达不到……吧。”

“哼,当然,这也算是杨中传留给家人的一个缓和矛盾的妙计。”

“缓和妙计……”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的,帝国在危难时刻借助忠心但是经常对钱起歹念的贪官得以保全,接下来只要等到年幼的继承人长大杀掉贪官就好。

“正所谓“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吗?”

“是。所以医生,像是杨中传热爱他的家族,深深地爱着他的家人,最后抛给家人一个回忆还是遗嘱二选的抉择,那样的理由,我编的还不错吧?”

“是啊,确实打动了我这种外——那是你编的吗!”

“否则呢?那个满肚子都是女人和企业的老头怎么可能那么为家族着想?别搞笑了。”

“那、那你在他们面前说的爱他家人,把家人吹得天花乱坠这种事……”

“怎么样,演技还不错吧,骗骗他们当然很简单了,毕竟人是喜欢加上主观感情思考的动物。医生你也像个蠢货一样被感动了吧?”

“我身经百战了,才没有被感动!”

我吼得唾沫星子都要出来了。

“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当然了,插入之前那些,那个老头那么大年龄了,竟然还对我这种年龄的感兴趣,委托我的时候,眼神不断往我胸口上瞟。”

虽说在不爽那个老头的做法之外我内心还突然冒出了别的想法,但是这句话太危险了,我把它默默咽到肚子里。

“不过呢,既然他给了我钱,”Lea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接下来的展开我不想听了,求你让我选择性耳聋吧。”

“不过啊,说到底……折腾了一大顿,我到底在帮什么人啊。”

我把头直挺挺地撞到桌面上。

“唯一可惜的一点是,杨小姐无法站到她哥哥和姐姐们的层面上,正常竞争遗产。”

Lea慢悠悠地说。

“什么……?”

我装作没听到她的说话。

“很惊讶吗?”

“不……你在说什——”

我正打算装傻充愣蒙混过去,她抬手打断我的话。

“你以为你的自以为是真的会带给人幸福吗?有些事情得知真相就幸福了吗?”

她轻抬下巴示意,冰蓝的眼睛像是要看穿我一样直视着我。

唰的一声,我感觉我脑门的汗就下来了。

Lea果然是有医疗背景的吧,所以她才会发现这个。

“你猜到了吧,医生?或者说你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杨明远和杨小千吧?”

“你一直对我价值至上的原则耿耿于怀,同时也在纠结自己告诉他们这一行为是否正确,是吗?”

这件事她也知道,这点微小的细节也被她捕捉到了。

她是何时发现的呢,我不知道。

她知道的有多深呢,我也不知道。

最后,我才缓缓开口:

“我很感兴趣你是为何做出这点推断的,不如互相交换一下情报如何。”

Lea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扭动身子转过来,直视着我,她那清澈明亮的眼睛没有一丝尘埃。

“珠蛋白生成障碍性贫血,简称地中海贫血。导致她真正的母亲——也就是那个保姆的真正死亡疾病,是存在遗传性的。你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你在破解诅咒的时候,才没有提及保姆的事情,是吗?”

对,我确实注意到了,在杨中传的房间看到杨小姐的病理报告的时候。

“对的,建立在这个推断下,很容易得出结论,当初二姑所谓的怀孕,我猜是一种假孕表现吧,正好在那个时候,同一屋檐下的保姆肚子被杨中传搞大了,于是就上演了这么一出把孩子偷偷换给杨书慧的闹剧。然后杨小姐这边,轻度的贫血已经持续多年,根本没有必要在那种时候支开她,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做好了万全准备,为了保护她才不得已出此对策。”

“哼,原来是这样。”Lea歪歪头,然后开始解释起来,“不过,不知道你注意到洗衣道的建造时间没有,那个洗衣道就是为了两人偷情所建,他后来的老婆知道这件事又利用了这个通道而已。”

“难道你当初就是基于这个下的推断吗?会不会太牵强了?”

“比起你的推测,这种证据一点都不牵强。如果想要安静的办公条件的话,我会选择远离管道的高层,而不是窗外栽满树木夏天吵吵闹闹的一楼,书房和洗衣房这种每天都会吵吵闹闹的地方对着建造,如果说有了这个通道,这个房间还没有诸如地下室之类的幽静密室,这也太奇怪了。”

“啊——说起来,原来杨中传的房间下面还有一件隐秘的地下室让他与女性偷情……”

“是啊,杨念云攻击我的时候,我那时正在发现了那个地下室的入口就在放相簿的书柜下,气迷心了的杨念云顺势就把我关在里面了。”

“可是,那明明是一个很隐秘的空间,单纯去了一次的你是怎么发现的它呢?”

“我说医生啊,”Lea向天空伸出两根手指做出夹捏状,“如果你是老人,你觉得书放在哪里会比较好呢?”

“如果是我的话……当然是手能够到的地方。”

我瞪大眼睛,回想起那些需要我弯腰才能看到的照片。“原来是这样吗?”

“我进去的时候很好奇为什么书架上方都没有放书,而下面却塞得满满的。如果说是因为第三个书柜没有被填满,老年人腿脚不好下蹲困难是不会选择一个费劲的地方放那些沉重的大部头的,为掩人耳目还特意在书架底部放满照片这种轻便的东西,这些东西轻便,一个优点是好搬运,还有一个是不易暴露上方书架的脆弱。”

“对哦……”

我想起来我第一次观察那些相片的时候,也因为长久蹲下产生了体位性的低血压。

“这个房子到处都是提示,他也知道自己的秘密没有办法永远维持下去,反正死掉之后一了百了谁议论都无所谓了哈哈哈哈。”

“但是你似乎想跟我说的还不止这些。”

我盯着她眉飞色舞的脸颊,问。

“是啊,你一定疑惑你那个站不住脚的诅咒论吧。”

“确实,”我耸耸肩,“仅仅按照照片来确定杨明远准姑父志文的二尖瓣狭窄太武断了,我只是没想到他大姑竟然一口答应了。”

“那么你觉得真相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吧,事件解决到最后她晕倒我更加确定了这点,他们兄妹俩继承了来自于同一个母亲的Brugada综合征。”

“这种综合征常常导致人在睡梦中猝死,在日本又被称为Pokkuri——夜间不明猝死综合征。”

像是被人在耳边敲响了警钟,我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等、等会……,同一个母亲,你是指……”

“医生你可能没有注意过他的耳廓吧?我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确定了,只有亲生父子还会有那么接近的耳部轮廓。”

“兄妹俩,同一个母亲……也、也就是说……他大姑那样的疾病……他的准姑父?所以他的准姑父是因为Brugada综合征而猝死的吗?我的天哪!”

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但是这样的话,那个叫志文的准姑父,跟杨念云之间……

“是啊,能与保姆偷情生下杨小千,加上杨明远的奶奶去世的早,相比之下她大姑不是他奶奶亲生也不奇怪了。所以,当他与情人所生的女儿,带着他与情人所生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暴怒是必然的吧。”

我内心的思绪翻腾涌动,愣在原地长久没有话说。

Lea自顾自地笑起来,但是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以上种种,你打算告诉杨明远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他们还被蒙在鼓里未免太可怜了。”

“放弃吧,医生,真相是相对的,你没有办法给所有人带去幸福的。”

“重点不在这里!”我脱口而出,“如果,这个时候选择沉默……那么你追求的真相到底在哪里呢?”

“哎呀,我不是说了嘛,医生,”Lea再次不耐烦地打断我,嘴角却微微翘起来,“我不是神,我也不是侦探——”

她的态度像是在捉弄我,又像是经过了头脑深思熟虑的思考,就像是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我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结果侦探。”

“——因为我对真相不感兴趣。”

“这终究是一笔代价高昂的赌注吧……如果华白卉不具备有继承人的实力……这会是杨中传所期望的最终结果吗?”

我还想对此展开激烈的反驳,她却懒洋洋地打断我的话。

“你想多了,医生。五百万对于继承了部分家族产业的杨小姐而言,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开销而已,如果能用这个来交换她们在乎的‘结果’的话,她当然会像现在这样心甘情愿地付款。记得我说过了么?谁输谁赢对于我来说无所谓,我对事件的结果也毫无兴趣,我不受任何约定,关系所羁绊,我对真相更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真相的价值。”

“对我而言,真相不等于结果,而我自己只在乎结果的价值。而钱也只是刺激我多巴胺分泌的良药而已。”

“完全不是这么个用途的吧!那种东西——”

“医生你一开始就说了吧,你之所以与这件事情扯上关系,不过是因为你认识明远而已。而我呢,帮她们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这份结果的价值是五百万,谁得到财产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侧过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我,“我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医生你还觉得过分吗?至少,她亲口对我讲‘这次交易还在继续喔’。”

她,站在庭院之中,展开双臂,拥抱着空气。

一阵风吹过来,阳光下她的金发随风飘舞。她转过身来,露出仿佛看透一切的清澈的眼神,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微笑。

“医生,欢迎来到最真实的世界——”

“你就好好跟着我——”

“从今天起,和我一起迈入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