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的文章,常常拿给A看。有一次是一篇小散文,主要是以爬山虎的命运来映射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文章,结尾是以爬山虎与马路的一段以剧本形式的小对话写成的。

A问:“马陆该不是远古的那种大型爬虫吧?”

“不,不”

“马路马陆,音同型不同,我指的是是上面可以跑车子的那个什物。”

A顿了一下,想了想说:“要不把结尾写成小说吧,主要关于爬山虎与马路用北京方言上演红楼梦的故事吧。”A轻声说着,微笑地看着我。

我了解A,A是个温柔的人,A对我委婉的批评正是她幽默的表现。

“咋改呢?”

“把爬山虎换成法梧桐,一颗在马路边的法梧桐。”

“要设身处地的考虑哦,如果你是一个爬山虎,怎么会想到与千里之外的马路去吵架呢?要是法梧桐的话就与马路有话可说了,法梧桐说:‘你一点也不透水,怎么让我的根喝饱!’”

“马路说:‘你倒是少喝点水!’”我逗笑道。

玉带般的护城河将老城区套紧,几乎一点缝隙不留的套紧。河水清清,水藻青青,冬天的护城河是温吞吞的,好像在夏日里吃了过多的暑气,不停地溢出薄薄水汽。

老城人口极稠密,白天时候的小商贩会在沿河的公园外沿马路摆满一排,然后到了黄昏时候就会慢慢散去。彼时彼刻的今晚的河畔边只剩下了卖猪下货的老汉。

大理石的长椅在冬天尤其冷,不过坐得久了也就不太在意了。

“冷啊冷”我说

“来点酱猪腱子?”我试探性的问……

于是我一个人跑去买了五块钱的猪腱。这猪键的酱味够大,口感也够了,还是温温的。不过一条条猪腱通体发黑,酱油色的沉抑与味觉上给人的享受毫不相配。

吃完回来时,A正在石椅上看手机,我在一旁坐下,感到有些尴尬。

“我说,冬天这地儿下雪的时候,雪花还没落地就会化掉……,到那时,河里的水雾也会变重。”

A看着手机,忽的“嗤”地笑了一声。

我希望下雪,希望那条河像我说的一样散发出更加浓重的水雾,然而那一天偏偏没有下雪,澄清的河水也没有因为我个人的意愿变得更加浪漫。其实这城里常常下雪,一场大雪过后,所有的污垢,所有的垃圾,还有小贩们丢弃的各种叫不出名的废弃物,所有这些都会被洁净的,平整的雪所掩埋。也可以说一切的脏东西都在层层雪下躲了起来,到雪化时它们又都会重现于光天化日之下。

“今年的雪下的可不多呀……”

我又说:“今天天黑得可真早。”

我挠挠头,说:“散散步吧,绕河边走走,这儿晚上还有蝙蝠哩。”

A果断地站起,整整衣服,向我一笑后就健步走去。我急忙跟上。

好久不见,A依然是那样的身高,仍是那样的发型。A的穿着如往常一样整洁,素色的大衣将A包裹成了一块起伏有致的的高档三明治。

相比之下,紧披着三年前买的羽绒服,我像个九转大肠。

A像是心中有目的地,渐渐走的快了起来,要加快步子才能跟上。大冷的严冬竟穿得比一个男子还薄,想必A的身体素质得到了十分的提高。但如果就精神的方面来看,这是可以与冬天的太阳来比较谁能够融化更多的寒冰。

A一定有心中的目的地 ,她一直快步走着,有时候会在路口转弯。走了好长时间,我的腿稍稍有些发酸,但也没见A放慢脚步。A的背小巧而绝不单薄,即使隔着大衣也能显示出背部的曲线。A的发梢从后面来看十分有活力,短发在颈部摇摆,妙极了,像是清晨初醒的娃娃用稚嫩的小拳头揉眼睛。A的耳朵也绝妙得在发帘中来回躲藏,像一只疏于见人的兔子,白而可爱。一个人被打量地久了也总该有点感觉,这不,她正冲我微笑呢。待我用歉意的一笑来回复后,她便回头继续走。不久,冒着水汽的护城河就又在视野中出现——已经到了古城区的西南角。

A想要走去哪里?我猜不透。

“啊……,还记得‘冬天里的太阳’么。”

A转头,一撇嘴:“什么太阳?”

我努力跟上她,说:“三年前写的,是一篇什么散文的结尾——在冰冷的社会现实中,无私的奉献者们是冬天里的太阳,虽没有十分的热度,但能比其他季节的太阳融化更多的寒冰。”

我已经忘了那时确切的写法,只记得确有此事:“我还给你看过来着,还记得?”

A稍蹙眉头,像是有些难堪。我问:“走去哪儿呀?”

“你猜猜。”

“书店?”

“不。”

世界上许多宗教与神话都崇敬太阳,大英帝国全盛时叫“日不落”,日本帝国把倾国之力构建的海军称为“旭日”,后羿成了英雄也是因为射下了太阳。此时,天已全黑,太阳随阿波罗而去,路两边的招牌都亮了起来,将清清的河水染得红红绿绿的。办公楼里的小格子也煞有其事的亮了——人们升起了自己的太阳。

“糕点店。”那是A常去的地方。

“去石干桥。”

哦,那是A的目的地。石干桥,好地方。它卧在护城河的清流上,出了这座桥就算是出了老城,出了这老气横秋但又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终于到了,走了多长时间?

A看看手表——从平整的衣袖里伸出一只精致的手腕,上面有一只精巧的手表。

“才二十分钟。”A的表一定是出了什么毛病。

过了一会儿。A问到。

“你不是最喜欢邓丽君的歌么?”

“嗳”

“隔壁卖花生的店里有播。” A嘱咐我卖一包五香味花生。

我被A领进的是一家卖烤红薯的店,然而石干桥真正有名的确是它的花生。石干桥花生,好吃不贵,多年前曾风靡这个城市。现在城里每座桥边几乎都有个中年老人推着满满一三轮车的炒花生米来卖,都说卖的是“石干桥花生”。在河边桥上的这一家据说是最初的那一家,因为东西好吃,生意极好,不久就把三轮车换成了一家门头店,成了老城市井最励志的创业故事。

记忆着东西很妙,有时候如挤榴莲似的,看似多汁但汁液挤不出多少;也有时像邓丽君唱的吴语歌一样,虽听不懂但总能引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比如儿时总在公园里播“在水一方”的老阿姨。花生店老板娘的奇特口音就属于后者。她一张口便让我脑中过了一遍三年前在这儿买花生的经历,店里昏昏暗暗的,空间狭小却也非常乱。这点面一点没变,就像我一样……

对话在昏黄色白炽灯的照射下开始了。

……要,要花生……一袋花生……五香味……热的凉的……哦……热,热的……好嘞……还……来点儿别的么……啊?……说什么?……还买别的啥么?……烟……酒……玉米饼……不……不了……谢谢……是要热的吧?……是……是……

(店里播的是《雨夜花》)

老板娘将花生小心翼翼的倒入碗里并接着放进微波炉,待小碗儿从微波炉里漂亮的转过几圈后,她便满心欢喜地将碗捧出,小心地装入袋中又小心地递给我。她微笑,露出了可爱的皱纹。

十二……十……二。十二块钱。

我拎着个小袋子,学着那碗,转了个圈,推门出去了。

到了红薯店前,我深吸一口气,又故作轻松,打了个转,推门进去。

A正在嚼红薯。一只小巧的啮齿动物吃粮食的姿态是非常喜人的,它们两腮微动咀嚼的样子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A就是以这么一种小仓鼠的迷人方式吃红薯。

“我爷爷说小孩子养蚕的乐趣很大在于观赏它们吃叶子。”

A一下子笑了:“你也吃点,也让我观赏一下吧,我特地的买了两份。”

我口含两三粒花生又咬一口红薯,把它们一起咀嚼。A笑眯眯地看着我,竟如法炮制,把花生、红薯一起嚼。她的吃相远胜于我,不用说,看着A吃东西是极享受的。

A细细嚼完,说:“不同的食物放在一起吃会有不同的体验,记得你喜欢吃面包夹沾盐香蕉?”

“是叫香蕉夹盐面包,和肉夹馍的命名方法类似。”

“什么感觉来着……很奇怪……有些粘……记不清了。”

“三年前你吃了还小声骂我是变态,不记得了?才短短三年。”

虽说如此,A的还是记忆力是比我要强的,记文言文速度比我要快两倍有余。

“三年可是很长的时间哦,很久之前了,哪里还记得清!”

也许我们的时间不一样,她是现在的生物,而我停止在了三年前,是过去的人。

A说:“突然有些困,是饱食一顿的非条件反射。”仅仅一只烤红薯,说什么“饱餐”,真是牵强。A说着就又拿出手机并且一颗颗地吃着花生米,她麻利地攝取花生米,就像优雅的扒手巧妙地窃取口袋里的金币一样。虽说这种声东击西,言此意它的行径十分可爱,但说到底确是不折不扣的犯罪。任何一个有责任心的警察都会揭露并制止这种猥琐且具挑衅性的行为。不幸,这里的警察跑去参观草间弥生的画展了……

A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看着手机,她的瞳孔反射出手机里花花绿绿的颜色,突然又多了蓝色和黄色。她的眼此时隐约呈现五颜六色,唯独没有我羽绒服的灰色,这些颜色在她的眼中旋转、变换。我想她可能打开了一个不同的APP,我猜不透,或许在看食物在微波炉里旋转之类的视频也未尝可知。

A抬头看我,说:“当真不热?”

小店里暖风开着但并不十分暖和,反倒这风搞得我眼睛干痛。这家小有格调的店要是不开暖风,而是配有暖器就更好了。

“不……不热。”

“你这是能量低,网上说的。”

手中的红薯还剩一小半,小袋中的花生还剩一小半。在剩下的一点时间,我竟顾自端详起了A。

A的黑黑的发髻,平整的额头,接着是她的手——小而细致,白皙白皙,一根根手指晶莹地仿佛透明。双手握着一个黑色的略显优雅的部件。这个部件无疑是A的手指的衬托,她的手指在它的衬托中显出无以伦比的美的线条和数不尽的美的细节。

太生硬了,我想。这个部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找到一种和谐感,它无疑尽显出了手指的魅力,可就是让人感到不太对劲。这部件就是热可可里恶意添加的沙粒,带有一种尖钉才有的生硬的不和谐感。

那部件简直要毁了这份美感!它是一幅画框,能衬托美,同时限制了美,套住了美,闷死了美。所以说手机是邪恶的部件。所以说能真正衬托一双手的,唯有另一个人的手。

唯有另一个人的手才能衬显出这双手应有的美。我想。

“卡夫卡写的《梦》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刚刚读了一篇深度好文,真是不得了。”

“最后写的是‘他欣喜若狂,然后,他醒了。 ’。”

“我倒只记得开头:约瑟夫·K做了一个梦。 ”A终于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

我说:“那真是了不起的经典啊……。我觉得作者是想要彻底地罪过,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彻底的解放。但是由于作者的负罪感过重,只有死才能真正地“抵罪”,所以最终落入坟墓。”

“另外,那条如何也跑不尽的路也许是作者命运的象征,一种不可知又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他在幕前下跪,使他正视自己的罪恶,然后再开始“死亡的历程,也就是获得自由的历程。不论信不信教,西方人多少会受到教会‘原罪’影响,所以这种‘赎罪’的观念就有了些依据。然而这仅仅是一场梦,卡夫卡最终没有如愿获得死亡,只是从梦中获得了慰藉,但日后又将在脱不开的负罪感中生活,在理想难以生存的现实中彳亍。悲啊,卡夫卡。”

她说:“唔——,手机上面说是作者最后是在梦中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没有死亡与实际的代价,就只是在梦中‘捡了个便宜’,来了一次‘免费’的自我净化。”

“哦。”

几年之后的晚上我一边回想那个和A一起吃红薯的晚上,一边写着这篇文章。我从去年冬末动笔,一直断断续续地写,现在居然到了夏天。这城里的夏常常是干燥而炎热的,然而今天却不,昨夜一场大雨把热力冲去。于是我便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写着铅笔字儿的。

今天必须结尾了:

“喂,你想说什么?快说吧。”

“哦?”

A放下手机,用目光探入我的双眼,又问一遍:“把人家叫出来难道只是叙叙旧?”

我放下红薯,说:“是……可不是么……。还走么……,想……想去要哪里?”

“你真一点儿也没变呀,跟三年前一模一样……”

A双手托腮,头向一边倾着,向窗外的远方望着说:“‘冬天里的太阳’不应该是写的无国界医生么?你还叫我读过呢。”

或许是,我想。

“刚刚看旧照片的时候我想起了好多,包括你写了一千遍的法国梧桐,你最喜欢的法国梧桐。”

我插话:“真该死的……悬铃木。”

那天晚上谈的比以往要少地多。心情么,有激动,有沮丧,有点气愤。那天的结尾是在公交车站,A要走了,我送她。

A转头对我说:“今天十分愉快,谢谢。”

我盯着马路对面的一棵树轻轻叹气:“要走了么?”

它就是这么一棵树,A叫它法梧桐,我称之为悬铃木,我盯着它却迟迟不能得到回应。

片刻后,A要乘的公交车驶来了,她向那绿绿的大块头汽车招了招手,没想到公交车竟依顺她就这样停了下来。

A向我微笑,A向我招手,A走了,A被它带走了。它要置我于无地。

至此,那一晚就如此这般的结束了。其实那一晚一过,整个冬天也就要结束了。但无奈我是一个相当喜欢冬天的人,所以我一遍一遍不断地回想那一晚,希望能给整个冬天加上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尾。

这样写:

旁白:在公交车站里,A要乘的公交车刚刚停下。

我:一起走吧,A,我不要在再呆在这座城里了。

A:真的么,可是这座城很美呀,你很喜欢它。

旁白:A停下来了,却依然背对着我说话,看不见她的脸的我只好盯着A的黑发暗下决心。

我:三年前就错过了,不管怎么,我这次一定要走。

A:你终于开窍了!那么这一次你想去哪里呢?

我:那你想去哪里呢?

A:……

旁白:公交车开动了。到了这个时候,我应该透过车后窗往外看,会看到一个穿着老土的青年莫名其妙地盯着一颗悬铃木。我从他的眼中会看到愤怒与无助。

旁白:公交车不久就驶出了老城。接着,我应该嘲讽他,毫不留同情心地嘲讽他……

理想中的结尾便是如此。

冬天理当结束,正如春天理当开始。在桥边,河上,城里,A度过了她的最后一冬,那么,也理当是我的最后一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