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做什么工作?”

“这...”被王木良这么一问,刘叶集错愕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被开除对你而言是重大的打击,也知道你还没有从懵怔中走出来,可是不赚钱就没办法生活,对吧?现在只要有机会,你就应该试试看。”

王木良一边转动着手中的念珠,一边说出这样的话。闻言,刘叶集对他喃喃地说道:

“......我知道!”

用不着旁人说,刘叶集自己最清楚这些事情,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踏出第一步,正因为如此他才烦恼不已啊。

“你叫我尝试看看,可是我也有我想做与不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

“.......关于这个......我还在考虑......”

与家境颇优,从高中时期就已经被有人生规划的王木良不同,刘叶集连未来的蓝图都没画好。

其实,要是有人问刘叶集,是否有真正自己想做的事,他也答不上来。或许只是因为运气太好,大学刚毕业的他就已经找到了工作。

“唉!刘叶集,你就是这样......”

王木良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老是讲这种话,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心嘴上说着要寻找自我,最后却迷失了自我。等哪天回过神来,年龄已经高得难以去找工作,那就糟了。”

王木良的话如同飞向靶心的利箭狠狠地刺进刘叶集毫无防备的心灵。

“你应该多了解自己一点。”

心在作痛。

刘叶集用力咬紧牙关,皱起眉头。

他和王木良自高中时代就相识。打从当时起便拥有豁达思想的王木良,可说是在刘叶集至今认识的人之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因此,虽然刘叶集失去工作后几乎断绝了和所有朋友之间的来往,但仍然和王木良私下保持联络,且经常见面。刘叶集以为双方都很了解彼此的长处和短处。

可是——

“......不懂。”

就像体内有一股力量在推动一样,刘叶集将自动涌上喉咙的话语化为声音。如果可以,他也想尽快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也想和王木良一样邂逅打从心底想从事的工作,但就是因为做不到,现在的他才会进退两难、裹足不前——他比任何人都觉得自己窝囊。

犯下了难以弥补的错误,愧疚于心的是刘叶集。

王木良根本就没尝过同样的痛楚。

尽管刘叶集知道说出这种话多么可悲,但他依然像吐出卡在喉咙里的米粒一样说出了口:

“......你根本不懂!”

坐在巴士车里的刘叶集从记忆的漩涡里回到了现实,看着眼前男孩和狐狸蜷缩在一起熟睡的光景,他也感受到了一阵阵暖意。

刘叶集放松了全身坐躺在了座椅上,他下意识的用手触摸自己的胸口。

王木良是出于关心才会说那番话的,而刘叶集却以拒绝的话语回应他,这件事让刘叶集耿耿于怀。说什么“你根本不懂”,然后画清两人之间的分界线,刘叶集这样做其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王木良可能是唯一理解他的人,为什么对他说出那种话?刘叶集觉得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嫉妒人生一帆风顺的王木良,因此感到很不舒服。不,或许真的有这样一个“自己”——说出来甚至让刘叶集因反感而作呕——或许真的有一个把一切归咎于过去,沉在温热的沼泽底,只会羡慕天空的“自己”。

“烂透了......”

刘叶集没有出声,只是动着嘴唇。

或许王木良并没有刘叶集所想的那么介意,但即便如此,一时冲动说出不该说出的话,让刘叶集感到自己十分窝囊。其实他又很多道歉的机会,但却因为无谓的自尊心而难以启齿。直到王木良放假的那一刻,刘叶集仍无法对着他的背影说出承认过错的话语。平时总是未经大脑就出口的话语如今如鲠在喉,令刘叶集胸口闷闷作痛。

“会痛吗?”

身旁突然传来的询问声,刘叶集愣了一下。回头看去,发现坐在邻座的七十来岁老妇人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用手捂着胸口。

“啊,不。这只是心里作用罢了,不要紧的。只是我不知不觉中就这样做了而已......”

放在胸口的手似乎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刘叶集慌忙摇头,而老妇人露出安心的微笑。

“我看你脸色很难看,还以为你痛得很厉害。最近胸口会痛。你是因为心脏的毛病吗?”

“不,只是幻觉而已,真的没什么。”

刘叶集苦笑,虽然胸口还是有点隐隐约约的痛感,但这应该只是他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哦,这样啊。也对,你还年轻!我这人真是的,一不小心就把你当成和我一样。”

老妇人耸了耸肩,从手袋里拿出一颗薄荷味的硬糖递给刘叶集。

“把你拿来和我这种老太婆相比,你可别生气啊。”

“怎么会呢?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刘叶集连忙婉拒,老妇人却把糖果硬塞给他,他只能困惑地道谢。仔细想想,老人只是因为说错话就要这样道歉,还是给自己这样的年轻人,这还像话吗!

“我是以前就是这样,明明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话该不该说,却老是脱口而出。我还曾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和儿媳妇吵架呢。”

老妇人打趣地说道,刘叶集露出苦笑。

“......啊,不过,说错话的经验我也有。”

刘叶集一边随着巴士晃动,一边望向窗外。

“每个人都会犯这种错......”

见刘叶集的模样,老妇人的嘴角泛出笑意,她点了点头,拿出另一颗糖果放入口中。

“是啊,这种错误每个人都会犯上几次。像我啊,犯错的次数一只手根本不够数。”

老妇人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说道:

“不过,我还是喜欢说话。一和别人说话,我整个人就精神起来。虽然俗话说‘祸从口出’,但有时候,话语也会给我们力量,对吧?”

刘叶集重新打量身旁的老妇人。她有一头白色短发,穿着藏青色羊毛衫,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有时候,别人的一句话能够拯救或是点醒我们。说出口的话无法收回来,不过我们可以真诚地再说一次。沉着脸一声不吭,反而是一种损失。”

听了这番话,刘叶集也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可以真诚地再说一次——或许老妇人说得没错。对自己而言,应该“再说一次”的话,那就是向王木良道歉吧?

老妇人向着刘叶集挥了挥手,起身一步一步靠近车门,也许她马上要到站了吧,刘叶集顺着逻辑思考着,突然脑中里闪动了一些模糊的话语。“她根本就没有寄望过我。”、“她好像没有把失恋的事情告诉朋友......”

——我见过她故作平静的样子。

午间的光景在脑海里重现,并与这些话语重叠在了一起,使得刘叶集忘记了呼吸。接着反复在耳边回荡的话语告诉了他关键的误会出自哪个地方——那是契此说过的一句话。当时他为了鼓励倾吐王木良之事的刘叶集,说过这么一句话——正因为你对他敞开心房,所以才敢在他面前露出蹩脚的一面。

“那小子自己都这么说了......”

刘叶集视线摇晃,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是一个冷静下来思考就会立刻明白的问题。

在失恋的那一天,女孩在雨中造访寺庙,契此看见了她在神明面前不断哭泣的样子。不仅是他,就连刘叶集自己也只着眼在“女孩什么话都没说”这个事实上,忽略了真相。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契此!”

倒在一旁的契此睡眼惺忪的抬起头来,带着幽怨的神色看着刘叶集。

“发生了什么,这么着急?”

没等契此反应过来,刘叶集便着急地说着道。

“我要你立刻给我停止干这种蠢事!”

“什,什么意思?”

不明不白的契此反问道,而刘叶集像连珠炮一样发话。

“我叫你别再为‘帮不上凡人的忙’这种蠢事烦恼!”

为何听见契此提起那件事时,自己没有立刻想到?看见他因人为少女对他毫无寄望而烦恼,几乎失去生存于世的意义时,为何没有及早把这些事告诉他?宛若要发泄自己的急切之前,刘叶集开口说道:

“别因为一个女孩没向你求助或是对她说不出话来,就意志消沉,到处流浪转移注意力,这些全都不重要!”

“作为佛不行善,那什么叫做佛呢?如果有人否定这一点,就算是你,我也不会饶恕!”

“不对,不是这样!这不全是你生存于世的意义!”

刘叶集正面承受那双直直回望自己的琥珀色双眼带来的压力,努力寻找言词。

“你曾经想过那个女孩那天为什么会来寺庙吗?如果对那个女孩而言,那里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地方,那为什么还要冒着雨跑去那里呢?”

契此仍不明白刘叶集的用意,琥珀色的双眼困惑地摇动着。

这样的少女特意跑来寺庙里哭泣,代表着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才能传达自己的思想?该怎么说契此才会明白?刘叶集在自己贫乏的字库中拼命寻找言词。

“只有在这里,她才敢露出‘因失恋而大哭’这么蹩脚的一面啊!”

四下无人的地方多的是,她大可以去那些地方偷偷哭泣,用不着被淋成落汤鸡。

但是,她选择了去那里。

“或许她确实什么也没说,但她去到了那里,这一事实不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吗?”

坐在一旁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狐狸耳朵也跟着摆动起来,墨绿色的双眼正带着好奇的神色望着刘叶集。

“或许听不见你说的话,但她一定收到了你的心意,所以才会来到这里。还有,我觉得语言固然重要,但是你那为了无法安慰一个女孩而懊悔的慈悲心肠更重要。”

外貌看起来,瘦弱的惊人的契此,虽然力量衰退到了要枯竭的程度,但他对凡人的慈爱想必一如往昔。

“有时候,就算什么话也不说,只要有人陪在身边,心里就会踏实不少......”

说着,刘叶集把这句话和自己的情况重叠在一起,脑海的一角想起在自己失去工作后,离都开寺庙来陪自己散心的挚友。

“不需要因为你是弥勒尊佛,就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大道理才行,你不必受言词束缚!”

契此瞪大眼睛聆听刘叶集的话语,而刘叶集一边回望着他的眼睛一边说道:

“只要你陪在身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