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十六年,我從沒像此刻這麼接近過死亡。

腰部的異物感刺激着我的汗腺,雖然走廊里的空調溫度並不高,但我依然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被汗水給浸透了。

“你好像很緊張啊,許曉涵同學。”邊上的徐祥蓀朝我露出了一個很平淡的笑容,但在我看來,那笑容卻充斥着滿滿的嘲諷和戲弄。

“我不習慣和惡魔獨處!”

只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在演話劇,連說出來的話都像舞台上的話劇台詞一樣文藝。事實上此刻的我內心真正在默念着的台詞是:大爺的!你可千萬別開槍啊!千萬別自爆啊!我還不想死啊!

徐祥蓀只是朝我笑了笑,並沒有做出任何的回應。他繼續用槍頂着我的腰部,既不是靠得很近,也不是離得很遠,只是保持着那樣一種能被我感受到,又不至於把我頂得不舒服的距離。

我們倆一起走上天台,為了防止姐姐他們跟上來,徐祥蓀還刻意插上了天台的插銷。

從室內走到室外的那一刻,我有一種被寒冷給圍起來揍了一頓的感覺。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所感受到的並非寒冷,而是一種如同針刺般的隱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出汗后又被冷風一吹,我只覺得自己的鼻子好像也塞住了。無奈我只能張開嘴呼吸,嘴裡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散開,轉瞬消失。

天空黑沉沉地壓迫了下來,感覺那片暗淡就在我們頭頂上方觸手可及的地方。

“聽說今天會下雪。”

徐祥蓀說著抬起頭來,他的頭髮朝兩側散開,臉上的表情清晰可見。那是一種很奇妙的表情——悲哀,無奈,輕鬆,釋然……感覺有好多種完全不同甚至於彼此矛盾的情感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最終孕育出此刻徐祥蓀臉上的這一份不能用語言加以描述的奇妙表情。

他用力地朝空中吐出一口氣,注視着那團白霧朝上方飛去散開后,徐祥蓀轉過臉來望向我,“你覺得我是壞人嗎,許曉涵同學。”

雖然真的很想回答:“這不是廢話嗎?”,但生怕刺激他造成不可估量的災難性結局,我只好委婉又不失氣節地說一句,“我可不覺得好人會閑着沒事往自己身上捆炸彈。”

似乎是並沒有猜測到我會這麼回答他,徐祥蓀的臉上露出略感訝異的表情,但那表情就好像我們呼出的白氣一樣,一瞬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再次用那平淡無味的笑容望向我。

“我殺顏卿卿是因為她懷了我的孩子。”

說實話,這也是我推想的殺人動機。我不得不為自己的睿智而鼓掌。

“你猜的也沒錯,是我模仿的許老師的筆跡。但你有一點很可能誤解了。”他指了指自己捆在腹部的炸彈,“這不是為了刺殺巡視組組長。”

我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那你是要幹嘛?”

“誰知道呢?”他說著,大聲笑了起來,和之前的所有笑容都完全不一樣,這一次他真的是笑的非常開心,而且看不出絲毫的遮掩和偽裝,遠處傳來砸門的聲音,他也因此停止了大笑,“或許會有人知道吧。”他用一種哀傷的語調,為自己的大笑畫上了一個不太圓滿的句號。

接着,徐祥蓀說出了一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話:你應該認識小雨吧!

我先是為他認識小雨感到非常吃驚,但我很快就想通了。畢竟小雨曾經說過,他和徐祥蓀曾經是市中的同學,也算是朋友。就在我想問他幹嘛要在這個時候提小雨的時候,徐祥蓀的下一句更讓我覺得既感到費解,更有些不快。

“請幫我轉告小雨,我欠他姐姐的,應該算是還清了。”

夏雪痕!!??

我剛想追問他,他和夏雪痕究竟是什麼關係的時候,天台的鐵門卻已經被砸開了,一群人涌了過來。擠在最前面的是一群全副武裝的武警,還有就是赤手空拳的姐姐和逸哥。

就在那一刻,徐祥蓀將手槍從我的腰部移開,他推了推我,好像是示意我可以走了,這讓我完全就不知道該對此作出什麼樣的反應。

“王八蛋!快把槍放下!你個王八蛋!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混蛋兒子!”

徐祥蓀的爸爸徐廳長用力大喊着,我感到幾陣刺眼的光,這才讓我注意到,在武警組成的人牆後面,已經聚集了一大群記者,他們長槍短炮的對着我,更準確的說的是對着我身邊的徐祥蓀拍個不停。

徐祥蓀對此沒表現出任何的不適應,對於自己父親的責罵,他的臉上依然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樣一種禮節性的笑容。我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一個人竟然會對自己的父親露出這樣一種毫無溫度的笑容。

那種笑容所蘊含的情感,甚至還不如憤恨和咒罵。

“爸爸!你說我會見到媽媽嗎?”

徐祥蓀的父親先是愣了愣,那原本剛毅的臉突然無徵兆地扭曲了起來,就好像是一坨被捏壞了的橡皮泥,五官也黏在了一起,完全無法讓人分辨清楚。

“是啊,你不知道啊!”徐祥蓀自問自答地嘆了口氣,我注意到他的側臉有些亮晶晶的,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淚水,抑或只是呼出來的氣體凝成的冰晶。徐翔孫說著抬起了手槍,好像一尊雕塑,站得筆直。他的槍口沒有對準別人,只是對準了自己的父親,“不過我猜我應該很快就會知道了……”

一聲槍響,我看到徐祥蓀捂住了自己的右臂,手中的手槍伴隨着一聲清脆的聲音摔落到了地上。

很顯然,這群武警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下殺手,只是單純地想活捉徐祥蓀。

但他們似乎算錯了一步,那就是,徐祥蓀他……好像並沒有活下去的打算。

他朝後面退了幾步,最終在天台的最外沿停住了腳步。

徐祥蓀依舊在笑着,好像完全不去在意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他的笑容和眼下的環境是多麼的格格不入,只是這麼旁若無人地笑着。然後,徐翔孫整個人朝後倒了下去。我下意識地衝上前想抓住他的手,但我只聽到了徐祥蓀發出一聲聽起來像嘆息,又像是長長鬆了口氣的聲音,很低,或許只有我聽清楚了也未必。

他說:或許會有人知道吧……

下一秒鐘,漂浮在半空中的徐祥蓀身上出現星星點點的火花,時間彷彿在那一刻被刻意地慢放了,我清楚地看着那些火花一點點被放大,一點點聚集在了一起,一點點將徐祥蓀整個包裹起來,最終,徹底遮掩掉了他那格格不入的笑容。

或許會有人知道吧……

巨大的氣浪朝我席捲而來,將我吹翻在地的前一秒,我又聽到了徐祥蓀生命中的這最後一句話。

好像是深沉的嘆息,又像是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

睜開眼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片模糊而黯淡的血紅。

視線逐漸聚焦,慢慢清晰了起來,我這才發現:那是夕陽投映在天花板上的所形成的巨大光斑。

原以為此刻自己正應該躺在救護室的病床上,但卻發現周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床墊,還有空氣中飄散着的百合花的甜甜氣味。我側過臉好好觀察了一番,發現自己現在正躺在家裡的房間里。

哎……難道這是……做夢么?

我有些發懵,內心一陣恍惚。

就像做了一場無比真實的夢。

渾身都有一陣不能描述的脹痛感,就好像每一個細胞都在叛變,爭着搶着要從身體里脫離開來的感覺。甚至讓我覺得如果不是我身上這層衣服在包裹着,我可能已經徹底四分五裂了。

房門外傳來碗筷碰撞時發出的清脆響聲我在床上繼續掙扎了一會兒,直到一股香噴噴的肉味從門縫間滲進屋來,我才磨磨蹭蹭地起了床。

“要不要喊曉涵?”

“讓他睡吧,這兩天把他折騰得夠嗆。”是姐姐的聲音,之前的那個男聲應該是逸哥的聲音,我並沒有急於推門出去,而是悄悄把門推開了一條縫。

那股濃烈的肉香一下子撲鼻而來,不只是肉香,還有筍和豆腐的香味,看來姐姐燉了一鍋腌篤鮮。我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雖然很想直接推門出去,但不知道為什麼,直覺卻告訴我應該就這麼在原地獃著,不要去打擾姐姐和逸哥的兩人空間。

門縫正對着客廳,我可以看到姐姐正在忙碌着往桌上的燉鍋里加着菜。

逸哥則在這個時候上千從背後摟住了姐姐的腰,把臉埋在姐姐的肩頭。

“梓煙,我……”

他把臉貼在姐姐臉旁,聲音壓得很低,簡直快要被燉鍋發出的“咕嘟咕嘟”聲給掩蓋過去了。姐姐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就這麼讓逸哥從背後靜靜地抱着。

表白啊逸哥!就算被打也要表白啊!

因為逸哥個子很高的緣故,感覺姐姐整個人都被逸哥的身子給包裹住了。

別慫啊逸哥!表白表白表白表白啊!

雖然我在內心一邊又一遍地為他加油吶喊,但直到門鈴聲響起的那一刻,逸哥依然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姐姐從逸哥的懷裡掙脫了出來,小跑着過去開了門。

“你來啦kù tóu!正好今天凌逸在,一起吃個飯吧。”

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kù tóu”這兩個字是怎麼寫的,我只看着那個留着大背頭的警官一臉尷尬地走進屋來。

“啊啊,真抱歉,打擾你們的兩人世界了!”

知道打擾了就趕緊走啊電燈泡!賴着幹嘛!

我忍不住在心中埋怨起這個大背頭孫警官。

逸哥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很親熱地拍了拍那個孫警官的肩膀,順口招呼了幾句,“好像胖了哦”這樣的客套話,然後三個人就依次入座了。姐姐正對着我坐了下來,而逸哥和孫警官則分別在姐姐左手和右手的空位坐下。

接下來一幅尷尬到近乎詭異的場景了。

他們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就這麼一言不發地坐着。碗筷碰撞的清脆響聲在客廳里此起彼伏。就好像三台吃飯的機器,只是單純地重複着夾菜吃菜的動作。

整整持續了有十分鐘的樣子,我都有點兒看不下去了,就在我打算推門進入客廳的那一秒,姐姐卻突然開口了。

“徐祥蓀他不是兇手。”

“!!”

和我不同,逸哥和那位孫警官的臉上並沒有出現驚訝的表情。

“他最多只能算是個幫凶。”姐姐夾起一片竹筍放進嘴裡,像只兔子一樣小幅度地咀嚼着,小小的嘴動得好可愛,“但,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怎麼會不重要!如果徐祥蓀不是?那誰還會是兇手?

我覺得自己的大腦好像有些缺氧,昏昏沉沉的,困意很不合時宜地涌動起來。

“兇手是誰已經不重要了,師姐。”孫警官端着碗的手在發抖,“至少大家都已經相信徐祥蓀是兇手的這個結論了。因為把女朋友肚子搞大了害怕擔責任就把女朋友殺了,暴露后又想着要去報復社會。”孫警官的手都得越來越厲害,他只好把碗筷放在了桌上,長長吐了口氣,“我只是有兩個問題想不明白,第一是密室究竟是怎麼實現的,第二是徐祥蓀究竟為什麼要殺巡視組,單純為了報復?”

“第一個問題很簡單,因為兇手是在我們打開門之後才離開的。”

“哈!”

我一不小心叫了出來,幸運的是我的聲音並不是很大,而且完全被孫警官的聲音給壓了過去。

“這怎麼可能嘛!”孫警官皺起眉頭,別說他了,連我都有一種智商被侮辱了的感覺,但是很快,孫警官又重新垂下眼瞼,看起來用一種相當謙卑的態度輕聲追問道,“如果真是那樣,那他是怎麼做到的?”

姐姐繼續用筷子在燉鍋里攪動着,攪了半天也沒夾出一丁點兒食材。她只是沉默着,對於孫警官的追問並沒有作出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只是有一點我還沒想明白,那孩子,為什麼要去顏卿卿家。”

那孩子?誰?兇手?

一個個巨大的問號在我腦子裡不停蹦出來,我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開始變得越來越急促,急促到連肺部都開始隱隱作痛。

然後繼續是全場的沉默……

姐姐的筷子終於在燉鍋里攪了足有三分鐘后,夾出了一片肥瘦相間的五花肉,“至於第二個問題,其實也很簡單,只是對於你們來說很複雜而已。”姐姐小心翼翼地吃掉了那片五花的瘦肉部分,把肥肉吐在了骨碟里,“徐祥蓀根本沒打算殺什麼巡視組組長,他想殺的另有其人。”她停頓了一下,慢吞吞閉起了眼睛,“當然,想殺巡視組的也另有其人。”

一句像繞口令一樣複雜的回答,徹底終結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對話。

接下來,他們三個人的狀態又恢復到了晚餐剛開始時候的那樣:誰也沒有說話,只是機械地重複着夾菜吃菜的動作,乒乓作響的碗筷聲在安靜的客廳中變得更加清晰分明。

逸哥和孫警官走的時候,姐姐甚至沒有起身送他們,只是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順帶幫我把門關好。”

客廳中只剩下了姐姐一人,她的筷子繼續在燉鍋里攪動着,卻沒有夾菜。

“不餓嗎臭小子。”沉默了好久的姐姐突然開口道,視線並沒有望向我,只認真盯着自己那雙在燉鍋中攪動着的筷子,“在那兒站那麼久,也虧你真有耐心。”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從卧室里走了出來,在姐姐對面的位置上坐好。

姐姐將她自己的小碗裝滿五花、筍片和豆腐后遞給了我,“不燙了,吃吧。”她的聲音好軟好輕,無比的溫柔,讓我覺得那簡直不像是她的聲音。

“姐姐,如果徐祥蓀不是兇手的話,那誰才是兇手啊?”

姐姐並沒有回答我,只是繼續用筷子在燉鍋里無目的地攪動着,也不知道在幹什麼。

“雪是什麼顏色的?”

姐姐無來由的說了那麼一句話,就在我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想追問這句話的深刻含義的時候,她卻突然朝我露出一個很複雜的笑容。

“你的那篇小作文跑題了啊!臭小子。”

她看着我,笑容開始變得有點兒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