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出来喝一杯了，酒力不行了？”
筱把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脸颊微透出一点红晕。而洛的杯子还未曾动过。
“不。。。如果今天我喝个大醉，明天早上就没人起来做饭了。”
“哈？那你之前早上不也是没人做饭吗？”
“我少吃一顿没什么，可是苓不行。她是个少吃了一点都会立刻没精神的家伙。”
筱重新倒满一杯酒，抿了一口，“那么，试着不管她一次如何？”
洛楞了一下。筱继续说下去，“我说，你有点太在意她了。虽然不是很敢相信这件事，不过从我的经验来说。。。”她凑到洛的耳旁，“你已经真的。。。沦陷了吧？”
她说完还在心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像是在确保自己的意思准确的传达出去了。
“筱姐，你喝多了啦。”
“这种时候不要用工作上的敬语。叫我筱。”她把头搭在洛肩上，“那么，结果是什么呢？告诉我啦。”
洛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喝完杯子里的酒，趁着舌头上还残留着酒精的火热，脑袋里面也有些熏熏的一片空白，她大声喊着：“好——啦——！我就是喜欢她啦！”
刚刚还喧嚷着的酒吧瞬间就沉默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突然喊出告白的洛。洛用手捂住脸。
筱向众人挥挥手，服务员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借着问要不要别的饮料的借口挡住了众人好奇的视线。于是在喝彩声和口哨声中人们又回到了原先的热闹。
筱知道这应当付出一定的报酬，取过菜单，就要在首页上最贵的酒上打钩时，她看看旁边仍然涨红了脸的洛，叹了口气，点了一杯橘汁。
“以前的你就算和打折的烈酒都不会要这种性价比极低的东西，”服务员离开时忍不住说。
筱把最后一点酒倒完，“凡事都有例外。这次的人情，下次再还。”
“不必。”服务员眨了一下右眼，“凡事都有例外。”
服务员走后，筱拍拍洛的后背，“没人了，接着说吧。”
“唔。。。我不是已经说了我喜欢她了吗？”
“喜欢的时间，理由，程度，可还没全都说出来呢。就当做是我替你解围都代价吧，作为说实话的奖励还可能给你一些恋爱的技巧哦？”
“那就算了。我不打算追求她。”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她吗？”
“筱，我问你，”洛的眼神低沉了下去，筱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悄悄把酒杯向远处推了一下。
“喜欢。。。就一定要得到吗？有没有什么办法只让对方得到幸福呢？”
“啧，就算你这么说，为什么要以放弃自己的幸福为前提呢？”
“我不认为我能给她幸福。就算是那个多么成熟的筱都对我的情感感到惊愕，果然同为女性，恋爱这种事情是不被许可的。”
“你真的这么以为？洛，我一开始所说的怀疑只是因为害怕我的直觉出现问题，不是因为恋爱的对象什么的。”
“可是筱犹豫的原因不就是对我们的不支持吗？”
筱把食指搭在洛嘴唇上。
“我可从来没说过，洛。虽然苓刚入职那天的确是带着玩笑去问你喜不喜欢她，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下来，你们之间的关系早就超过一般友人了，就算是一个刚刚明白恋爱的女生都能看出来的那种。我不是当事人，不能完全确定这种情感，可是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正因为如此我才担心我的主观臆断会对你们的相处造成麻烦，可能会伤害到你们，所以我犹豫了。但我觉得如果真的是彼此间互相喜欢却不肯开口的状态，那远比我这极可能猜对的猜测所带来的伤害更多，我就开口问了。”筱把手拿开，“不过喝了一点点酒就敢在这里大声宣告，也真是大胆呢。”
洛又一次看了一下周围，人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那个服务员正寻找着送饮料过来的时机。
筱点头示意，服务员全速送来橘汁就又离开了。
“已经没有必要再留意他人了，”筱忽然说。
“他人，仅仅是这里的他人吗？还是说除了我和苓以外的所有人呢？我不可能不去留意的，就算我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苓身上，我只要在有人的地方就会被盯着，他们会只看着我们恋人的表象而不在意我们内心对对方的需求，因而他们发笑，他们否定。筱也说了，自己不是当事人，不会明白我们的想法，正因此他们也坚定自己的立场，我们的恋情终究不过是段孽缘。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斩草除根。”
“果然是这样啊，无论如何都不能够排除别人的想法呢。”筱靠在椅背上，“虽然我没资格说别人，不过有机会的话最好还是放手去爱就好了。不要给自己留遗憾。”
“筱是说？”
“愿意听个故事吗，很长的那种。”
曾经，很久之前的曾经，手机还没有流行的时候。那个信纸满天飞的年代。
那时候我上高中，雯，那个女孩，对我说，来写信吧。于是我就写了自己的第一封信，相应的也就收到了第一封信。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写的。我把功课都做完之后，便对着空白的纸发呆，一直到连看清楚东西都有点困难的时候，我终于想到了些什么。于是我就写了“你好”两字，尽可能把它们占据整张信纸，然后署名，装入信封。这就是我的第一封信。
可是我光从她的信件的重量就知道，我的信是多么轻浮，多么不用心。我在我屋内昏黄的灯光下拆开信封，里面有十几张信纸，满满当当，美丽至极，放到现在也能当做艺术品级别的。我没有读，把它们一张张收好，放在我衣服的口袋里，那里最贴近我的心口。我已经知道她是多么用心的想要了解我，而为自己的漫不经心感到羞耻。于是我推开课本，写了第二封信。
我就写了一面，我以为那是我的极限，可是我发现有的时候一旦动笔就停不下手，我有很多的话想告诉她，也有很多独属于青春的幻想想要和人分享。每次写信我们的字数都在增多，没有凑字数的空虚，是真正把情感塞在了每一个字里。
我告诉了她很多事情，比如我的喜好，我的家人。她也相应的告诉了我很多。她还说她会尽全力说服她父母留在这里。
“我们一家都是因为工作调动而迁来的，”她说，“可是现在，我有了留在这里的渴求了。”
高一结束，升到高二的那个暑假，我们没再写信，因为我们可以天天凑在一起了。有几个男生倒是邀请过我，都因为想和她在一起而拒绝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啊，我也已经拒绝了好几个呢。”
一直到暑假的结尾，我们都粘在一起，已经能够熟练地牵手了。她依然忽然就抛出一个请求，“这学期，我们也试着交换情书吧。就当做是为以后的恋爱而练习。”
可我真的不会写情书。哪怕是一句话都好，可我就是想不出来。我去问姐姐情书怎么写，她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摸摸我的头，“是啊，你已经到这个年龄了。如果写不出来华丽的词藻填饰，那就把自己的情感写出来就好，对方一定会接受的。”
于是我就很郑重地把格式写好后，又用这几个字充斥了剩余的空白。
“喜欢你。”
我本来做好了收到她沉甸甸的信封的准备，可是她在交给我的时候忍不住笑起来。“对不起，我写的很少。”
真的很少，只有三个字。
“我也是。”
“现在想起来真是被她玩弄在指掌之间啊，明明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爱情，可是她不仅敢表达，而且用那么隐晦的方式反向攻略了我，弄得我反而是追求者一样。”筱喝了一口酒，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真没想到筱也会被这样捉弄。”
“爱情里，被动的那个永远是被捉弄的那个，”筱用余光盯着洛。
真奇怪啊，本来应该是“为了恋爱而做的演习”，我却那么认真，也许因为她似乎也对此毫不懈怠。信虽然没有原来那么长了，可是我总能在字里行间读出另一番意思，那是带有主观情感的臆想，是虽然可以从文字里提取出，但又不能代表笔者真正含义的语句，也就是我个人的“理解”。我的“理解”总是以恋人为前提而展开的，自然而然就真的喜欢她了。
喜欢这种情感，不是非要在告白这种大事件发生之后才产生的，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也许是盯着对方入迷的时候，就已经能察觉到那个焦动不安的心是在为谁而跳动着了。
这个时候就会担心，对方是否带着一样的感情对待自己，既带着基于现实的否定又带着出于幻想的期许，朦胧着氤氲着，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些，我都没有写在情书里。因为我很害怕，万一自己吐露了真心，可是她却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不过是“练习。”
高二的暑假，虽然我们还在一起，但是我很清楚我们的距离在疏远，而且是我去主动疏远的。我讨厌她就在我身边却不能坦露心迹的距离感，可是因为我的确喜欢她，又讨厌这样不坦率的自己，这样一来就愈发在她面前感到卑微。我愿意为她放弃我的伪装，但我也不愿显得自己轻浮，那会使我得之易弃之也易。我就这样纠结着担心着犹豫着迷茫着焦躁着低沉着自怜着幻想着警醒着提防着期许着彷徨着痴迷着凌乱着执着着缠在她身边，追逐她的脚步，一直追到她停下的地方。她在自己就要上交的志愿表里一字未填。
开学前一晚，我问她想去哪里，她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哭着拿出自己的志愿表，也是一个字没有写。“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一晚上我们谁都没睡，在探讨我们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不必在意我，我会一直跟着你，”我这样说。
她抱住我。
“我一刻都不想伪装下去了。。。我忍的好痛苦。筱，你真觉得我是在为了练习而写情书吗？如果你不相信我在情书里面所写的感情的话，就把我给你的第一封信拿出来看一眼吧。”
我从衣服口袋里取出那封信。它更加厚重，带着情感和时间的重量。
里面还掉出来一颗柠檬味道的糖果。“我最喜欢吃这种糖，”她笑着说。
我抽出信纸。
第一句，开篇的第一句。
“筱，我喜欢你。”
“我从一开始就这样说了呢。我做好了马上就被拒绝的准备，可是第二天我收到你的回信时我好开心，不论是怎样都没有和我断绝来往我真的很开心。但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你没有读我的信，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不甘心。那时我就想了，哪怕到最后还是被拒绝也好，我一定要听到你的答复。所以我借着写信去窥视你的内心，又借着情书诉说我的情感。筱，原谅我这个狡猾的人吧，我把一切诡计都用在追求你身上了。我不能对你那双眼睛说谎，我不知道这样的我有没有被你爱上的资格。。。”
我交出了我的初吻。
她也是。
“后来呢？”洛明显有点兴奋了，她虽然还被酒精冲的有些头晕，可是还是准确的抓住了重点。
筱喝完最后的酒。
“好啦！借着酒劲一鼓作气说完吧！”
高三老师要求组成学习小组，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我们两人一组，更有理由天天抱成一团。
久而久之，就有流言蜚语传出来了。嘛，倒也没说错就是了。
“那两人是不是恋爱关系啊？”
“不可能吧？她们都是女的啊？”
“可是怎么会那么亲密。。。”
“喂，听我说，那两人还报了同一所大学哦。。。”
“真的？！”
在那个连同性恋都没有传开的年代，我们是异类。被孤立，被针对，甚至就连老师有时候也不经意露出鄙视：“你们最好不要那样。。。”
而每当这种事情发生，她总会先来安慰我，可是我看的很清楚，她的手指攥的发白。
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深夜里我总无法睡去，因为我害怕我一闭上眼睛就会被人在背后窃窃低语，而我对他们无能为力。
终于有一天，那个一直告诉我无所谓的雯，和三个女孩发生了争执。她被按在地上，本来别人想着她被放倒就会冷静下来，可是她话都说不清楚了，还依然吼着：
“我喜欢她，她喜欢我，有什么错？”
即使按道理不会开除高三的学生，但是由于产生了学生纠纷，并且带着对同性恋的抵制心理，学校最终决定停学一月。
高三停学一月，等于高考垫底。
我们很清楚未来只有灰色。但我庆幸着我还没有失去她。
可是，我被家里人锁在房间里。听说她也是。房间里已经摆好了生活必须的物品，我父母是带着真的把我锁在里面一个月的决心这么做的，他们让姐姐给我送饭打扫。
姐姐，虽然她对我表示同情，可是她也无法理解。她虽然无法理解，但是这不代表她不支持。她在晚上趁着送饭的时候，装作不小心把灯碰灭，把一大包信纸塞在我床下，然后像平常一样出去了。
都是雯写的信。还有姐姐写的一封。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的心境，可是我知道，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会笑，那种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而你要知道，生活里能让你真正笑出来的人，屈指可数。所以我不会阻止你，如果你依然认为她值得你献上真心，我为你们的长久而祈求。”
我哭着又读完一遍雯的信，拿起笔，开始写信。有空就写，也不在意自己写在什么上面，因为我只想把这一个月无法诉说的话全部在以后告诉她。
一个月后，我刚刚被放出来，就带着一包信要去雯的家。姐姐拦住我，抽泣着告诉我：
“他们搬走了。”
我不相信，我还是偷偷跑去了她的家旁。大门已经落满灰尘，一看就知道没有人住在里面。
我在门缝下找到一张信纸。
筱：
我还是很喜欢你。给我多少次机会我都坚定地喜欢你。不过请忘了我吧，我是你的负担，我阻碍了我们的未来。。。对不起。
可是，我想和你时刻在一起，我喜欢你的脸，你的气息，你的一切，我能够清晰的构想出你身体的每一处。我总想看你撒娇的表情，但是却不想你因此而含泪；我期待你独立的成熟，又希望你能够温柔地依靠我。我时刻能够记起你向我告白的那晚，我想抱住你，就像抱住我的全部那样。我在心里发誓不让你受到一点委屈，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会是给你带来委屈的那人。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自私自利吧。请记恨我这个感情用事，不负责任，现在还不辞而别的人，带着对我的怨恨忘记我。
我。。。不配得到你。我亲手毁掉了我眼中最完美的杰作。
如果还有一天相见，那一天也许你会忘记我，可是我绝对会认出你。
因为，我真的，真的，喜欢你。
“是谁先怎么甩也甩不掉，让我到现在还对她动心，到最后一声不吭的说什么遗忘就离开了啊！混蛋！这不就是渣女吗！”筱拍着桌子，眼中噙泪。
“筱。。。”洛拿起一张纸想要擦去她的眼泪。
“对不起，洛，本来应该是我告诉你怎么做的，结果变成了我被安慰。。。”
“没事的，筱，一定会遇见的。”
“真是的，她在很远的地方啦。。。你呀，还在犹豫什么呢？辜负了她的幸福，还要强加你所认为的幸福在她身上，这就是你选择的道路。洛，人们之所以把追求对方当做幸福，不完全是自私的占有欲，更因为想要对方幸福，又担心别人不能给对方幸福，并坚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洛，你会给她幸福的，你的这种忧虑说明你不是一个始乱弃终的人，你的感情也经过了时间的考验，你的能力也得到我的认可。比起拿那种理由作为退缩的借口，你现在完全就是因为没谈过恋爱而不知所措，你害怕自己前进一步会触及对方的底线，你担心自己后退一步会被对方忽略。摊牌总是有时机的，在那之前只能等待；不过，最重要的是有摊牌的勇气。洛啊，有的话说出来可能会后悔，可是不说一定会后悔。有的人值得你冒险，值得你冒险的人也不多。”
“我。。。知道了。”
“哈！”筱躺在洛的腿上，“真畅快！全说出来就是比憋在心里舒服很多啊！”
“筱，请再鼓励我一下。”
“嗯，加油加油，努力把姐姐我送到家里去吧，姐姐要睡觉了。”
说完，筱就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真是的，要是我也喝醉了就不用管你了。”
洛又坐着等了一会，等被酒精麻痹的肢体又有些知觉时，她扶着筱站了起来。
“买单。”
酒吧外面的街道显得寂静无比。一阵风拂过，洛打了一个寒颤。她感觉肩上的重量轻了不少。
筱正歪歪扭扭地站直身子。
“别动了，筱，我扶你回去。”
“不——必——！”筱歪歪扭扭地走着，甚至还能向洛摇摇手，“快回去吧，你家里有个人等你呢。我不能——耽误时间。”
她说着，贴在墙上走远了。
“有人在等待吗。嗯，但愿她没有等太久，我还有机会再努力一下啊。”
她踩着月光在街上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