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躺在自己那粉红色的床铺上。

是的,我已从侦探社那边回到自己的宿房了。

明明有太多的事需要思考,但脑袋就是迷迷糊糊,有种被压得再装不下任何东西的感觉。

我举起右手,从手指的间隙透视挂在天花板的吊灯。我一时张开五指,一时收紧并排,淡黄的灯光就这样反覆的从我的指边穿过和被阻挡。

如果不做着像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我的心也许会静不下来。

换作平常的话,没有功能性目的的行为绝对是浪费时间和生命,我会认为是不可饶恕的行为。没想到如今我竟作法自毙……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自然地停下了那种几乎是自律性的动作。侧头一望,窗户外的景色已变为漆黑,仅有微弱的灯光令人看到建筑物的轮廓。

已经是晚上了吗?

也许先前我的身体感到撑不住,而自律地强行休整,现在我感到脑袋变轻松多了,才有余力回想稍早前发生的事。

在我躲过了被发现的危机后,洛姬竟不忘追问杜迪有关表白的事。不知怎的,那一直守口如瓶的家伙,这次却透露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可以说,这是令我脑部过载的原因之一。

『她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之一,没有她也就没有现在的我和这所白奇安娜侦探社⋯⋯对,缺少了她就不再是白奇安娜。 』

原已冷却了的脑袋竟被这不知从那里绷出来的场景记忆再次加热,即使不用手掌确认,我都能肯定自己的脸颊已经红得发烫。

那家伙明明是跟我同年的小鬼,竟然能在洛姬面前沉着地说出那种带著成熟感的话来,令我被受动摇。

只是……什么是「身边最重要的人」呀?这代表他很重视我吗?

既然如此,平日干吗总是对我左挑右剔?对着洛姬就尽是温柔,遇到马斯亚便称兄道弟,就只是对我那么苛刻!怎令我相信你的话啊!

可是……他还记得白奇安娜的意思……,果然他并不是闹着玩的吧?

两种节然不同、互相矛盾的想法在我脑内激战,本想借着秘密调查掌握他的真实想法,最后却落得被他在人前人后回然不同的话语弄得自己头昏脑胀。啊……轻易地被这样的小事所动摇,我还算是个称职的侦探、还敢狂言夺回勇者的领土吗?

兴奋、焦燥、抑郁的情绪一再在我体内循环,那种大起大跌实在令我累得不想起来。就算一度被「内心的我」推动而奋起,却只是落得再摔一跤的景况而已。我现在不想看到自己的样子,这就是所谓的自我厌恶了吧?

过份宽阔的双人宿房在空间上显得单薄,给人一种空虚的感觉,这大概就是我的境况。为了追寻能力所不及的目标而放弃了平凡的生活,回过头来才发现逐二兔者不得其一。

我猛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前任的魔王。

祖父……难道你就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忍气吞声吗?

即使伤痕累累、即使受尽羞辱,你仍然站在前方保护我们族人。原来你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虚无漂渺的魔人族尊严,而是为了庇护在你身后每个有血有肉的至亲和族人……希望用你一人的受屈来换回我们一族的平凡生活。

而我竟然曾把你贬低,说你是弱者……祖父啊,我这个逞强的子孙在你眼中是个怎样的小丑?

忽然间,我感到身体有一道暖和的气息流动,就像有人在好好安慰着我一样,把我从深深的自责中拯救出来。

当我的意识回到表层,才发现银白的月光从窗外透射进来,刚好照到我身上。

这就是暖意的来源吧。对大部分的魔族来说,月亮是增强力量的要素。

心境稍微平伏了。

咯咯咯!咯咯咯!

宿房的门响了,随即传来女孩子的声音。

「副社长,妳在吗?是我,洛姬来看妳了。」

洛姬这几天都有来找我,真是个好孩子……虽然我都装作不在。因为我实在不希望被学妹看到自己失落的样子,实在有损平日强势大姐姐的形象……

……好吧,我确实比她矮。至少在性格上我确实是比她强,这点是错不了的。要学妹连续多天担心实在不应该,现在露个面也不为过吧?

自己独个儿在胡思乱想了数天,我也想找个善解人意的人诉诉苦,是洛姬的话应该可以的。于是我走过去打开房门,看到被吓了一跳的她。

「…太好了,妳愿意见我。」

「用不着那么感动吧?我又不是得了绝症。」

这孩子明明比我高,样子也较成熟,……身材也较好,可是眼泛泪光时真是惹人怜爱!多亏了她,我先前的抑郁感好像消失了大半。

我让她跟我一起坐在床边,起初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推辞,说应该是闺蜜才会在床边说私密的话。

「妳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的床不给妳坐还有谁配得上呢?」

听到了我肯定的说法,她才微微点头的依言坐下。

说起来,我好像从未邀请任何朋友进来住处,更不要说是像女孩般私聊了。这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副社长,妳这几天怎样了?我一直很担心。」

「……副社长……,妳在我的私人房间里这样叫我,不是怪怪的吗?」

如果是闺蜜的话,继续用职称确实很奇怪。但她一时也想不到该怎么办。

「我比妳大,叫我姐姐…要不叫学姐也行。」

「……那么,贝……贝斯姐姐?」

噢噢!姐姐!看她带着羞涩的模样,从小小的嘴巴吐出令我陶醉不已的称呼时,那种独有神情实在可爱到不行!

嘿嘿,我确实一直想要个像洛姬般可爱的妹妹。

「是,姐姐在这里,有什么心事都随时可以向亲爱的姐姐我倾诉。」

「是。我在想要令姐姐原谅社长,跟他和好。可以吗?」

我像是被槌子重击头部一般,原来营造的愉快气氛一下子击碎了。我真的忘了这孩子本来就是为了担心我和杜迪的关系才会到来的。

这不是她的错,只是我和杜迪身为学长和上司都处理得不好而已。

「……他有说过什么吗?」

虽然我是明知故问,但一来不可让她知道我窃听对话的事,二来也可听听第三者是怎样理解杜迪的话。

「社长说姐姐是他最重要的人,不可以没有了妳。还有,没有妳的话白奇安娜也不会继续存在。」

洛姬大抵传达了杜迪的话,但却有微妙的不同。第一,杜迪说的是「最重要的人之一」,不是「最重要的人」。第二,即使是重要也不一定达到「不可以没有了妳」的层次。第三,关于白奇安娜的事,杜迪说的是「缺少了我就『不再』是白奇安娜」,而洛姬却认为是「不会『继续』存在」。

我不觉得洛姬是在骗我,想要夸张一点来诱导我。反而是理解上有偏差,说出来时又丢失了部分的意思。特别是第三点,我认为杜迪说的是白奇安娜没有了我就会变得名实不符,既不是,也不能称为白奇安娜。洛姬却错把重点放在「侦探社」的存在上。这是因为她不知道白奇安娜的名字由来,那是只有我和杜迪才知道的。

「……如果真是这样,当天他为何要说…那只是计谋?为何平日没有表现出对我的重视?洛姬妳也见到,他平常是怎样粗鲁的对待我。」

我下意识地避谈「表白」一词。然而我心仍有不甘,不成熟地把没有那个义务的学妹当作为杜迪的辩护者。

令人意外地,洛姬毫不退缩的承受了我错放对象的责问眼神。她与我对望了好一会,我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终于,她以极为认真的态度吐出了一句没有脉胳的话:

「社长是什么人?」

什么人?洛姬妳到底在想什么才会问这种问题?对我来说,他就是个除了推理和查案以外一无是处的人。虽然有着能维持正常人际关系的手腕,但却对我特别严苛,经常没有好听的说话,又随意指使人家办事。像这样的人,我也佩服自己能撑到今天才跟他拆伙!

洛姬当然听不到我的心声,她续说:

「我是魅魔族,妳是魔人族,我们都是魔族。那么社长是什么人?」

「……我们是魔族,杜迪当然就是人族了。」

「对,社长是人族,我们是魔族。种族之间的思考方法很不同,虽然早有这心理准备,但我还是来到书院之后才深刻地体会到。」

「那又如何?难道说他是人族就能合理化他对我的轻视和愚弄吗?」

「姐姐,不是这样的,我想說妳把重点倒转了。」

「我来问妳,魅魔的工作是什么?」

「……不就是吸取男性的精气吗?」

「对。正确来说是让对象进入我们创造的梦境之中,让他们产生强烈的情感而激发精气的流动,才能顺利的吸取。」

「为了牵动对象的感情,了解他们的心理和心境是魅魔的必修课。所以我大胆的说,我对人族……对社长这样的男人的了解,要比姐姐深得多。」

洛姬那富有攻击性的话令我始料不及,这是在暗示她对杜迪怀有好意吗?明明今天在办公室内对着杜迪说我们很般配,还为我们的幸福祈祷。难道离开了男性的视线便露出本性,这就是魅魔的本质?

然而我心底里并不想怀疑洛姬,我认为我俩的感情并非那般脆弱。

「洛姬……妳的意思是……?」

「我想说的是……口是心非,那才是人族。魅魔的前辈们时常说,攻略人族男性的要点是理解他们跟我们魔族直肠直肚的思维方式不一样,表里不一才是常态。听说为了避免社会上的压力,他们很多时候会选择把不能公诸于世的欲望藏于心底,导致过度的压抑。只要我们透过梦境将他们的欲望释放出来,就能获得大量高品质的精气。」

如果洛姬说的是真确的话,那就怪不得魅魔通常以人族为对象,而较少对魔族下手。因为魔族通常对自己的欲望很诚实,没有压抑,也就不必透过梦境释放欲望了。

可是,这跟我和杜迪有何关系?难道未成年的妳要为杜迪释放欲望吗?

「所以妳想说什么?即使人族的天性就是口是心非,妳现在是要为杜迪的行为给出压力过大的辩护理由吗?」

她有点失望地摇头说:

「姐姐妳还不察觉吗?抱怨对方不了解自己、想要对方先作让步、怪责对方对自己的轻忽………这些想法的内里其实就是想得到对方的认同,这就是口是心非,就是人族的做法。」

都是人族的做法……!这些事,这些想法……,不都是在说我吗!

就算是「内心的我」,不也曾提醒我要贯彻自己的目标吗?即使是祖父也是选择了自己相信的道路,尽力守护家人才力尽而亡的。明明大家都在提示我,我却依然摇摆不定,我实在是……

洛姬的眼中没有了刚进房间时的泪光,却增添了怜悯的色彩。而我清晰的感到我就是那个被怜悯的对象。

我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但估计从洛姬的眼中看来,大概会认为我已经惊惶失措了吧。

「我不是说人族的做法不好……我也不知道做法有否好坏之分,只不过……」

一向温柔的她,说起话来的声调愈来愈激烈,那情感当中蕴含着对我的失望。

「那不是魔族的做法!不是魔人族的做法!更不会是贝阿特丽斯,一年级班际对抗赛的MVP、白奇安娜侦探社副社长的做法!」

她顿了一顿,然后回复正常的语调,却仍然坚实地向我质问:

「姐姐,请妳告诉我,姐姐你一贯的做法是怎样的?」

我的做法……魔人族的做法………魔王的做法是…………

还用问吗!我不会迷茫了!

「我的做法是想要的东西就用实力抢回来!」

我不知道自己用怎样的表情来说这番话,但从洛姬今夜首次展露的笑容看来,我应该展示了姐姐应有的风范了。

「…这才是我最喜欢、最帅气的贝斯姐姐。欢迎回来!」

谢谢妳,洛姬!

谢谢你,我伟大的祖父!

谢谢你,「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