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凑近冰雕细细打量着,察觉到内部依然存在生命的气息后,我再次松了口气——毕竟是临时思考出来的招数,直接接触对象时既要保证冰的强度又不能伤其性命,单凭我目前的个人能力而言实在是够呛,或许卡尔德早已精通此类招数,我才没有出现失误。

就在我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时,不远处响起了碎冰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我警觉地看过去,却是那位跟着安迪一起过来的人类治愈师,她目睹勇者安迪战败后出于恐惧本能地后退两步,因此发出了声响。

她真的一直在遵守安迪的命令,刚才的战斗全程从未出手过,因此才令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治疗魔法应该也不能给安迪解冻了吧?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莉塔。”

她的声音居然丝毫没有颤抖,那应该还可以与我正常对话。

“莉塔,你不用害怕,我没打算取你们性命,但你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明白吗?”

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冲我点了点头。那接下来就该处理这桶烈性炸药了……

我伸出右手附在冰雕的表面,构想出魔法抹除的思维以后,冰雕的表面很快出现裂痕,伴随着劈啪作响的碎裂声散落一地。安迪得到解放后,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那把巨剑也被他丢在一边。

对了,这副冰雕外壳是全封闭的,如果再晚点解除的话安迪可能就会憋死了,下次一定要记得留个透气孔出来……

“安迪,我没打算取你性命,我想跟你谈谈——”

“我跟魔王的手下没什么好谈的!”

没想到安迪刚缓过神来就立刻捡起地上的巨剑向我砍来,剑刃划过优美的弧线悬停在途中,再次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块。

“真的是炸药桶啊……为什么就不能先听我说两句呢?”

所幸我早有准备,这次是直接从他的腿部开始往上冻住全身的,免去了再次接触他的武器可能造成的意外情况。我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脑袋部分的冰块便哗啦啦落下。

“卡尔德!我已经输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给我来个痛快的!”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极端啊……”

我总觉得他那对愤怒的双眼里会向我射出光束,不禁后退了两步再开始跟他谈判。

“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取你们性命,所以我们来谈谈吧。”

靠着脖子以下的物理降温,安迪终于开始逐渐冷静下来,他费力地扭着脖子想要看向后方,尝试数次之后还是放弃了。

“莉塔呢?”

“她很好,就是有些害怕,毕竟你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

我用眼神示意莉塔靠近一些,没想到她只是停顿了一下就乖乖走了过来。

“……跟敌人都能友好相处,这样的搭档真的没有问题么?”

我小声嘟哝着,但立刻又被安迪瞪了一眼。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她以前经常跟……别人一起参加过对抗魔王手下的战斗,我是因为觉得她经验丰富才带上她的。”

“总之还是回归正题好了,我希望你可以假装战胜了我继续前进,我也绝不对做出什么危害联合王国的行为。”

“……为什么?你到底想怎样?”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收到了魔王的处罚,我的妻子还被他关押,你觉得我对魔王还有多少好感?与其继续为他卖命,我不如先去把妻子救出来。只要你能继续行动,大部分人都会以为我一定死在了你的手上,这样一样来也方便我外出调查。”

虽然我也很在意自己受到处罚的原因,但当务之急还是先去解救自己的妻子,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给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一个交代,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那位妻子小姐应该会知道一些关于处罚的事情。

不过安迪显然还不敢轻易相信我说的话,他看了看地上的剑,又死死地盯着我:“魔王手下的话可信吗?放任你一个人在外面逍遥,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就大开杀戒?我又不可能一直盯着你!”

我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安迪的肩膀,他全身上下的冰块立刻又碎了一地。

“那我就和你直说好了,我的计划很简单,普通的平民老百姓肯定不会知道魔王的动向,所以我只会前往佣兵活动的地区和魔王势力下的领地搜集情报。从刚才的决斗来看,你差不多也能摸清我的实力了吧?我这次能战胜你纯属巧合,下次再遇上你,或者直接跟一整个佣兵团的人交手,你觉得我又会有多少胜算?”

他捡起武器,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你这个样子,完全不像是魔王的手下。”

“彼此彼此,你也一点都不像勇者。”

“算了,反正以后我们也不会产生什么交集。如果被我看到你又站到魔王那边干坏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安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身旁的莉塔正在为他查看伤势,而我则直接绕过他们先向外面走去。

“你要去哪?”

“去救老婆啊,现在就出发。”

“……你打算就一个人去?并且把自己的城堡丢这里不管了?”

“不会再有什么人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观光了,而且我的部下都被你消灭干净了吧?”

“差不多是这样吧,只不过——”

没等安迪说完,我已经看到了他后半句想讲述的情报。

门外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凌乱雪地,到处都散落着碎冰与盔甲,唯一一道蜿蜒的血迹即将被风雪掩盖,却依然十分扎眼。

“跟我交战的基本都是你用魔法制造的寒冰护卫,唯一的生物只有她一个人了。”

血迹的尽头是一具遍体鳞伤的娇小身体,上面四处沾染着血污与积雪,轻薄的护甲上满是破损与裂痕,而伤口的血液早已凝固,凌乱的灰发与一对兽耳在寒风中微微抖动。

“不准……接近……主人……”

明明连最后一丝微弱颤抖的声音都要被寒风吹散,而她却依然在雪地里驱动残破的四肢,一点一点向着我的方位缓慢移动。

“她……还活着?”

“算是吧,她叫芙洛丝,是你的贴身护卫,跟我交手的时候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会再站起来,我只能耗到她完全没有力气了为止。”

安迪平静地讲述着,仿佛战场上的残酷理应如此,未经世事的我或许只能在今后的日子里亲身体验这一切。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她的信息?”

“这些可都是她在跟我战斗的时候大声喊出来的。很奇怪吧?这年头居然还有一边打架一边讲话的人,之后连我都被她传染了。”

“主人……还在昏迷……”

芙洛丝的眼睛被鲜血蒙蔽,只能断断续续地吐露出内心最为迫切的短语,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跟我没有救下的那只流浪狗如出一辙。

“昏迷……?我确实才醒来没多久,但我之前昏迷了多长时间?难道说我被魔王处罚以后就一直……”

“我刚才之所以那么生气,就是因为她作为唯一留下的护卫不顾性命跟我战斗,而你却一直躲在里面完全没有动静。但如果你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话就当我没说好了。”

我突然感到十分迷茫,芙洛丝想要拼死守护的人绝对不是现在的我,出于道义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现在的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无法想象她起死回生知道真相以后又会如何看待自己曾经的努力,但是——

现在的我即将出发去寻找真相,而她也跟我一样,有权利去了解这一切。

“……安迪,我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什么?”

“我想……带上芙洛丝一起走,所以可以帮我治好她么?”

安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做不到这种事情,你得问她。”

安迪看向身旁的莉塔,而我还没有再次开口,她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上前一步举起了法杖。

“嗡——”法杖的顶端散发出温和的绿色光芒,将芙洛丝所处的四周笼罩起来。我忍不住走到她身边查看情况,护甲缺口下方的伤口逐渐愈合,就连身上的血污都慢慢消失了。芙洛丝的脸部也恢复血色,扭曲的五官终于放松了下来。

治愈法术的光芒逐渐消散,趴在地上的芙洛丝握了握拳,脑袋偏向一边,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眸是黄色的,眼神恢复活力时的样子非常好看,但我却没想到它在一瞬间就化为刺骨的凶光,突然从我眼前消失了。

芙洛丝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闪现到莉塔的身后,手中握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尖锐冰锥用力刺向了她的后颈。

“咔嚓!”

“莉塔!!”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不……她没事。”

没有鲜血,也没有惨叫,我用戴着冰铠的右手及时抓住了芙洛丝手中的冰锥,然而事实上连我也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快。

“这就是白眼狼么?上一秒才救活她,下一秒就翻脸?”

“这么做确实不好,但这句话也轮不到你来讲。”

我死死握住冰锥,先把尖端给掰断,咬牙切齿的芙洛丝本能地快速查看周围的情况,终于发现阻拦她的人正是我。

“……主人?你已经醒了?!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啊!”

“快住手,芙洛丝,现在不是了。”

当我还在思考后续的解释时,芙洛丝已经撒手,在我面前单膝跪地:“卡尔德大人,十分抱歉!没能拦住勇者闯入城堡,是我无能,罪该万死!”

“不……你也不用说到这个份上,勇者的实力很强,即使是我也无法百分百保证能战胜他,所以你也不用自责。”

“感谢主人宽恕。”

紧张的气氛这才缓和下来,刚才险些遇害的莉塔只是擦了擦冷汗,完全看不出任何心有余悸的迹象——在我目前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一个不擅长战斗的乖乖女来着,遇到这种事情就算不会哭得梨花带雨,至少也应该身体多抖两下才对,难道说她其实也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

“既然现在大家都没什么问题,我们也就告辞了。”安迪拍了拍莉塔的肩膀,示意她跟着自己,“我不会在外面提到你,你也不要提我的名字,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莉塔对着我俩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快跑两三步追上安迪,两个人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而我的神经还无法松弛下来,因为芙洛丝还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纹丝不动。

除了刚才安迪告知我的那些信息,我对自己和芙洛丝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她对卡尔德的忠诚我已经切身体会到了,如果贸然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说不定会对擅自占用她尊敬主人的身体的我赶尽杀绝啊……

“芙洛丝,快站起来,再向我汇报一下目前的情况。”

“是,主人。”她站起身,眼神之中充满了担忧,“卡尔德大人从魔王的宫殿回来以后已经昏迷了整整17天,期间领地内未发生任何意外状况,直到今天勇者强行闯入,我实在抵挡不住。幸好主人及时醒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嗯……那……我的妻子呢?”

“伊拉大人她……在主人回来之前就被魔王的手下强行带走了……由于这是魔王直接下达的命令,我和伊拉大人都无法违抗他们,所以……真的很抱歉!”

我可算是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了。

“不用再道歉了,芙洛丝,说到底都是因为我受到了魔王的惩罚,才会连累到你们所有人……”

“不是的!卡尔德大人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会实施的!自从我遇见主人以后,您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发自内心感到赞同!此次意外,一定存在着别的原因!”

刚才的道歉反而让芙洛丝露出了更加痛苦的表情,而让我感到不知所措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我不太能理解她刚才那段在我看来略显偏激的话——“卡尔德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听上去仿佛像是什么宗教组织一样。

我慎重斟酌着自己接下来的措辞,而眼前的芙洛丝却紧咬嘴唇不再言语,肩膀不停地颤抖着。我突然意识到,极寒地域虽然应该是一片常年严寒的冻土,但芙洛丝绝对是不会因为感到寒冷而发抖的。

我早就应该顾及到她的感受了。

“……芙洛丝,现在你可以不用再照顾我的想法,辛苦了这么多天,你也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我如此说道,芙洛丝的眼神中跳动着难以言喻的光芒,“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坚守了那么多天,一定很难熬吧。”

“卡尔德大人……”

“如果你坚持不让我道歉的话,那至少也让自己发泄一下吧。”

芙洛丝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主人……我真的……很担心……呜呜……”

“嗯,芙洛丝,我没事,你做得很好,是你守住了我们的领地啊。”

“这是……我的职责……守护……呜呜……主人……呜哇啊啊啊啊啊——!”

凛冽的风雪可以掩盖芙洛丝的哭嚎,但无法抹去她的泪水。

营救伊拉的计划,就晚点再跟她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