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朱玉从芝仙市客运站搭大巴到了芝山县城。

俗话说,水妖坐大巴就像温水煮青蛙,如果水妖没有带够水或者水果就上车,死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脱水的。

但朱玉太久没搭长途大巴了,早已忘了这事。而且,她一上车就睡了,直到口渴时才醒来。

此时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喝水。取水时却发现车厢内的空气又干又燥,不但难以取水,车内水分还充满了汗臭体臭,难以入口。

慢慢的,她开始脱水,加上坐在窗边,太阳直射,没过多久,就中暑了,然后就开始晕车。最后,她对着呕吐袋吐了出来,还溅到了邻座小伙子身上。

满车呕吐物的臭味,朱玉自己都觉得恶心。

幸好邻座并不在意,而且还特地给了她湿纸巾!一包湿纸巾对于缺水的水妖来说真是救命啊!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那颗珠子呢?朱玉想起那个“善解妖意”的小伙,那珠子是晕车时吐出来的陈年珍珠,所以比一般的珠子要大不少,陪他一套衣服肯定是够了。

一想到那颗带着怪味的珠子,朱玉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下车后她本来想搭船回王家村明月湾,但是去到最近的渡口,才知道去王家村的船早因客流渐少停运了。

买了一袋苹果,蹲在路边啃完一个后,她决定——游回明月湾!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十年没回玉源河,玉源河水难入壳。朱玉变回原形下河的一瞬间,一股难闻的味道涌来,一瞬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啄着自己的耳膜鼻腔,就像有无数只水鸟在头顶叽叽喳喳围攻一样!

蚌壳竟然过敏了!

她逃也似的跳回岸上。

哎!明明只是个河蚌精而已,明明可以游回这里……不得已,朱玉从渡口沿着河岸一路往上游走去。

一路上,河水异味渐渐变淡,朱玉一直走到下一个废弃的渡口,闻着风里已经没了难闻的味道,才又伸手试探了一下河水。这处的河水已经没有什么刺痛的感觉了,又尝了一下,基本可以入口。天色渐暗,她便放下蚌壳,打算好好睡一觉再往明月湾走去。

没想到今天一早,就被两个做直播的小子吵醒了。

嘁!一个臭人妖,打扮得花枝招展,张嘴没一句好话!熊猫男看起来憨厚些,但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朱玉愤愤地想着刚才的事,走回藏在芦苇丛中的蚌壳小屋,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把蚌壳收至一个挎包大小,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往明月湾走去。

突然,她觉得脸上一阵瘙痒,忍不住抓了几下,没想到越抓越痒,接着,她在额头摸到了几颗痘痘。

难道,不但壳过敏了,脸也过敏了吗?

“啊——!”朱玉一声长叹:

“做个河蚌实在太难了!”

虽已过了立秋,正午的太阳却还保留了八月的炎热,当下温度,30°往上走。

朱玉还在往上游明月湾走去,沿岸渐渐出现了大片沙地。

在朱玉记忆中,一走出城区后,通往明月湾的路上就布满了大片三角梅,八月末本应是开得最盛之时。灵山红梅迷人眼,胜似庆云落凡间。多年前,从灵山到明月湾,姹紫嫣红的三角梅连成一片,从春到秋,如朝霞般灿烂红艳。

可现在明明才八月末,明月湾畔附近只剩一片布满沙石的浅滩,一些不知名的灌木杂生其间,还有一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樟树,正被正午的阳光烤得炙热。

沙滩上,灌木丛中开着一簇一簇的小花,形同绣球,样子倒是十分可爱,但颜色太过纷杂。似乎在哪里见过,朱玉又近看了几眼,却实在想不起这花的名字,闻了闻,只有一股怪味,仔细看看,枝条上竟然遍布小刺。朱玉摇摇头走开了。

离明月湾只有一两公里了,脸上又痛又痒,不如,先睡个午觉,避避太阳吧!于是朱玉避开灌木丛,寻了处空地,抛出贝壳小包。看着蚌壳变大,朱玉迅速钻进里面,蚌壳紧闭,钻入沙中,不见了。

正迷糊着,壳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喊。

“快醒醒!太阳这么高睡什么觉?”

“谁哦,好吵……”朱玉翻了个身,心想,就是因为太阳很高,所以要避暑啊!她迷迷糊糊的,还想在壳里再躺一会儿。壳里比起早上又热了些,壳里当下温度是31°。

“我都听见你放屁了!还不起来!”男子又敲了几下蚌壳。

“啊!?”朱玉猛地睁眼,想着一天多了,我只吃了几个苹果,放什么屁?一定是凌晨水漫进来,把壳熏臭了。不,就算放屁又怎么会被外面人听见?不,不,难道不是人?

外面传来“咕咕”声响,还有翅膀的扑棱声。难道,是栖息在附近的水禽?!

正这样想着,外面似乎就有一只鸟开始一下一下地啄起了蚌壳。还真是想什么怕什么就来什么啊!

朱玉裹紧了自己的小毯子,心想,这下是绝对不能打开蚌壳了。突然觉得一阵闷热传来,现在温度——32°!

水禽们不都是早上傍晚捕食吗?这大中午的开什么饭啊!朱玉紧皱眉头,到底是什么鸟,这个点出来觅什么食啊?实在脱不了身就打110吧!就说……就说我被不知名妖怪威胁,性命难保……不,还是说无辜少女在乡间徒步被骚扰好了……

可警察来了要怎么和警察解释这么大的蚌壳!不对不对,我已经修成人形了,还怕它个鸟?”

迷迷糊糊的,朱玉一边胡乱想着报警的说辞,一边开启手机,而手机,竟然没电了……

蚌壳依然紧闭,外面却突然没了声息。“咕咕”声没了,说话的人似乎也走了。蚌壳里的温度越来越高,32.5°,是时候换个地方了!朱玉想着,又往岸上树荫的方向挪了挪。

这一挪动,蚌壳就轻微地张开了一条口子,立刻被一直守在外面的生物一把掀开——

“捉住你了!美丽小河妖……”

一头白色短发闪过,如玉源河水般清澈的眼眸里,似乎透露出几分失望?

“嗯?是不是弄错了……”男子眯起眼,嘀咕起来。这蓬乱的黑棕色头发,遍布额头下巴的大痘小痘……这怎么会是他要找的美丽河妖呢?

落在他肩上的灰色鸽子“咕咕”了几声,吓得朱玉打了个机灵,用尽力气想要合上蚌壳,却被男子拿捏得死死的,蚌壳根本动弹不得。

“果然不是人!”朱玉心想,立刻对壳外的生物发起进攻,伸手出击时却又疑惑了一下,“奇怪,为何感受不到一丝妖气?”

就在迟疑之时,男子腾出一只手掐住了朱玉的手腕。朱玉往回一缩手,男子却趁机拉着手腕,往壳内探入头。

“砰!”蚌壳紧闭,夹住了白发男子探进的半个身子,男子龇牙咧嘴一下,还是厚着脸皮,顺势凑到朱玉面前。

“奇怪,我可不会认错啊!”说话间,男子手指轻弹朱玉额头,似乎是确认了一下,“可是……你脸怎么了?难道是修炼易容术失败了吗?”男子自顾自地说道。肩上的灰鸽子飞落下来,在壳中踱起步子,发出一连串的“咕咕”声,似乎说着什么。

男子嘻嘻笑了起来:“嗯……壳里确实有点臭。”白色碎发随之晃动,似乎是在回应刚才鸽子的话。

“不过,”男子又嬉笑道:

“应该是刚睡醒,口气大了点……”

没等男子再多说一句,朱玉生气地抬腿踢出一脚:

“滚开!”

“啧啧,”男子闪身避过,“你可是水族河妖哎,怎么能这么粗鲁!这么臭的脾气,小心火气大了痘痘更多哦!”说话间,男子嘴角轻轻上扬,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河水这么脏,下了水不长痘才怪呢!”朱玉抬腿又是一脚,“姐就是这脾气!你又是什么妖怪?”

“姐?你看我这白发,像是比你小的样子吗?”白发男接住飞来的一脚,顺势按下,说道,“我可不是妖怪哦!小仙是管理这片区域的土地爷。”

仙?土地爷?

“无论是人是妖,只要在这片土地上活动,我都了如指掌。”白发男说着,朝一旁的灰鸽子笑了一下,鸽子回以几声“咕咕”,又朝蚌壳壳底啄了几下,点了点头,似乎表示认同。

“臭鸽子!别啄我的壳啊!还有你刚才说的,我,我不信!我哥就有一幅土地爷画像,额头又圆又突出,肚子鼓得像个球,腰带都快撑破了,怎么会像你这么——”

“像我这么帅?这么年轻?”

“……”

虽然这男子相貌确实非凡脱俗,但竟如此自恋,不要碧莲,朱玉也是无语了。

“那老爷子早个几百年就升任江淮省土地公了。我是接替他的芝市土地爷,小仙名为土步游。”

“好土的名字哦。”朱玉脱口而出。

男子无奈地笑笑:“仙名而已啦!并非本命,我本名……”

“本名?”朱玉和一旁的鸽子都好奇起来。

“呵呵,我其实姓朱哦。”男子似乎像是在套近乎。

“但我不姓朱哦!”朱玉眨了眨眼。

“嗯,”男子笑笑,“我知道。”

“你知道?”

“嗯,”看到朱玉面露惊讶,男子得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全家都不姓朱。”

虽然面前的男子确实气度非凡,可朱玉在芝市岸上停留时间太短,从未见过土地爷,至于土步游这名字,更是从未听过。所以,即便土步游已经爆出她家族极其隐秘的一个秘密,朱玉一时还无法相信此人所言。

“你说你是土地爷,有什么证据吗?虽然你知道我出身,但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还有,你找我做什么?”

“那是河神河主管的事情,我哪知……”

“果然是假的……嘁!”朱玉瞥了他一眼,从枕头后面摸出个镜子,也被满脸的痘痘吓了一跳,内心留下了痛苦的泪水,却还是佯装淡定梳起了头发。

土步游捋了捋额前一戳刘海,嘿嘿一笑:

“开个玩笑嘛!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玉源河畔玉族,原居住于王家村明月湾畔中游河段……你叫朱玉,或者,”

他一边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道:“或者应该叫你——玉,朱。”

“你真的是土地爷?”朱玉稍稍有些信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在家中排行第三,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丁玉。你刚刚提到的土地公画像,原先挂在你哥庄玉的书房内……搬家后放到你弟弟房间了。”

“丁玉有自己房间了?”听到弟弟的消息,朱玉激动起来,“他已经化成人形了?我们家搬了?”

“还没有啦!哈哈,”土步游答道,“不过应该也快了。明月湾河水被污染了,所以你们家已经搬去了上游的鹤鸣畔。”

听到这番话,朱玉对土步游的信任又多了几分:这人竟然知道我们家那么多琐碎的事情。

“其实我本来是想找河主还有你们玉族,商量如何修复环境平衡生态的,但因为很多原因,他们都没有与仙家联手的意思,更不想与人类有任何参与,所以……”

“所以你就找到了我?”

“是呀!”土步游索性整个人都爬进壳中,这才感觉到蚌壳小屋的巧妙,“喔!原来你们蚌壳的空间这么大啊!壳可以任意伸缩是吧?”

“看你说的挺具体的……好吧,我暂且相信你是土地爷好了。可是,你说我家搬到了上游?那我不是还要走上一天才能回去?”

“你不会还想下河吧?这河水都臭成这样了,我估计,里面的鱼也剩不了多少了……至于河蚌螺蛳么……”

“你不要乱说话啊!我哥哥姐姐还在河里呢!”

“放心吧!河蚌螺蛳的净化力很强,而且他们几年前就搬去上游了,一时半会肯定死不了!呵呵呵……不过如果有妖物投了些水莲香精什么的……那就……”土步游笑起来。

“好你个土步游……你,你这是侵犯隐私!”

“什么侵犯隐私了?这事情在玉源河已经众人皆知了好吗!我又没有监视你们家!”土步游说着弹了一下朱玉的额头,“别的妖见了我,就算是意思一下,也得叫句土地爷,没有像你这样直呼姓名的。”

“土地老爷!”朱玉喊出这称呼,刻意强调了“老”字,说完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正得意地笑,没想到土步游认真解释了起来:

“从俗世算起,我也才几百岁,还年轻着呢!”

“几百岁?”

“七百多岁。很年轻吧?”

“我都九百多岁了!看来,你还得叫我姐呢!”朱玉开心起来,旁边的鸽子突然飞到她头顶,安稳坐下,啄了几口,像是临时扎了个窝,吓得朱玉握着把梳子,不敢说话,生怕被这只鸟生吞活剥了。

土步游看着朱玉满脸痘痘却又怕到不行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朝河面望去。

正午的阳光下,土步游的白发闪现出银色的光泽。他盯着微波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一些小船正在河面缓缓前行,他想起多年前,也曾与友人泛舟河上,有佳人相伴,共赏曲水流觞。而现在,客船早已停运,只有些运沙船穿梭其间,连渔船都十分少见。他不禁感慨起来:

“险涉鲸波沿江返,又思鹤唳游河船……”

“你念叨什么呢?”朱玉问道,打断了他的思绪。

土步游一转身,又迎上满脸痘痘的朱玉。

虽然朱玉妖龄有九百年,但毕竟是十年前才化成人形,自然难听懂古语腔调。土步游懒得详细解释,只是无奈地笑笑:“就是天气不错,可以去河上游玩的意思。”

“那你就说天气不错可以去玩不就好了!”

“呃……”看来这小妖真是在人间太久了,习得太多江湖气息了,毫无河中水妖的柔美雅致可言,实在是粗俗得很!但土步游还是耐着性子说了下去:

“天气是不错啊!我看,你今天正好可以试一下从这里游去鹤鸣畔。”

“什么?”朱玉心想这是建议还是来自土地爷的命令,”我……我,我要自己游回去?这么脏的水?我得一边游一边过滤啊!”

“当然,你也可以走回去。”土步游索性开起了玩笑。

“走啊?那么远……我还是打的吧,晕车就晕车了。”

“可是得先走个几公里,才能去到离这里最近的公路。而且,这里是乡镇郊区,打的很不安全。最近,江淮省出了好几起出租车遇害案,受害者——”

“我是妖精,不怕人类下手的!”

“受害者包括人和妖。实施者一定是妖。”

“竟然有妖族在玉源河流域作祟?”听说有妖怪作祟,朱玉气氛地起身,脑袋一下子撞到壳顶,疼得她龇牙咧嘴起来,“哎呀,好痛……”

“近年来污染加剧,妖怪与人类矛盾日益加剧,一些不安分的妖怪蠢蠢欲动,伺机报复甚至要消灭人类……一些亲近人类的妖怪也被盯上了。所以……”

“等我回去告诉敖洲哥哥和庄玉哥哥,一起去查个清楚!”

听闻朱玉愤慨之言,土步游轻笑几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摸了几下鸽子的小脑袋,又问:

“对了,我听说今天上午,你和两个人类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差点升级成暴力事件哦!”土步游嘿嘿一笑,“难不成,最近在郊区作祟的妖物是你吗?”他还准备继续说下去,却被朱玉的连环炮似的说辞打断了:

“他们做什么直播不好!非要做河鲜烧烤!做河鲜烧烤也就算了,可以烤鱼烤虾烤螃蟹,为什么一定要烤河蚌呢?现在玉源河污染这么严重,竟然还在吃河蚌!一只河蚌每年净化的河水至少有三四十吨啊……”

一大段话嚷嚷出来,说的土步游插不上嘴,朱玉却还不停嘴:

“再说了,我要是有任何打破三界平衡的想法,你们仙家还能由得我在人间游历十年?早就把我抓起来了好吗?”

土步游哼哼笑了两声:“长相是差了些,倒是一张嘴,伶牙俐齿啊!”

见朱玉“哼”了一声,不做理睬,他顺势转开话题:

“我说,你到底要不要去漱漱嘴啊!都是你这口气,让我以为你放屁了!”

“我只是一只河蚌而已,哪来这么多讲究?”朱玉嘀咕着重新编好两条麻花辫,早上起来到现在,虽然吃了几个苹果,却还真的没刷牙。

她挤好牙膏,拿着漱口杯走出蚌壳时,灰鸽子紧随其后,先是踱步到沙地上,又飞到她头发上坐下,好奇地看着她用刷子在牙齿间摩擦出泡沫。

“等下你是打算游去鹤鸣畔吗?”土步游在不远处问。

“走路太累,打的危险,只能游泳了。”朱玉边漱口便抱怨着。

“只能游泳?游泳不是你们河妖出行的最佳方案吗?怎么?下了一次水,怕了?”

见朱玉没有理他,土步游走到朱玉身后:“或者……你想与我同船而行?”

朱玉正漱口,听到“同船而行”,喷出一口泡沫,又舀了一杯河里的水,啜了一口,漱漱嘴吐了出来。

“同船而行是看在河主的面子上,也是看在你哥面子上,”土步游赶紧退了退,怕朱玉的漱口水溅到身上,“你可别想多了啊!”

“滚你个土步游!你才想多了!”

“呵呵!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无礼的女妖!”土步游笑着抱怨了一句,嘴角微翘,说完打了个转,消失了。

朱玉吐出一嘴的牙膏沫子,想要怼回去,回头看时,只瞧见自己偌大的蚌壳静静立在沙地上,白发男子似乎从未来过。她茫然地看向四周,玉源河边,正午的阳光洒了一地,河中水流汩汩。